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月初,春意盎然,天啓朝南邊重鎮啓泰城內楊柳吐蕊,春花滿城,又逢乾旱得緩,朝廷頒發了數道減賦免稅的恩旨,啓泰素以產錦緞聞名於世,城內十戶人家,倒有八九戶做那養蠶紡緞繡錦的活計。此刻南北大道冰雪消融,北上南下商賈絡繹不絕,正是百業待興,一派欣欣向榮之景。

這啓泰城逢春慣常下雨,這不,前日還一片暖陽,今日卻又春雨連綿。倒春寒一陣冷似一陣,城裡的富貴人家,才脫xia的錦裘小襖,又得重新穿上,大小姐小媳婦懷裡,又重抱了那精緻異常的手爐。只是春寒料峭,卻也擋不住層層春光,重重庭院之間,門扉半掩,一樹桃花壓過牆來,不知那處,傳來叮咚的弄弦之聲,有女子唱那新曲兒的歌聲飄了過來:

“簪玉折,菱花缺。舊恨新愁亂山疊。思君凝望臨臺榭,魚雁無,音信絕。何處也。”

新譜曲子,唱的是那舊寫閨情,此刻合着春雨飄了出來,含着離愁別緒,訴着春情幾許。只是這點閨閣女兒的心思,傳到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卻只能爲外頭的熱鬧湊點趣。這時節,正是南北商旅往來甚多,個個風塵僕僕,又摻着雨水春寒,那一碗熱氣騰騰的吃食,一間備有熱水暖炕的屋子,便顯得分外具有吸引力。這幾日,臨街的點心鋪子,茶館酒樓,生意好到不行,城裡大大小小的客棧並勾欄妓寨,均客滿爲患。

沿街有間賣餛飩的小鋪子,老闆姓夏,做的一手好餛飩。皮薄餡厚,一口咬下去,肉裡有魚蝦鮮味,卻又有薺菜清香,合着一碗鮮湯,再撒上綠綠翠翠的香菜蔥蒜,聞着便令人垂涎欲滴。時間長了,老夏餛飩便遠近馳名,別說來啓泰的商旅,便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得閒了要隔三差五來吃一碗餛飩。這幾日客人頗多,老夏早早便賣完三四鍋餛飩,好容易吃客漸漸少了,他才得空擦擦手,到外頭抽一杆子土煙,剛噴了一口出來,卻聽見嘀嗒的馬蹄聲傳了過來,停在自家小店跟前,老夏心道,孃的,連抽口煙的功夫都沒了。臉上卻掛了笑,迎上去道:“來了您,餛飩幾碗?”

卻見那車上跳下一個衣衫污穢,滿臉塵垢的少年,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用軟細的童音怯生生地道:“老,老闆,能,能否,給,給碗熱湯喝,喝??????”

他一句話未說完,卻早已困窘地低垂了頭,一雙眼睛,卻又止不住瞟向那大鍋裡燒得咕嚕咕嚕直響的餛飩,臉露垂涎之色。老夏愕然,半響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少年並非客人,卻是乞食來了。他看那少年一身困窘,可卻趕着輛馬車,若真是連碗十個銅板的餛飩都吃不起,那又哪來的馬車?他自早上忙到晌午,連歇會的功夫都沒有,正滿肚子沒好氣,見這小孩乞食,當即冷了臉,揮手罵道:“滾滾,一邊去,要吃的沒有,老子小本經營,你也來討,我也來討,存心讓我喝西北風去啊?快滾!”

那少年臉漲得通紅,咬着脣,試探着道:“老闆,求,求你,我,我不要餛飩,就給碗熱湯暖手,天,天太冷??????”

“熱湯暖手,你好大的口氣。我老夏餛飩湯,那可都是一整隻老母雞燉出來的,你倒想拿來暖手?”老夏罵得興起,抓起門邊的掃帚劈頭打了過去,邊打邊罵:“我瞧你這鬼鬼祟祟的模樣,八成那馬車也是偷來的,老子便有賣不掉的餛飩,寧倒臭水溝裡也不便宜你這等遊手好閒的小偷兒,快給老子滾,別在這妨礙我做生意。”

那少年東躲西藏,可行動卻頗爲笨拙,加之久餓無力,着實捱了好幾下打。他避到車旁,腳下一滑,仰面便倒,小屁股結結實實地摔了老大一跤。老夏瞧了,倒收了掃帚,哈哈大笑起來:“教你個小賊上這來乞食,也不瞧瞧這是什麼地方。”

那少年滿臉羞憤,尷尬異常,大眼睛裡迅速蒙上一層淚霧,卻猶自強忍着沒有掉淚。地上本就下雨泥濘,他狼狽不堪地爬了起來,身上手上,俱是污穢。那少年卻頗爲倔強,也不出聲,默默轉身,正待爬上馬車,老夏卻喊道:“等等。”

