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日子以來,經常陷入長時間的冥想,思緒就象船,在意識的洪流裡無主漂游,思考過很多,回憶過很多。感覺這一生太短,彷彿從未歷經,如同屋檐上一滴雨水墜落,伸出手掌,卻來不及握住,眼看它沒入大地,消逝無痕;但是又很長,那些人那些事鮮活生動,就在眼前閃爍,栩栩如生,歷歷在目,真切而清晰。但是,唯獨那個夜晚,我不能全部記起,就象做過一場夢,或者說,看過的一幕電影——殘酷,但不真實。又感覺自己始終不能象上帝一樣存在,視線和思想無法觸及穿越的那些角落,是讓我困惑不解的地方。
“再比如,你說你救過楚正,這個說法我很懷疑。”老周依然低頭在看材料,他淡淡地說,“你們之間的關係我清楚,你對他很反感,不錯吧?我認爲,以你的性格,沒有可能冒着生命危險去救他,缺乏動機和理由。”頓了一頓後,他說,“你們都在說謊。”
“呵呵,說謊?您真的瞭解過我嗎?瞭解多少?”我無所謂地笑笑,反問他,“我是什麼性格?貪財好色,還是兇殘暴虐?”
“法律爲你定性,或者外邊說什麼,包括那些客觀存在的證據,我們都撇開不談,只看你自己親口陳述的東西,前後就很矛盾嘛。(首發)。”省委書記平靜地說,“從材料看,你是嫉惡如仇啊。比如說,提供這個情節,你應該是希望說明自己具有正義感,嗯,你差點殺了楚正,因爲要給同案報仇,你認爲楚正很邪惡,很陰險——而正是由於這些原因,導致後來他對你的謀殺,說實話,非常可笑……”
“說明一點。”感覺有點無奈,我說,“杜長風不是我的同案,我沒有作案,您弄錯了。”
“哦,好吧,對不起,不過我確實把你們當成同案,因爲你和楚正的材料都有說過,杜長風的死讓你感到極度憤慨,你遷怒於楚正,報復他,毆打他,還想殺了他。要說你跟杜長風不是同案,這些行爲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杜長風不是壞人,他犯了罪,但是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全世界只有你這麼說。”老周打斷我的話,“所有證據都有表明,你自己也提到,杜長風確係社會危害性極大的罪犯,利用工作便利,大量儲存烈性爆炸物,蓄意製造重大惡性事件,這個情節沒有任何疑問,你爲什麼要同情他?”他搖搖頭,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事實上,杜犯又是被你親手開槍打死……相當混亂,無法理解。(首發)。”
我點點頭,不能不承認,事情確實讓人混亂——杜長風當時的想法,以及我的想法,還有楚正的想法,這些細節沒有人問到,當然我也考慮過,即便提及,也無法完整表述。因爲當時情況確實奇特,危急的情勢下,幾個當事者心態反覆變化,大起大落,導致局面戲劇化傾斜,最後所有人的行爲都很離譜,簡直難以置信。要形容這個複雜誇張而無邏輯的演變過程,語言太蒼白了,無法言喻。
是的,那個夜晚,按照我陳述的案情,所有人的行爲都是荒誕怪異,不存在能夠被理解的動機目的,除非臨場親見,否則我想,故事不會有人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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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恨楚正,想殺他,這一點也沒有疑問,是吧?”老周頭也不擡,繼續發問。。
“他不可殺嗎?”我冷冷地說,“這種禽獸不如的人渣——現在誰要放開我的話,我一定代表法律幹掉他,爲民除害,我發誓!”我眼瞄楚正,他的表情木然默然,沒有看我。
省委書記把材料翻過最後一頁,合上,沉默了一會。
“那麼後來在雨檐上,爲什麼會救他呢?不矛盾嗎?”他審視地看着我,目光尖銳,語調平和。“按照你說的情況,希望引爆器遠離現場,儘快得到妥善處理,如此危急的情況之下,楚正自己摔下去與你無關,你不必負責,法律道德責任都不必擔負,相信你也清楚這一點,對吧?”
