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公塑像身前雖然沒有高及六尺的舞臺,但那兩男兩女卻全然沒有羈絆,甚至演得比一般的臺上藝人還要投入:隨着兩名漢子弦子音調漸高,兩位女子之前頓挫的鼓點也變得更加密集,聲聲漸強,如同茸毛細雨變爲狂風暴雨。陡然之間,女人的音調由陰柔逐漸稍顯剛烈,唱到濃情之處,竟惹得底下的食客好評如潮。
這時我與洪胡二人已經將魚肉螃蟹吃得差不多了,三人閒來無事,便也邊吃着辣口的小菜邊瞪眼朝前瞅着。胡老三本身就是山東人。論資歷,他算是闖關東里最早的一批了,大鼓是他的家鄉戲,所以三個人裡就數他看得最入神,我和洪屠戶則不然,倆人都是邊一邊漫不經心地嚼着花生米,一邊不痛不癢地對臺上女人的唱姿唱腔品頭論足。
一出海公案唱畢,四座皆起身鼓掌叫好,乾瘦老頭見反響不錯不禁喜笑顏開,便趁熱打鐵吩咐兩對男女開唱下一出西廂記。西廂記不同於海公案,它要一男一女兩名主角飾演張生和崔鶯鶯,於是拉弦的男人便與其中一名女子調換了位置。絃聲響起,鼓樂齊鳴,曲辭忽而雪浪拍長空,天際秋雲卷;竹索纜浮橋,水上蒼龍偃;東西潰九州,南北串百川。歸舟緊不緊如何見卻便似彎箭乍離弦雄渾得壯懷激烈;忽而風靜簾閒,透紗窗麝蘭香散,啓朱扉搖響雙環。繹臺高,金荷小,銀鎮猶燦。比及將暖帳輕彈,先揭起這梅紅羅軟簾偷看,嬌柔得無以復加。
時間不知不覺又過了半個時辰,幾乎店中所有食客的目光全被這兩人的動情表演所吸引。這時劇情急轉直下,演到了張生背信棄義,大罵鶯鶯尤物,妖孽一段,那鶯鶯亦動情入席,聲淚俱下,惹得在座客人無不扼腕痛惜,兼罵張生無情無義。這時,我與洪屠戶肚中的食兒已經消得差不多了,桌上淺碟裡的花生米也只剩寥寥幾顆,三人正要起身結賬離去。突然,我左胳膊被人撞了一下,接着在我身後蹭過了一個,穿着黑色長褂的中年男人。
這男人顯然是喝多了酒,一走三晃,一路撞倒了好幾盞杯盤碗碟才走到張生和崔鶯鶯近前,只見他二話不說,擡起胳膊啪的一聲,給了那張生一個響亮的大耳刮。兩人正唱得投入,哪料到這番變故,那張生一個沒留神,被扇得蹬、蹬、蹬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關老爺近前。
“這個”,與店老闆同坐的乾瘦老頭一下愣住,二目直勾勾瞅着老闆。老闆忙起身向前,搶步來到近前,稍稍打量一番之後,他的臉色變得異常謙卑,擠着臉笑道:“呦,這不是錢三爺麼,哪陣香風把您給吹來了”
那黑衣人斜眼瞅了瞅老闆,啐了一口吐沫說道:“少給我來玩這套虛的”
老闆連忙鞠躬“有事錢爺明說,錢爺明說,只要小的能辦,我自會給您辦好”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實不相瞞,雅間裡的幾位太君相中了這唱戲的小妮子,讓我給領過去”,說完,他就要伸手去拽那崔鶯鶯。
剛纔被扇了耳光的小夥子聞聽此言,直氣得七竅生煙,蹦起身就要與黑衣人拼命,乾瘦老者趕忙上前攔住說道:“大爺,您行行好,請聽小老兒俺一句話好麼”
黑衣人又搖了三搖,答道:“你是何人”
“小老兒不才,乃是這個戲班子的班主,這兩男兩女都是俺的徒弟。方纔這唱戲的張生與崔鶯鶯已然訂親,已是一對夫妻,所以還望大爺高擡貴手,放了俺們一回”
