渝惘一身紅衣,墨發烏黑,他端坐於迎親的寶馬上,面無表情。
嵐疏隱匿氣息,一路跟隨着他。
也曾想像過他迎親時的模樣,該是怎樣的英姿勃發?也曾幻想過他着紅裝的模樣,該是怎樣的俊朗軒昂?
可是她從來沒有想過,那坐於花轎之中的人,竟然會不是她!
鞭炮聲聲刺耳,馬停轎落,渝惘與他的新娘相攜,在衆人的祝福中,向屋內走去。
緋笙一身鵝黃羅裙,青絲高挽,眉心一點硃砂紅,顯得她清麗脫俗。高堂之上,她端坐於此,渝惘沒有父母,她是他的師父,便是他的長輩。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嵐疏遠遠的觀望着,那火紅的嫁衣如此耀眼,那並肩的身姿多麼般配!
她看着他們相攜的雙手,看着他們被衆人簇擁着送入洞房。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曾經許下過的美好誓言,到如今早已化作泡影。她不再是他的妻,他也終成爲別人的夫。
嵐疏不後悔離開,只要渝惘安好。她只是後悔,當初沒有多叫他幾聲夫君,如今,怕是再也沒有這個資格了。
賓客繁多,渝惘彷彿買醉一般,但凡有人敬酒,來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
她心痛難惹,烈酒如毒藥,他大傷出愈,怎能這般飲酒?
在衆人的起鬨簇擁中,她一把奪過渝惘手中的酒杯,眼神悽悽,“這樣飲酒,你的身子不要了嗎?”
衆人一陣唏噓,大婚之日,新娘還在婚房等待,此刻卻冒出了另一個女子,言語中對新郎盡是關切。
渝惘微醺,他眯了眯眼,語氣淡然,“啊,是你啊!你怎麼來了?”
疏離客氣的話語讓嵐疏一中一痛,她強忍住難受,嘴角扯出一個笑來,“今日是你大婚之日,我便想過來祝賀你一番。”
“哦。”渝惘輕應一聲,“來者是客,不如找桌人少的,你也坐下喝杯喜酒吧!”
他說着轉身就要吩咐下人。
嵐疏連連擺手,“不用這麼麻煩,我就過來祝賀一聲。”
渝惘神情冷漠,“不過添雙碗筷的事,不麻煩的。”
嵐疏臉上尷尬,四周的人都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你我身份終是不便,我不想在你大婚之日,讓你產生什麼誤會。”
“怎麼不便?”渝惘挑了挑眉,似乎毫不在意,“你我不過就是舊情人的身份,如今我已娶妻,與你自然是斷的乾乾淨淨,只要你我心中無愧,又何必在意他人的言語?”
他臉上的表情深深刺痛了嵐疏,如今的渝惘字字錐心,句句帶刺,完全看不出往日溫暖少年的模樣,他從前,可是一句重話也捨不得對嵐疏說。
“倘若我心中有愧呢?”她雙目含淚,面容悲慼。
渝惘似沒料到她會這樣說,明顯一怔,“我只知道你曾經說過不愛我的,如今又爲何……”
“我那是……”她急切出口,又生生止住,這是她和緋笙之間的約定,她不能說。
只是她不知道,渝惘早已明白了她的心。
“是什麼?”渝惘探究的看着她。
嵐疏搖搖頭,忽然笑着嘆了一口氣,頓時眼淚滑過雙頰,“對,我就是個無情無義的女子,恨我是應該的。”她擦了擦眼淚,抱歉的看着周圍衆人,“不好意思,讓大家見笑了,還希望大家不要誤會渝惘。”
瀟瀟灑灑,轉身離去,她向後揮了揮手,那一刻的身影,不覺帶着悽美與悲壯。
一別兩寬,各自生歡。從此你我天涯陌路,再見時,或以眼淚,或以微笑,還是當做從不相識?
春宵一刻,紅羅帳中,新娘頭頂紅蓋,手絞衣袖,嬌羞難耐,卻遲遲沒有人過來。
渝惘獨自一人飲着酒,若說釀酒如人生,心苦則酒澀,飲酒又何嘗不是?
他不想去看新娘是否美貌,也不在乎今夜是否洞房花燭,他的心太小,只容得下嵐疏一人。
許是等得急了,新娘疑惑出聲,“夫君,你還在嗎?”
紅燭微搖,她等了許久,卻遲遲沒有回聲,新娘按耐不住,自己掀開蓋頭,她看到桌前的渝惘,忽而嬌羞一笑,頓時嘴角盪漾出兩抹梨渦來。
“是不是妾身做了什麼錯事,惹得夫君不快?”她自恃容貌傾城,卻不知爲何眼前的男子毫不動搖?
