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江米巷由於千步廊內的文武官員陸陸續續地出來回家,因而相比白天,自是越發熱鬧。而眼下天黑得早,隨着太陽落山,距離宵禁的時辰越來越近,路上行人很快就稀稀落落了起來。接近戌正的時分,羅旭方纔從長安左門出來,兩個翹首盼望的隨從已經幾乎等得頭髮都白了,慌忙迎上前去。
“少爺這是一天比一天晚了,就連那些部堂們也沒有您這麼辛苦。”
“屁話,不辛苦的部堂們都是在養老,內閣那邊,三位閣老哪一個不比我晚?”
羅旭沒好氣地從袖子裡飛出一把扇子,合起來在那說話的小廝頭上一拍,可自己着實是腰痠背痛,可這會兒在宮門口又不好活動身子,只能騎馬匆匆馳出了長街,等到拐過彎之後,這纔在馬上伸伸手扭扭腰,好容易挪動開了,他便一抖繮繩轉往了江米巷的方向。兩個小廝不明所以,自是慌忙打馬去追,直到在一家酒肆門前下馬,這才總算是攆上了人。
一看招牌,其中一個小廝頓時迷糊了,下馬之後也來不及照管馬匹,徑直追上了羅旭。見其只是背手往裡走,他連忙提醒道:“少爺,您先頭不是對夫人說,這黑糯米酒不能多喝?”
“誰說我是來買黑糯米酒的?”
羅旭扭過頭沒好氣地瞪過去一眼,卻也不解釋,徑直到了掌櫃面前,留下那小廝站在原地發愣。而他走到櫃檯前的功夫,外頭另一個小廝已經在拴馬柱上繫了馬,又急匆匆地進來,到了同伴身邊就用胳膊肘輕輕撞了一下。
“少爺這半個月來三四回了,你這還是第一次在宮門接人,所以不清楚。總之少明知故問,惹火了少爺咱們有什麼好果子吃?”
“還有這事?”原先那小廝畢竟才十六七歲,能被挑着迎送少爺入宮,也是一等一的機靈伶俐,東張西望了一陣子,就湊近了同伴身邊,“咱們府裡過幾日就要往張府下大定了,少爺不會是心裡頭另有什麼……”
“少瞎說”一頭呵斥了同伴,另一個小廝心裡卻犯起了嘀咕。畢竟,就是在這酒肆買黑糯米酒,結果卻聽說了這方子來自一位從苗疆回來的小姐,自家少爺就行跡古怪了起來。雖說每回過來都是變着法子向掌櫃另外探究一些事情,可天知道是不是存了其他心思?
羅旭自然不知道那兩個小廝竟猜疑起了自己的目的,在櫃檯前一站,照舊又是一甕黑糯米酒,外加一隻荷葉糯米雞,他就和掌櫃攀談了起來。他每回都是天黑之後纔來,買了東西不多時就走,聊的又不是朝中事,而是這店裡從前那些勾當,因而掌櫃一來二去和他熟了,也就打消了最初的提防戒備,言談間熱絡了許多。從自己這買賣怎麼做的,到一日裡生意多少,如今更是說到了這鋪子的過去。
“要說咱們這店,算得上是老鋪子了,只輾轉過手的人家很不少,到我已經是數不清第幾位了,之前開過麪館、茶館、成衣鋪甚至還有當鋪,畢竟,這朝上的大人們不少也是精窮,借了朝服去上朝,拿着家裡衣服來典當換體面冬衣的,都不在少數。只不過年數長了,這地契已經是破紙片一堆,聽說隔壁幾家都是如此,錦衣衛又說地方是他們的要收回去,這已經鬧了有一陣子。畢竟,誰敢惹那凶地?”
掌櫃說的這些羅旭若是請了自己那些朋友打聽,自然也早就齊全了,可他如今人在內閣,姑姑在宮裡又是剛剛喪子,他又怕有人對自己那些朋友使壞,於是想着事情只是蹊蹺而並非緊急,索性耐着性子一次次親自出馬。此時此刻,他用中指若有所思地叩着桌面,又笑道:“掌櫃既這麼說,難道你們這店就要關了?”
“咳,我就是怕這個不過,虧得是那邊以訛傳訛,左右店家都是不勝其苦,我這兒倒還撐得住。”說到這裡,掌櫃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洋洋得意,“我也是前幾天才從管着這江米巷的南城兵馬司那兒得知,錦衣衛那邊有人透出風聲來,也不知道是誰在那瞎傳,竟然說我這店鋪是小張閣老家的。嘿,這下子沾光了。”
小張閣老?
羅旭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要知道,如今入閣的吏部尚書張翰便被人稱之爲小張閣老,一是爲了和之前致仕後突然病故,追贈了太子少師的張閣老區別,二則是因爲張翰年富力強,如今才四十出頭,以這樣的年紀先是執掌吏部,再是入閣,國朝以來極其罕見。腦袋裡飛快轉着各色思量,到最後,一個突兀的念頭一下子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不會……這麼巧吧?