“放你們一回那誰放我一回”,黑衣人氣得差點樂了,“你們這些山東棒子,全都是不識時務東西,這裡是大連,大連誰說了算你知不知道是日本人,是天皇陛下,是雅座裡的太君”,提到天皇,他還兩手一叩,做了一副朝臣之間互談皇上的姿勢。
說完此話,黑衣人就要伸手去抓崔鶯鶯,這女角當然不想被刷去,下意識地躲了一下,讓黑衣人撲了個空。
“狗日的奴才”,看到這兒,洪屠戶嘴裡罵了一句,伸手就要去拽腰間的鐵棍。
“且慢”,胡老三忙擡手阻住了洪屠戶的動作,“對付這隻蠢狗,還犯不勞動洪哥”,說完,胡老三伸出二指,將淺碟中剩下的花生米夾出一粒,對準黑衣人後腰方向就彈了出去,只見眼前黑光一閃,耳輪中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再看那名黑衣人,在手將要碰到崔鶯鶯的一霎那,身子突然莫名顫抖了起來,他越抖越厲害,使得本來就奇醜無比的面容因爲發笑而擰得丟了人形。
“哈哈哈哈”,黑衣人站立不穩,竟倒在地上兀自翻滾起來,邊滾邊笑,邊笑邊滾。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所驚呆。再看關公身前,張生持拳以立,崔鶯鶯正側眉傾目地似躲非躲,而老闆和班主兩人則張大了嘴巴,癡楞楞地瞅着在地下翻滾的黑衣人,我心中不禁暗笑:倘若現在誰手上有一部留影機,把這一刻的大家姿態拍攝下來,那定是可以容人千百次回味的極品題材。
胡老三彈罷,擺了擺右手,朝我倆微微一笑,又坐回那凳子上去,玩味似地欣賞着眼前的鬧劇。我吃了一驚,不禁在心中暗暗稱讚他的技藝。
黑衣人笑得越來越瘮人了,甚至已然無法把氣喘勻了。經過這一會兒,底下幾十名食客已經從驚變中清醒過來,有幾桌膽小的,隱約覺得要出事,付了酒錢之後就跑得無影無蹤,而大多數人從未經歷過如此怪事,仍坐在原位等待看事情的結局。
可能是等得不耐煩了,後屋雅座的門簾終於掀開,打裡頭鑽出來幾名軍人模樣的人出來。我輕輕調頭,斜眼打量了一番:只見爲首的是一個軍官打扮的平頭男人,耳朵上支着一副金絲眼鏡,身上穿了一套屎黃色的呢子軍服,腳下蹬着油黑髮亮的大皮靴子,腰裡跨着一把三尺多長的細長軍刀,正氣勢洶洶地往地趕到關公塑像跟前。一見黑衣人躺在地上似驢一般地打滾兒,他把頭轉向火鍋店老闆,用生硬的漢語指着他問道:“他地,怎麼了地幹活”
“報告太君,他地”,說到這兒,老闆也不知道要如何應對,結結巴巴地答了幾句“他地,他地,不知道怎麼了地幹活”
“廢物”,那軍官上來就抽了老闆一個大嘴巴子,老闆年過五旬,身體孱弱,哪招架他這一下直抽得他嘴角隱隱出血,但他爲了保全家小的生計,也是垂首站立,不敢造次。
黑衣人狂笑的聲音有些削弱,因爲這次他連喘氣都有些費勁了。我瞅了胡老三一眼,示意衆人快走,萬一呆會兒西來順出了人命,那些日本兵勢必要對店中每人細加盤查,甚至全城戒嚴的。胡老三衝我微微搖了搖頭,穩穩地靠在椅子背上,擡起筷子地去夾吃剩下的幾粒花生米。看他那副悠閒的模樣,我心中有些焦急,但更多的,是對他敢作敢爲、遇事不驚的敬佩。
胡老三吃罷了幾粒花生米,把身子仰在椅子背兒上,藉着店中的光亮,他那隻被德國鬼子打得漏風的耳朵,以及脖子上隱隱現出的數道傷疤顯得分外乍眼。那些不能說話的標誌分明在無聲吶喊着,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關東漢子,一個血性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