“是的,我清楚。”我說,“我是想殺他,但跟救不救人是兩回事,這件事情,我自問沒有做錯。\\”
老周搖頭,“你好好想想,這種說法可信嗎?”他說,“還是你自己的原話,你知道楚正同樣仇視你,你們彼此提防。那麼冒着一塊摔死的風險,救助敵人,讓他活下來,有謀殺你的機會。呵呵,我不知道你說這些目的是什麼,希望說明人性偉大,已經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當時的心態,您不在現場,不能明白。”說完我閉上嘴,不想多作解釋,相信無論說什麼,他也不會相信。
“我希望瞭解到真相。”省委書記點點桌子,臉上笑容有點譏諷。“這個案子現在傳得紛紛揚揚,但是包括中央下達的案情通報,以及長川方面呈送的各種材料,我統統不看。”他指指那幫木然無語的長川領導們,以及呆立在桌旁的楚正。“對這個人的宣傳,出於什麼原因?那是政治需要,形勢需要,不是我的考慮。”他喝口茶,眼睛看着很遠的地方,“楚正是個什麼英雄人物?說實話,他做的那些我並不相信,起碼一點,他不具備那種氣概——只不過根據當時情形推測,作爲琬兒的繼父,救女兒這一點符合情理,應該還是存在的,沒想到現在一看,居然還是謊言。(首發)。”
老頭子一聲喟嘆。“世道人心如此啊,誰都在作假,自詡高尚,欺騙世人,拼命往臉上貼金,顧頭不顧尾,無所不用其極……他這樣,你也這樣,最後,誰會成爲受害者呢?”他的視線從遠處收回來,冷冷地看着面前佇立的幾個人,“矯飾和謊言,最終會讓自己受害,作法自斃,玩火自焚,沈宜修的例子就是明證,楚正我告訴你,下一個就輪到你,什麼都會查清楚的。 還有,陸書記朱副市長,希望你們也給我記住……”
衆領導唯唯唯諾諾,楚正終於忍不住跳出身來,“不,不是這樣!”他大概覺得事關重大,漢江省大老闆這番話語,指責恫嚇的意味那是太明顯了,不分辯幾句不行——被權力拋棄失去歡心那是小事,他害怕被當衆扼殺。“我沒有說謊,沒有騙人!您要相信我!”說話間,殺人犯臉上表情再度堅毅,情緒重新調整到位。“這個姓沈的,什麼也證明不了,空口白牙只會陷害人,您怎麼能偏聽偏信呢?”楚正指着我,質問老丈人,看上去這個傻逼打算豁出去搏一搏了——就象那天晚上幹掉我,他獲得了無上榮譽一樣。。
是的,我和這個殺人犯心裡都清楚,世界站在他那邊,他編造的每個謊言,都獲得全部資源的全力支持——政治、法律;輿論、人心;智慧、理性;證據、邏輯。這場沒有絲毫均勢的戰爭裡,只要神經足夠堅韌,臉皮足夠厚黑,他是有殺無賠。
而我,真的什麼都沒有,面對他的摧毀和謀殺,不可抗拒,束手待斃——跟那晚真的一模一樣。
“周書記,我想您一定是誤會了。”陸援朝很謹慎地進言,“您的高風亮節所有人都清楚,一向嚴於律已,對親屬的要求尤其嚴格,我們非常敬仰。但是楚正這個事情您放心,確實不存疑問,政法部門反覆考證過的,不可能有什麼誤差——”
“證據呢?”老周敲敲桌子,“他說自己救了人,你們就相信?怎麼證明楚正沒說假話?”
“是的,救琬兒,我也確實沒有證據,所以姓沈的可以渾水摸魚。”楚正大義凜然地看着岳丈,“但是您應該想到,我是琬兒的父親,救她義不容辭,責任所在。。而他呢?那份遺書是證據吧?遺臭萬年的事情都敢幹,還開槍殺人,怎麼可能會有救人的想法?您自己不也說過,很矛盾嗎?”
看着殺人犯重新恢復自信,侃侃而談的嘴臉,我冷冷一笑。
“這個人大家都清楚,是很殘忍的。”楚正又指着我,語調中帶着刻骨的仇恨,“我承認,直到現在還害怕——那一晚上的情況你們沒有看見,他簡直就象個魔鬼,讓人心有餘悸啊。”然後殺人犯絮絮叨叨地解釋,說自己心理素質確實不夠好,剛纔情緒受到極大干擾,很波動,導致思維亂了套,他說剛纔甚至以爲我會跳起來殺了他,實在太恐怖了。
我嘲弄地看着楚正。我認爲他的這些話雖然有失囉嗦,但是聽上去倒也懇切,而且邏輯完整,富有條理,很象真話,真的。
朱胖子在旁邊頻頻點頭,表示贊同首肯,間或插上兩句,把自己在我手裡的經歷拿出來,呼應楚正的說法。朱高志說他可以證明,我確實是個殘忍兇暴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讓人害怕並不奇怪,他理解楚正的心情。
省委書記坐在椅子裡,手上又開始把玩茶杯,他低着頭,樣子似聽非聽,也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首發)。
“您向來注重理性,講究考證,對人和事的判斷非常準確,您也不信他的無稽之談我知道。”楚正很誠懇地說,“姓沈的丟了官,心裡充滿仇恨,他綁架我們侮辱我們是一個事實,這種人會救人?您覺得合理嗎?他圖什麼?”
“行了吧楚正?”我有點噁心,感覺再閉着嘴就得吐了。“我不可能救你女兒,沒有證據,不存在邏輯,缺乏動機和理由,我只可能恨你們,殺你們——是這意思吧?”
“當然。”他目不斜視,毫不猶豫地說,“事實證明,法律證明,你是一個殺人犯!爆炸犯!**犯!綁架犯!想害死那麼多人——還說救人?你不寒磣嗎?”