“掌櫃的,掌櫃的”
他正站在那兒出神,後頭就響起了一個清脆的聲音。他還沒回頭,就感覺到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就只見一個小丫頭雙手直接壓在了櫃檯上,臉色一正說:“掌櫃的,我家小姐來了,你收拾一間屋子出來,小姐說有很要緊的話要問你。”
“好好好,小鶴兒姑娘你放心,我這就去,這就去”
羅旭看到掌櫃一溜煙地跑到後頭去安排,忍不住就往身邊那丫頭打量了一番。見其頂多十三四光景,一身蔥綠,那肌膚異常的白皙,五官輪廓依稀有些南方夷人的痕跡,甚至並不避他的目光,他不禁心中一動。
只這會兒夥計已經捧着酒甕和他要的荷葉雞出來,他便吩咐小廝接了,隨即就轉身往店門外走去。然而,就在這時候,偏巧剛剛那丫頭又衝了回來,越過他就徑直到了店外一駕騾車跟前,和已經下來的一位媽媽一塊攙扶了一個少女下車。儘管隔着一段距離,那少女又戴着帷帽,影影綽綽瞧不分明,但他仍不免多看了兩眼,旋即才轉身上馬。
只是疾馳在路上,早先不曾想過的那些念頭就都冒了出來——他之前怎麼就忘了,他那位準岳父在回京升任吏部尚書前,任的是雲南巡撫不過據說張家素來低調,應當不會在懵懵懂懂任事不知的情形下,就和剛剛那酒肆搭上關係吧?莫非原本早就知道什麼?
須臾便是陳瀾三朝回門的日子。儘管陳衍已經上鏡園“串門”了兩回,朱氏也已經知道陳瀾的日子過得很不錯,可到了這一日,她仍是早早起牀,又吩咐鄭媽媽親自在外頭守着,而自己也穿了一件平日很少上身的玫瑰紫繡大團花繭綢大襖,安坐在房中等候。由於這是大日子,馬伕人徐夫人自是帶着陳灩和陳汐到了,只有已經嫁了的陳冰送了信來,說是汝寧伯太夫人身子不適,自己脫不開身。朱氏雖心中不悅,可喜悅的心情很快就蓋了過去。
“來了來了,老太太,三小姐和三姑爺來了”
張媽媽喜氣洋洋的聲音讓朱氏精神一振,而屋子裡的其他人也紛紛坐直了身子。不多時,衆人就只見門簾高高打起,那一對才成婚三日的小夫妻進了屋子。走在前頭的楊進週一反平日的冷臉,微微含笑,進門之後,甚至還助後頭的陳瀾解開了那一襲大紅猩猩氈的斗篷,這才和她一塊上前來拜見。行禮的時候,馬伕人斜眼打量着陳瀾頭上那一對綴着紅寶石的銜珠鳳釵,認出又是從前不曾見過的,眼睛裡幾乎能射出嫉妒的火來。
朱氏滿臉笑容地看着孫女和孫女婿,待磕完頭之後就立時一手一個拉了起來,又如從前陳瀾未嫁一般直接按她在身旁坐下,又對楊進周問了幾句。見他話裡話外都是幫着陳瀾,她自是更高興了,因笑道:“你這個孩子,有福氣”
陳瀾忙應道:“這也是託老太太的福”
朱氏見楊進周目不斜視,眼睛只瞧着陳瀾,心裡自是更加滿意,只覺得這寒冬猶若春日,讓人暖意融融,又對楊進周說道:“今日她二叔和三叔都有差事,脫不開身,所以我這個祖母便越俎代庖囑咐你們幾句。論才貌,論性情,論人品,我家阿瀾都是頂尖的,唯一的遺憾便是幼時沒了爹孃護持。我只望你們夫妻和睦,早些領個重外孫來給我瞧瞧。”
“是,謹遵老太太吩咐。”楊進周見陳瀾面色微紅,卻還有功夫拿眼睛瞪他,心裡覺得有趣,嘴裡不自覺又添了一句話,“老太太長命百歲,不止是重外孫,將來還能抱上曾外孫。”
平日冷峻的人這會兒一本正經地說了這麼一句話,別說朱氏大笑,就連屋子裡其他人亦是忍俊不禁,只有陳瀾瞠目結舌,倘若眼神能變成刀子,她恨不能在他身上先戳幾個洞出來。這個呆頭鵝知不知道,這話轉眼間就能在上上下下傳開來?
這一番廝見之後,朱氏畢竟還有私底下的話要對陳瀾說,少不得讓今天硬是賴在家裡的陳衍帶着楊進周閒坐說話,至於馬伕人徐夫人她們母女幾個則是讓散了。等到人一走,她拉着陳瀾先是問了幾句閨房之趣,見陳瀾雖是臉紅,卻仍是明明白白表示了夫妻之間的和諧,她頓時大喜。又指點了幾句管家的事務等等,最後她就把話題轉到了冊皇貴妃的事情上。
“這一回德妃冊皇貴妃,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那**正好進過宮,可有什麼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