那少年回過頭來,正見到老夏拐進鋪子,不一會,舀了碗熱騰騰的餛飩出來,皺眉罵道:“還杵在那作甚?不趕緊的過來,還要老子伺候你吃喝不成?算你運氣好,鍋裡頭還剩點,便宜你了。”

那少年卻並不過去,瞧了老夏半天,帶着哭腔道:“我,我,我不是賊。”

老夏不耐煩,道:“媽的瞧你這細胳膊細腿的笨模樣,做賊早餓死你了,快過來吃了,少廢話。”

那少年猶豫着,可實在抵不過肚餓,不由走了過去,捧過那碗餛飩,蹲了下來,也顧不得燙,立即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老夏也不管他,放着那孩子蹲在鋪子門口,自己進鋪子忙活去了,待到晌午以過,客人走得差不多,他一出鋪子,卻見那孩子仍舊蹲在馬車前面,見了他,大眼睛撲閃了一下,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

“怎麼還沒走阿你?蹭了一頓不夠,還想蹭下一頓阿?”老夏斜睨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

那孩子囁嚅着道:“不,不是的,老闆,我想問你打聽個事。”

老夏瞧他一臉老實模樣,心裡也知這孩子必定是頭回出門,遇到什麼難處,心裡一軟,口氣雖仍然兇巴巴,卻不由帶了份關懷:“打聽什麼?”

“我,我想問,那,那個,京城裡來的南巡督察使,到啓泰城了麼?”

老夏驚詫地看着他,道:“你小子不是糊塗了吧,南巡督察,不就是巡視前些時受了旱災的地方麼?啓泰臨江近水,如何會受旱災?倒是往南二三百里的那些個地方受了災。京城裡來人,也得往那些地方走去。”

那孩子一下子白了臉,捏着衣角,顫聲問:“那,那啓泰於阜陽鎮而言,是,是在其東邊嗎?”

老夏啪的一下扔下鍋鏟,笑道:“你小子是頭回出遠門吧,如何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阜陽鎮自然是在啓泰城的東面,掉個個講,啓泰城就是在阜陽鎮的西面了。”

那孩子如遭雷轟,連退了好幾步,勉強扶住馬車站立着,煞白了臉,喃喃道:“連追了兩天,怎麼也遇不上,原來,原來一開始就走錯了。”

老夏見那孩子一臉慘狀,有些不忍,上前道:“這麼說,你從阜陽鎮過來的?走錯了,大不了回去便是,也沒什麼。”他忽然想起那孩子纔剛乞食的事,恍然大悟道:“你,你沒盤纏了?”

那孩子垂着頭,大滴大滴的眼淚落了下來,嗚咽着道:“原是有的,前天買東西吃,被,被人搶了。”

老夏瞧他一身瘦削模樣,瞧着又老實笨拙,那地痞偷兒都是瞄準了人下手的,見他這樣,不搶了纔怪。他沒有言語,嘆了口氣,重回了鋪子,另拿了幾個饅頭,包好遞給他道:“我也是小本經營,幫不了你多少,那,這裡有點乾糧,你就趕着車重上路便是。”

那孩子點點頭,接過饅頭,擡起手,卻不覺“嗤——”了一聲,小臉皺成一團。老夏瞧着,留了心,朝他胳膊上一按,那孩子果然疼得呲牙咧嘴,老夏皺了眉,道:“你這胳膊傷得不輕阿,怎麼弄的?傷筋動骨了吧。”

“昨兒個,有人搶我的錢,我不依,便被他們按在地上揍了一頓。”小孩兒越說越小聲,羞愧地低下了頭。

“我好人做到底,指點你條明路。瞧見對過街那掛着‘春暉堂’的牌子沒?那家老店專門按理說只賣藥不看病,可剛巧了這幾日,那掌櫃的也不知怎麼回事,正滿城尋着疑難雜症之人試藥呢,你過去,只把自己的傷說得古怪些,哄他們給點藥,也好過你自己強捱不是?”