“哈哈哈,太對了!”忍不住大笑,覺得這個傻逼憤慨的表演實在太好玩了。“其實你不用說這麼多,楚正。再怎麼繞來繞去,你的邏輯也毫無新意,跟起訴我的法律一模一樣,有推理沒天理。”
“爲什麼要救你女兒?講的是天理你懂嗎?”我說,“就象爲什麼要救你一樣,還包括這些垃圾領導在內——我憎惡你們,但是不代表不會救你們,因爲對生命的尊重,不需要動機和理由。\\”
幾個領導跟楚正一起同聲冷笑,朱高志指着我,表情疑惑,“是不是真要搞個精神鑑定了?他說什麼啊?亂七八糟!”
省委書記點點頭。“也行,讓法庭緊急申請。”他說,“我看他確實有點不正常,陷入幻想不能自拔,心理學上應該稱做——”
“他沒有病!在拖延時間呢!”楚正急了,“您這都看不出來嗎?他清醒得很!”
陸援朝趕緊說話,批評朱胖子信口開河,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議上了,都說我這個人伎倆很狡猾,老裝精神病,企圖達到脫刑目的,可別上當,再說高院也不可能採信,云云。
“吵什麼吵!”我給他們的聒噪弄惱火了,“別把你們那點雞賊心思擱老子身上好吧?要搞什麼鑑定?還不給你們折騰——我沒病,很正常!聽見了嗎?”
房間裡這才漸次安靜下來。
“你們怕死是吧?就揣摸別人都該跟你們一樣?我呸!”我輕蔑地說,“人跟人不同懂嗎?告訴你們,死算什麼?老子從來就沒怕過!用得着躲躲閃閃嗎?瞧你們一個個這小人德性,在老子面前談生論死,你們配嗎?”
陸援朝指着我,面帶哂笑。。“周老闆您看,確實很正常。”他說,“好充英雄,這是他的毛病,不過可不能算精神病。”
他媽的!感覺一口血涌到喉管,差點噴出來。
省委書記低下頭看看我,“你肯定——自己沒問題?”
“算了算了吧,還扯下去有什麼意思?”我又開始不耐煩,“您也清楚,我這叫鐵證如山難逃一死,說什麼都沒用,還研究案子幹嘛?告訴您,楚正就是個英雄,您裝裝糊塗信了吧。至於誰救了您孫女,就算求證出來,又有什麼含義?這地方有真相嗎?您到底想要得到什麼?”
“心安。”他看着我,很直接地說,“有些東西,不能裝糊塗。”
“那好吧,我理解。”我說,“實在要的話,就給您一個證據。不過這個證據,法律不會承認,但是希望您看過以後,證實以後,還能夠心安理得。”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覷。
“什——什麼證據?”楚正立馬緊張起來。
陸援朝擡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又忘記了。”他安撫楚正一句,“聽他胡說八道,你能頭疼一輩子——他能拿出什麼啊。”
我長長地吸一口氣,身子輾轉過來。“把我衣服撩開,敢嗎?證據就在這裡。”
一幫市領導們指着我,眼望省委書記,大家都有點莫名其妙的樣子。
“誰敢上嗎?”我也瞪着他們。
大家在猶豫。
老周揮揮手。“去,撩開。”
可是那些人一個個顯出害怕的樣子,沒人敢到我身邊來,真的——好象怕我咬他們。在省委書記嚴厲的目光下,老陸讓朱胖子上,朱胖子說楚正去吧,殺人犯說,爸爸,沒必要了吧?
一羣渣滓!真可鄙!看着他們畏畏縮縮的情形,我哈哈大笑起來。
老週一言不發,表情極度不滿。
於是老陸叫了法警進來,幾個制服倒沒二話,聽過吩咐後,上前就把我衣服撩開了。
尖叫!
沉默了很久的琬兒母女倆同時失聲。
我的身上,縱橫交錯着很多傷口,而且基本沒有癒合,確實不太美觀。
“看見了嗎?這些是什麼——我來介紹一下吧。”我淡淡地說,“脖子下邊,是匕首的痕跡,當時爲了救你們這些垃圾領導,被杜長風插的;腋下直到背後這些,是因爲救了楚正,被他從樓頂推下,在腳手架上掛的;胸口的印跡,政法機關留的,其他這些,看守所的犯人們傷的——”
“這算什麼意思?”楚正跳出來,理直氣壯,大聲反對,“這能證明什麼?你騙誰啊?我身上也有傷,我也可以說——”
“好啊。”我說,“那就麻煩你把肩膀露出來,讓你老婆看看,讓你女兒看看,有沒有這樣的傷口,好不好?”我說,“這是救琬兒的時候,繩子磨出來的,相信她身上也有兩條——你來這裡之前,爲什麼不做一個呢?”
一家子盯着我的肩膀,張口結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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