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感覺到底線被強力挑戰。 我承認,這一刻思維有些遲滯,我怔怔地看着蘇靜美,心理盤算着究竟應該如何作答。
她也在注視我,目不轉睛。美麗的大眼睛裡波光盪漾,充滿憧憬,充滿期待。
想了好一會之後,我說,“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靜美,太偏激了。”我搖搖頭,“但是我不想再一次重複說服你的理由,我保留意見。”
蘇靜美的臉上飄過一絲陰影。“不,我不是來跟你論爭的,也不需要你說服。”她手支前額,眉尖輕蹙,樣子有幾分疲倦,好象剛纔那些話耗費了她很多氣力。“你需要說服的,是你自己,是你的行爲意義——”
“不是我的問題,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我忍不住了,“你的想法太過唯美,事實上,這個世界不可能有那麼純粹。(首發)。就算離開了政治場,我們又能離開人羣,離開江湖嗎?商場?文壇?娛樂圈?哪個圈子沒有陰謀手腕、人心鬼域、暗秩序潛規則?就算做個小職員,都有辦公室政治,都有一堆子的明爭暗鬥,到底什麼地方有乾淨?”
“你看着我,靜美。”我把她的臉轉過來,凝視她的眼睛,很認真地對她說,“過去的經歷太過殘酷,你心灰意冷,放棄了很多東西,我能夠理解,但是不能贊同,因爲逃避也不是愛情的出路。”
“我們沒有世外桃源可以躲藏。”我說,“世界變了,人心變了,我們也應該改變自己去適應,可以爭取更強大的力量來改變身周的環境,或者至少也能爲愛情贏得空間,我們不去玩別人,但是也不要跟以前那樣,被人玩到死。如果象你現在一樣,整天躲在象牙塔裡哭泣——”
“象牙塔?”蘇靜美一把將我的手推開,她的反應有點憤怒,“你憑什麼也這麼以爲?”
我吐了吐舌頭,突然意識到這個比喻又是藍萱先前提過的,難怪她生氣了。\\
“這幾年來,我一直在做什麼,你知道嗎?”蘇靜美定了定神,問了我一句。
我又搖頭。事實上真不清楚她每天具體乾的事,孤寂悽清的日子又是如何打發過來的。我向身邊的人打聽過,但是按照他們比較一致的說法,蘇靜美好象完全處於休閒隱居狀態,除了每年出席幾個必須的活動外,就沒見她在人前露過面。 歡迎您!
“北川縣一個很偏遠的一個小鄉村——石窩子,聽說過吧?”蘇靜美悠悠然地說,“那個鄉有所小學,是以前主管文教時,我的對口幫扶學校。”
“我離開了職務位置,但是我放不下那裡的孩子。。”她說,“那兒就是我的象牙塔。”
“哦,這樣啊。”我隨口說,“哪間學校這麼榮幸,能讓副市長幫扶?應該弄得不錯吧——”
“不,環境不好,學生也少,只有幾個老師。沒人願意上那去教書,我就每個星期都呆在那裡,爲孩子們上課。”她搖搖頭說,“那個鄉很窮,孩子們到了十三四歲就跟着父母外出打工,讀書對於他們來說,其實沒有太大作用。”
“我改變不了什麼。”她的神情有點黯然,“但是我盡最大努力,讓每一個上學的孩子都能堅持下去,我告訴他們,知識能夠改變命運,他們不應該因爲無知而貧困。”
“是啊,說得很好。”我微笑,“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一位美麗的鄉村女教師,嗯,愛心女神——”
“事實上你應該清楚,我說的是謊言——以他們能夠接受的教育來看,命運沒有可能因之改變。\\”蘇靜美打斷了我的話,“但是我不能跟孩子們說,命運不公,他們生而不幸,從一開始就失去了很多同齡人擁有的機會,包括求學,就業,甚至包括以後他們的孩子也會如此,命運再一次輪迴——”
我摸了摸鼻子,沒有說話。
“是的,這個世界,還有他人的命運,我無法改變。”蘇靜美很平靜地說,“但是我會告訴孩子們,無論生活如何苛刻,命運如何艱難,他們都應該坦然面對,正直無畏,坦坦蕩蕩,無愧天地,無愧於心。”
“我告訴他們,你跟我說過的那句話。”蘇靜美看着我,樣子非常認真,“孩子們做什麼都好——種田也好,做工也好,打獵也好,只要他們都是好人。”
“啊?”我的手凝固在臉上。。從美麗的大眼睛裡,又一次看見了聖潔的光芒,真的。
“是的,我把你的故事講給孩子們聽。”她的眼睛裡,有淚光閃爍。“我告訴他們一個勇敢的人,一顆堅持的心,面對黑暗,寧死不屈,誓不低頭。 歡迎您!這是大寫的人、高尚的人,我告訴孩子們,這樣的光明磊落多一點,世界上的陰影黑暗就會少一點——”
汗從腦門上涔涔地流下來,直淌入後背。我看着嚴肅認真的蘇靜美,突然感覺非常羞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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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蘇靜美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談下去。。否則真讓我有無地自容的想法了。“我能做的只有這麼多。”她嘆口氣說,“鼓勵孩子們,給他們信心,讓他們能把書念下去——我在那個學校兩年時間,沒有一個孩子中途綴學的,我很自豪。”
“是是是。”我擦了把汗,趕緊接過話頭來拍她馬屁,同時證明一下自己先前的觀點。“你本來就是主管教育的副市長嘛,親自蹲點一個小學校,抓點成績出來不跟好玩似的?”我說,“不過你真跑去當老師,那可真是大材小用了——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你在副市長的位置上,不是可以做到更多的工作,幫到更多的學生嗎?”