“你本該知曉,你我之間不過逢場做戲,又何必如此認真?”渝惘一向翩翩有禮,哪怕不認識的人也微笑相迎,此刻卻冷漠如霜,看着竟有些涼薄。
這是他們的約定,可如今看到渝惘俊朗的容顏,她竟不小心動了心。
“可是夫君,您與妾身已經拜了天地,在外人看來我們已經是夫妻,如今我清譽已毀,將來怕是嫁不出去了。”她掩面哭泣,一派楚楚可憐之姿。
“本就是你情我願之事,你又何必說得彷彿你吃了天大的虧?”
“夫君心中有何執着,若是那女子傷了您的心,夫君何不忘卻了她,妾身定然會一心一意侍奉您的。”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也無需再多言。今夜你便好好休息,我是不會碰你分毫的。”
他知曉嵐疏在屋外,緋笙設了結界,她進不來,可渝惘知道,她定然在偷偷哭泣,他的心又何嘗不是痛的泣血?
酒醉傷身,不知何時,他也愛上了飲酒,每每都是不醉不歸,只有酒精的麻痹才能讓他暫時忘卻疼痛,讓他睡上幾分。
入冬已深,不管穿多厚的衣衫都抵擋不住刺骨的寒意,他自知命不久矣,也遺憾人生短暫。
只是未曾想到,他連這個寒冬都沒有熬過,在一個寒冷的清晨,他坐在案前細細臨摹,忽然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整張宣紙。
空氣中彷彿散發着淡淡的芍藥清香,遠處微風吹拂,伴隨着清脆的風鈴聲響,他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周遭的一切離得越來越遠。
曾有一個紫衣少女,在漫山的芍藥花中帶着甜甜的微笑。微風吹亂了她的發,她裙襬飛揚,渝惘伸出手想要觸摸,她卻越跑越遠。
“渝惘,渝惘。”好像有個人,曾這樣叫過他。
手心微顫,酒杯不受控制的摔在地上,頓時支離破碎。
“渝惘,我的徒兒……”空氣中再沒有他的氣息,那個曾陪伴緋笙五年的溫潤少年,曾說爲她煮酒一生的渝惘,終究不在了。
嵐疏抱着渝惘冰涼的身體,哭得聲嘶竭力,“渝惘,渝惘,你睜開眼看看我啊,我是嵐疏啊!”
少年面色蒼白如紙,任憑嵐疏如何叫喚,他卻再也醒不過來。
“你不是答應過我,要年年陪我看芍藥花開嗎?我們還沒有遊遍山水,還沒有快意人間!”
“洛河的冰就快化了,你又可以捕魚了,馬上開春,芍藥也要綻放了,我在院子裡種了一棵槐樹,想等槐花開時,給你做些糕點,還有,我現在會紡紗了,我也可以像人類的女子一樣,爲你洗衣做飯,爲你佈置新衣。”她呆呆的抱着渝惘,彷彿在哄一個嬰兒,“你看,你身體這麼冷,也不知道多穿些,染了風寒可怎麼辦?”她說着將渝惘摟的更緊了。
有些人,哪怕一眼,就註定終生。
他們相處不過寥寥數月,但愛彷彿延續了千年。
“渝惘已經死了,你又何苦還執迷不悟?”三天三夜,嵐疏抱着渝惘的身體毫不鬆手,也不吃不喝。
她擡眸看着緋笙,臉上一瞬間染上恨意,“是你害死了我的渝惘,都是你!”
“我雖然有愧,可路是你們自己選的,結局如何,再痛苦也該自己受着。”她聲音清冷,面色一如平常,可她的心中,終究是痛的。
“你又懂什麼?若不是你橫加阻攔,我們也不至於一次次分開,你說你會照顧好渝惘,可如今呢?”她恨恨的看着緋笙,雙目赤紅,“你逼迫我離開,現在又逼他娶不愛的女人,像你這種蛇蠍心腸的女人,根本就不配做渝惘的師父!”
緋笙的臉上沒有一絲波動,“讓你離開,確實是我逼迫,可渝惘娶妻,是他自己的決定。”
嵐疏有些怔愣,“我不信,事到如今,你還不承認你的過錯!”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渝惘已經不在了,若你真心愛他,還是讓他早些入土爲安吧!”她頓了頓,“若你恨我,就好好修煉,來找我報仇吧。”
這是緋笙能爲渝惘做的最後的事了,她怕嵐疏跟隨渝惘而去,便用恨意支撐她活着,至少不能辜負渝惘的良苦用心。
薄荷的內心忽然抽痛起來,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額上細汗密佈。
倏然驚醒,她環顧四周,月色將屋內照亮,她躺在牀上忽覺內心悲涼,有一瞬間,她體會到了緋笙的心情,難過的讓她透不過氣來。
這是夢境,她看到了嵐疏和渝惘的結局。
渝惘以爲,只要自己迎娶了她人,嵐疏就會死心,會忘卻,可想不到,她竟然執着了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