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夜裡的陽寧侯府冷熱半邊天。
翠柳居中喜氣洋洋。徐夫人藉口養病在暖閣裡頭不見人,正房自是顯得冷清,反而是後頭後罩房裡頭的羅姨娘處來來往往滿是人,有的是巴結求差事的,有的是暗示得了誥命可以換一處屋子的,還有的則是各處有頭面的管事前來送禮的,也不知道是變着法子攀比還是想要表示自家心誠,東西是一個比一個的貴重,羅姨娘身邊兩個識字丫頭都不夠使,到最後不得不從陳汐那兒又借了兩個丫頭來。
紫寧居中則一片死寂。陳玖自從接了旨回來,把自己關進書房裡就不曾出來,只在門外就能聞見一陣陣外溢的酒味;馬伕人直接犯了病躺在牀上直哼哼,可後來直接火頭上來,將一個丫頭直接剝了外頭衣裳丟在院子裡罰跪,半個時辰人就半死不活,如今正押在柴房;陳冰跑到陳灩那兒乒裡乓啷一氣砸了好些東西,一巴掌甩在妹妹臉上,隨即就氣急敗壞地回了屋子去;至於陳灩,則是看着滿屋子狼籍欲哭無淚,好半晌才帶着丫頭們默默收拾東西。
倒是蓼香院中還算正常。大小丫頭們按照職司和早就安排好的日子輪班休假,院子裡也掛上了晉王妃早早送來的各式彩燈。正廳之中的房樑上懸着一盞御用監造的八仙過海宮燈。因是用了玻璃,內中燃的又是南海蜜蠟,將整個正廳都照得異常明亮。只偌大的地方卻只有東次間門口守着綠萼,幾個小丫頭正在後頭指揮粗使婆子換屏風,動靜輕得很。
東次間裡,朱氏正靠着炕椅靠背,眼睛半開半合,但耳朵卻沒有放過鄭媽媽說的每一個字。等鄭媽媽完全說完了,她才睜開了眼睛:“這麼說,殿下和王妃預先都不知道?”
“是,王妃說,殿下雖不怎麼看重是誰承繼陽寧侯,可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卻是又懊惱又慍怒,很不高興,應該是絕不知情。王妃雖是沒見淑妃娘娘,可那邊的女官早就餵飽了,如果有消息決不至於沒有風聲。”鄭媽媽見朱氏眉頭緊蹙,遲疑了一下又低聲說,“王妃還讓我稟告老太太一聲,珍瓏那丫頭生得雖俏麗,殿下也喜歡了幾日,可她實在是太急了,於殿下在外頭的事情上留心太多。今天那個清客相公被抓走,她竟是還急巴巴跑來報王妃,也不看看那時候還有人在。”
“原以爲她在我身邊跟了幾年知道進退,想不到一放出去竟是這般樣子。和她老孃一個樣,上不了大臺面。你到時候看看,她家裡老孃是不是去了翠柳居巴結,如果是,趁着老三還沒回來,尋個由頭把人拿下換一個,免得我看着生氣!至於珍瓏,人都送到王府了,王妃想怎樣就怎樣,不過是一個丫頭罷了!”
偌大的侯府,珍瓏這樣的家生子丫頭少說也有數百,容貌出挑的也不是揀不出來,而唐順家的這樣的管事媳婦從前不動,並不是真的動不得,因而朱氏既發了話,鄭媽媽便應了下來,再也不提此事。只是如今三房襲爵,這確實是心頭大患,主僕倆商議了幾句,朱氏漸漸恍惚了起來,冷不丁面前又浮現出了那張妖豔精緻的臉。下意識地。她就抓起了旁邊炕桌上的果盤,劈手砸了出去。
“老太太!”
那個新拿出來使用的汝窯果盤在地上炸得四分五裂的剎那間,鄭媽**驚呼也同時響了起來,直到這時候,朱氏方纔驚覺這是在自己的屋子裡,那個該死的女人早就不在了,於是臉色頓時恢復如常。見鄭媽媽急急忙忙地查看,她便若無其事地遮掩了過去,等門外的綠萼喚了小丫頭進來收拾乾淨,又退出去了,她這才接過鄭媽媽遞來的茶喝了一口。
“不用勸了,我還沒老到會被死人有機可趁,剛剛只是一閃念而已。我剛剛想過了,皇上這次的敕命下得實在有些蹊蹺,而且有違禮法。這封贈誥命,老三媳婦畢竟是繼室,至少也得先封了前頭的戚氏,這才輪得到她。而且,說是生母未封不封妻室,但這些年那些老夫子一個個據理力爭,硬是說生母未贈也不得封妻室,只要我活着一日,那個女人就別想得贈誥命,老三媳婦論理拿不着侯夫人的誥命!看來,這老三的承繼應該不過是一時!”
鄭媽媽萬沒料到不過是一會兒功夫,老太太非但從那懊惱中回過了神,而且還想得如此深遠,不禁佩服地連連點頭。而朱氏有了精神,索性坐直了身子。把手上那盞茶擱在了炕桌上,口氣越發平靜了下來。
“至於羅氏,從前隱忍,這一回封了淑人自然高興,可她卻是打錯了算盤。她如果此次未封,將來老三媳婦死了,只要藉着當初婚嫁時的那點子由頭,正室之位興許還能搶回來,可如今她卻坐實了是側室!陳清陳漢是庶出,五丫頭也是庶出,這便是鐵板釘釘的!老三媳婦是不成器,可下頭還有個兒子,如今丈夫成了侯爺,我就不信她還會那般軟綿綿的!”