那孩子似懂非懂地聽着,一臉茫然,老夏急了,一拍他的腦袋,吼道:“沒錢那就得想法子活下去曉得不?快過去,就說你病得不清了,碰哪哪疼就完了。”

那孩子嚇了一跳,怯弱地點頭稱是,乖乖地牽過馬車,駕到對過街去。

這孩子自然便是小寶兒了。他自小長在鄉下,宮裡不過呆了一年,哪裡試過獨自出行?兼之乍見自家主子自盡,心中悲痛難言,只撐着一口氣,要將屍首交到朝廷軍隊那邊去,這才忍着哀慟,勉強上路。只是他人小力微,又不懂得變通伶俐,腦子本來便不太好使,這一下傷心過度,更加稀裡糊塗。離開徐達升不過兩日,已然將自己弄得狼狽不堪。走錯了方向不說,連徐達升交到他手裡的那點盤纏衣裳,也被人搶個精光,還受了好一頓打。懷裡剩下的那兩個金餜子,他拿了一個,換了兩牀上等絲被,將蕭墨存的屍首就如生前那般,好好包裹着放置車中。剩下一個,牢牢貼肉藏着,不到萬不得已,不敢拿出來。

小寶兒心中,對着外頭的世界充滿惶惑恐懼,卻爲了蕭墨存,又不能不繼續前行。他白天只顧低頭趕路,卻在晚上,纔敢抱着蕭墨存的屍首痛哭一場。他一生無人疼愛,唯有蕭墨存真心待他,在他小小的心裡,早已將這主子看得如神仙一般。也不覺得他死後臉色如常有何不對,夜裡,小寶兒看着蕭墨存那張沉靜美麗的臉,常常入神,彷彿主子下一刻便會醒來,便會微笑着撫摸他的頭,叫聲“小寶兒”一樣。

這兩日的顛簸流離,小寶兒胳膊上受的傷愈發痛了,已經到了擡起來尚且困難的地步。他無法可想,只能依着餛飩鋪子老闆所言,到對過街找那“春暉堂”。小寶兒大字不識,正要下車問人,卻見一處藥鋪門口人頭聳動,七嘴八舌,熱鬧非常。小寶兒小心地將馬車停好,跳了下來,惴惴不安的靠前去。正聽見人羣中有人道:“我身上無緣無故,長了個怪瘡,瓶口大小,碰一碰卻疼得厲害,吳掌櫃勞煩瞧瞧。”

“這有什麼好瞧的,熱毒溼疹,幾貼膏藥的事,一邊去,不要煩老子。”

小寶兒聽得奇怪,正想瞧瞧,卻被身後不知是誰用力一推,一個踉蹌,直跌到一人腳下。小寶兒怯怯地擡起頭,只見跟前一中年文士,一身葛衣,臉色不耐,罵道:“又哪個來冒充疑難雜症的?我跟你們說,本藥鋪不是普濟天下,不是廣開善堂,只是本掌櫃心情好,免費給疑難雜症看病問診。別什麼頭疼腦熱都往前面湊,再這樣我就不客氣了啊。”

小寶兒登時膽怯了起來,正想往後縮,卻見那文士低下頭來看他,道:“說,你有什麼病症?”

小寶兒囁嚅着道:“手,手疼。”

那文士出手如風,迅速拉起他的衣袖,粗略一看,甩手罵道:“你就胳膊脫臼的小事,也敢來這魚目混珠,快滾,不走我打到你骨折。”

小寶兒這兩日所受委屈甚多,聽得最多的,便是那“快滾”二字。突然之間,那自蕭墨存逝世以來,滿腔的仇怨全冒了上來,他昂起頭,忍着痛道:“我知道一個人,你一定醫不好他。”

“誰?什麼病症?”那文士來了精神,急急問道。

“我家主子先是身中劇毒,可那解毒的藥物,卻又對他起不到作用,你要如何醫治?”

那文士嗤笑道:“胡說,天下萬物,相生相剋,有毒便有解,除非解藥不對,怎會不起作用?”

小寶兒握緊小拳頭,大聲道:“你才胡說,多少大名鼎鼎的太醫正都對主子的病束手無策,你再強,能強得過一幫子御醫嗎?主子早說了,除非天下第一神醫出手,否則旁人又能做得了什麼。”

忽聽內室傳來一聲茶盞落地的“哐當”聲。那文士臉色有些古怪,道:“你個小東西,胡謅什麼?你知道天下第一神醫姓甚名誰?聽了個名號,就敢在此大放厥詞。”

小寶兒紅了眼眶,大聲道:“主子告訴過我,天下第一神醫姓白,名析皓。”他垂下頭,嗚咽着道:“主子原本說,等我學會讀書寫字,就讓我去找白神醫爲他治病,可,可是現在,便是找到神醫,又,又有什麼用,主子,主子已經去了??????”

忽然廳堂里人影一閃,衆人還來不及看清怎麼回事,眼前已然多了一個身材高瘦的白衣人,相貌平庸,周身氣度卻凜然飄逸。那文士一見白衣人,詫異地道:“師傅,您老人家怎麼出來了?”

那白衣人恍若未聞,一把將小寶兒自地上拎起,聲音發顫地問道:“你纔剛說誰去了?你,你家主子,姓甚名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