“不,我沒有以什麼領導形象出現。(首發)。純屬個人行爲,跟我的身份沒有任何關係,我也沒有什麼具體的權力了。”蘇靜美嘲弄地笑笑,“但是在那裡,大家對我都很尊重,因爲孩子們喜歡我——對一個老師的感情,很純粹很樸實,與副市長無關。”她說,“相比每天開會研討、開口文件政策閉口措施方針的官僚作派,我覺得這樣的工作更有意義。”
“嘿嘿,又偏激了不是?”我瞟了她一眼,覺得有話說了。“如果缺乏政府的有效管理,你那學校還能存在嗎,你拿什麼來表現意義?”
“對的,這就是今天爲什麼要提這事的原因。”蘇靜美不動聲色地看着我,“事實上現在那所學校已經不存在了。我的學生們,有的去了很遠的鄰鄉小學就讀,其餘大半已經中止學業——我可以想方設法地幫助他們,甚至爲困難的同學墊付學費,但是我沒有辦法再造一個學校出來。\\”
“什麼?怎麼回事?”我有點吃驚,“學校怎麼可能消失——”
“是的,消失了。”蘇靜美淡淡地說,“請你回憶一下昨晚王縣長跟你提到的事情——如果你有記憶的話。”
我搔了搔腦袋,想了一下。“王玉兵——那個什麼鄉?石窩子嗎?哦——”
“去年石窩子鄉遭受水災,學校校舍本來就不好,被水一淹,已經成了危房,不敢再使用。”蘇靜美說,“但是直到現在也沒有重建,石窩子鄉沒有小學了。”
“這樣啊?”我很納悶,“省裡不是撥了款嗎?造個計劃把它再建起來不就行了嗎?”
“是撥了款,不過是在北川的賬上。。石窩子已經劃歸西江縣,這邊放手不管,而西江的賑災款至今沒有到位。” 蘇靜美面無表情地說,“而且西江縣領導的態度,這是北川教育欠的債,沒理由讓他們來還,就算撥款下來,他們也不會管。”
“而北川,在縣委書記朱高志手裡,這個錢已經全部被用到辦公樓和賓館的項目上,還因此倒欠下財政幾千萬,哪裡還有錢支持教育?甚至北川縣的老師工資都欠了大半年,你知道嗎?”她說,“我以副市長的名義打過報告,向上面反應情況,要求查處,但是石沉大海,完全沒有效果。”
“呃——”我愣了一下,“王玉兵是有提過這事——”
“王縣長就是因爲這事找的你——我讓他去的。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在這件事上,你有體現出能力來處理嗎?你有考慮過自己的責任嗎?回答我。。”蘇靜美冷冷地看着我,“王玉兵因爲這件事奔走呼籲了一年,四處碰壁,得罪同僚,直到你下來,他以爲你會是一個青天大人——”
“不要提什麼青天,這個世界沒有青天!”蘇靜美的措辭讓我有點惱火起來,“他說的事情,我知道誰在後邊搗鬼弄錢,那又怎麼樣?我能夠處理誰?朱高志有違法嗎?甚至連違規都談不上——王玉兵作爲縣長,在財政劃款這個問題上,他自己都難辭其咎,你說讓我怎麼辦?如果我是個神經病,看誰不順眼就打,法治的原則又體現在哪裡?”
蘇靜美雙手抱胸,斜睨着我,冷笑了一個,“你說得對,在政治上,朱高志沒有威脅到你,他甚至很會討好你,所以不存在打他的理由。宵小處上座,賢者居下游,朱書記眼看就成副市長了,而王玉兵在這次選舉中,連縣長都保不住——”
“錯!在我手裡,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我毫不猶豫地打斷她的譏諷,“朱胖子——老子一定要把他拉下來!”
“靜美,跟我去省裡。”我說,“現在上報的候選人名單還沒有批覆下來,省裡那些大人們也在等着跟我們攤牌。”
“一塊去,鬧他個天翻地覆!”說話間,我豪氣陡生,一把按住蘇靜美的肩,“規則不能永遠由他們制定,我們可以攪局,毀了他們的盛宴!”
蘇靜美沒有被我的激動感染到,她淡淡地瞟了我一眼,“我不會去的。”她說,“再重複一遍,這個規則下,你改變不了什麼——除了你自己。”
她的目光就象針,我就象個氣球被扎到一樣,立馬泄了氣。
“算了吧,我很累。”蘇靜美往椅子裡一靠,“不管你怎麼想,我都不要呆在這個圈子裡,它讓我難受。”
“嗯,沈宜修——”她說,“我想去旅行,到歐洲去,你陪我好嗎?”
“好啊,當然!”我又興奮起來,“去看什麼?”
“愛琴海,還有阿爾卑斯的雪——”蘇靜美凝視着我,嘴角有淡淡的笑容,“最純淨的藍色和白色,我們一起去看,明天就出發,好嗎?”
“啊?呃——”我猶豫了一下,“明天?是不是太倉促了?”我又搔了搔腦袋,覺得有點麻煩,“還有一個星期就開兩會,老周後天從國外回,我們還要上省裡去做工作呢。這個時候離開,形勢失去控制,根本就沒法收拾了——”
“下個月,等到塵埃落定,咱們說好了,我絕對陪你去,上月球都行——”我雙手捧起她的臉蛋,“你提什麼我都答應——”
蘇靜美一聲嘆息,掙開我的手。
“開車。”她轉臉望着窗外,冷冷地吩咐一句,再也不多說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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