“老太太說的是,這一點我竟是根本沒想到。只是,皇上這旨意事先什麼風聲都不露,會不會是皇上對晉王……”
“別人看着會覺察出那意思,可我總覺得不像。”朱氏搖了搖頭,口氣卻沒剛剛那麼堅定,“皇上不立儲君,那是年輕時我在太后面前時就聽說過的。立了儲君,便是名正言順的國之副貳,於是自然而然就有了收攬人心的本錢。兄弟之間反覆傾軋,到最後往往是並未做什麼卻死於君父之手,所以不立儲君,反而可以看得更清楚些。至於魯王一個孩子,真能比得上晉王?只是晉王聯姻勳貴,偏又愛好結交文臣,興許皇上不滿這一點……”
朱氏說着一頓,隨即又想起了曾經聽說過的一個條陳——那個御史的名字她已經完全不記得了,那時候她還只是個孩子,只聽家裡人提過,說是太祖立國。就有文官建議,皇帝和宗藩選納妃妾,全由民間,卻被太祖噴了一臉的口水,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若是真的民間女成了皇后寵妃,又有幾個會真的不偏向家裡?宋時的賢后既有出身官宦,也有出身平民,定這種祖制簡直是滑稽,所以宮中諸妃既有勳貴之女,也有官宦千金,也不乏平民女兒。後來,就是因爲太祖皇帝定下了勳貴掌兵的規矩,勳貴雖是武勇大不如前,帶兵的大權卻始終不曾旁落過,無論文官還是中官都插不上手。
威國公羅明遠的躥升在從來都是按部就班的朝中,無異於一個奇蹟——一個遠在西南的小軍官,因緣際會一路擢升到了世襲國公,這除了一舉廢黜了兄弟而自己坐了江山的武宗酬勞功臣於是論功行賞之外,本朝哪一代有這樣的先例?莫非,是皇帝對勳貴把持兵權有什麼想頭?
成婚之後便在京城守着偌大的陽寧侯府,哪怕朱氏兒時也只是什麼都不懂的閨閣千金,這許多年下來,朝中的事情不能說了若指掌,但也已經是知之甚深,此時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有幾分準。覺得腦袋隱隱作痛的她嘆了一口氣,正想叫綠萼進來給自己按一按,她就聽到外頭傳來了說話聲,緊跟着就是綠萼的聲音。
“老太太,表小姐來看您了。”
蘇婉兒?朱氏看了一眼鄭媽媽,便吩咐請人進來。待到外頭打起簾子請了蘇婉兒進門,她就注意到,這位前天進府時和今早去王府時都打扮得煞費苦心的少女,眼下倒是顯得異常樸素,可瞧着反而比那會兒更順眼些。見人盈盈拜下,她笑着吩咐不用多禮,等坐下說話之後。發現蘇婉兒滿口都是關切,她心裡自是敞亮。
原本蘇家老太太上門提出婚事的時候,陽寧侯府正經歷着一次不可測的變故,可如今爵位不過從二房換到了三房,上上下下都有厚賜,蘇家原本還可以仗着未來進士的名頭訛詐,現在卻是沒那麼容易了,也難怪蘇婉兒着急。
朱氏一面想一面打量着蘇婉兒,見她臉色勻淨眉眼清秀,如今的打扮更襯出了小家碧玉的明媚來,不由得思量着這兩日服侍她的丫頭傳回的話。蘇婉兒讀過不少詩書,寫字也寫得好,女紅竟也是頗有根底,據說還會廚藝懂算賬,甚至還打聽過侯府家事,大約也絕不是沒主意沒心機的。只可惜,蘇家老太太看重的是能夠傳宗接代的孫子,對孫女卻多半隻是打着待價而沽的主意。若是如此……
因而,說了幾句閒話,她便和藹地問道:“聽說,你今天在王府做了幾首好詩?”
蘇婉兒知道自己這個親戚和尋常的客人不同,因而在侯府這兩日是小心翼翼唯恐出錯,此時朱氏問起這個,她略躊躇了片刻就慌忙謙遜了幾句,又遲疑地向朱氏唸了一遍自己做的詩,見其面露讚賞,她方纔放下心來。可是,朱氏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勾起了她的心緒。
“我雖有好幾個孫女,但要說懂事,卻都及不上你,聽說你這兩日晚上還在趕針線?又會詩書,又精女紅,還會廚藝算賬,將來也不知道哪家有福氣得了你做媳婦。”
“老太太您過獎了,我哪兒比得上幾位表妹。”蘇婉兒這一回卻不想一味謙遜了。在她看來,自家哥哥要想迎娶陽寧侯嫡女如今已經很困難,可根據自己聽到的那些消息,侯府二房三房都和老太太關係尋常,若是抓牢這一點,她這個沒根基的未必就沒機會。因而,她又笑着接口說,“倒是我很羨慕幾位表妹,有您這樣的祖母疼着,可是三生都修不來的福氣。”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不多時便熱絡了起來,一旁的鄭媽媽瞧着儀態端方的蘇婉兒,心裡不禁猜測起了老太太的盤算。就在這時候,外間又傳來了綠萼的聲音。
“老太太,燈市衚衕那邊有些騷動,據說是走了水!”
“什麼!”朱氏一下子站起身,等綠萼進來稟明瞭,她立刻吩咐道,“派幾個人去打探打探消息,有事即刻回報,要是碰見小四和三丫頭,即刻讓他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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