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貴妃
一時間,偌大的廳堂中一片安靜,剛剛還屁股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坐不住的幾位夫人奶奶一下子僵了。能說會道的汝寧伯夫人一下子緊緊閉上了嘴,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目光甚至還往那對新婚夫婦的方向掃了過去。見楊進周面色一如剛剛的冷峻,絲毫瞧不出有什麼變化,陳瀾則是彷彿微微有些詫異,她只覺得心中大恨。面帶笑容的汝寧伯太夫人也一下子緊緊捏住了手中的佛珠,臉色異常複雜。
當初羣臣先後上書,請求先定中宮,再援引子以母貴之法立太子,可結果卻是不了了之,可就在誰都以爲皇帝只怕要長長久久拖着此事的當口,皇帝竟然冊了膝下無子的德妃爲皇貴妃中宮無主,皇貴妃就是副後,難道以後還能從其他妃嬪中另立皇后不成?
早從夏太監那裡得到消息的陳瀾低頭看着手上的那隻白玉鐲子,面前又浮現出了皇后的模樣。爲了丈夫,皇后犧牲了家族,犧牲了健康,到頭來連唯一的女兒也沒有保住,甚至最信賴的嬪妃也沒有能養住一個健康的兒子,自己更是早早撒手人寰……可不管怎麼說,帝后之間的感情和信賴卻是實實在在的。皇帝寧可立無子的德妃爲皇貴妃,也不願意冊封繼後。
“這是莫大的喜事。”汝寧伯夫人終於第一個開口打破了沉寂,又笑道,“德妃娘娘可還真是苦盡甘來……”
“什麼苦什麼甘,不要胡說八道給家裡惹禍”太夫人厲聲打斷了汝寧伯夫人的話,隨即便輕輕擺手示意那媽媽退下,這才冷冷看了一眼其他衆人,“以後記得規矩,這樣大的事情不要拿出來渾說眼下不早了,先在後廳擺飯吧。”
新媳婦進門,素來是要服侍家中一衆尊長,從上菜擺碗安箸直到立侍,但若是自己的母親也就算了,可母親沒來,此時這一大堆人還要繼續擺尊長的譜,楊進周只覺得額角一陣暴跳,一手按着扶手正要開口的時候,卻被人輕輕按住了。見她又用眼睛看了自己一眼,他只得強自按捺了下來。他正暗自惱火,就看到陳瀾身後的雲姑姑彎下腰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
“若不是你提醒,我險些忘了。”陳瀾見在座的衆人全都看着自己,便連忙欠了欠身說,“今天一連去了太多地方,一時間忘記了在宮裡的時候,尚有一位貴人託我捎話給太夫人。”
不是指名道姓,而是含含糊糊地稱爲貴人,不少人便露出了不以爲然的表情,可太夫人和汝寧伯夫人鄭氏交換了一個眼神,卻都不敢以爲這是虛張聲勢。太夫人更是當即笑道:“既如此,咱們先到東屋裡頭說話,由得她們先張羅。”
此話一出,她便站起身來,陳瀾自是也忙着起身,臨走前還不忘向楊進周投去了一個眼色。及至攙扶着這位身穿素青長衣的太夫人到了東屋炕上坐下,見跟來的丫頭在外頭放下了那厚厚的門簾,並沒有跟進來的意思,陳瀾就依舊如剛剛那般站在了太夫人身側。
“全哥媳婦,讓你帶話的人是……”
“太夫人,那位貴人的名諱,我不太方便說。”陳瀾見太夫人面色一板,似乎很是不悅,這纔不疾不徐地接着說道,“她提醒說,順天府的事雖說已經清了,可還遠遠算不上了結。因爲四妹妹進宮學禮儀,如今御史當中很有幾個盯上了府裡。”
見太夫人臉色大變,隨即那眼神突然如同利箭一般射了過來,彷彿隨時就要質問上來,陳瀾便垂下了眼瞼說:“她說的話我也不太明白,只聽說遼東的人蔘……”
“別說了”
太夫人幾乎一瞬間打斷了陳瀾的話,隨即人也站了起來。見陳瀾彷彿是嚇了一跳,她不禁狠狠抓住了那一串佛珠,深深吸了一口氣。良久,她才露出了一絲笑容來:“也不知道是家裡哪個孩子胡鬧,竟是觸怒了宮中的貴人,回頭我一定讓你二嬸詳查。你今天跑東跑西,定然也是辛苦了,用過飯便和全哥早些回去吧。”
接下來的一頓飯吃得異常詭異。原打算是享受一下新媳婦服侍的那些長輩們,見是太夫人執意叫了陳瀾在身旁相陪,一個個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而楊進周則是彷彿絲毫沒有成爲目光焦點的自覺,自顧自地吃飯,那種冷冷的氣息讓所有想上來說幾句話的人都躲得遠遠的。好容易捱到飯吃完,陳瀾退下來拉着他說是要告辭,他才稍稍緩轉了些,可即便如此,他今天在楊家統共說的話加在一塊,也不滿一個巴掌。
因此,才一上馬車放下簾子,見陳瀾沒了人前的端莊,竟是徑直倒在座位後頭那軟軟的引枕上,他頓時又好氣又好笑,使勁把人又託了起來。
“你剛剛究竟說了些什麼?”
“沒說什麼。”陳瀾無辜地眨了眨眼睛,見楊進周彷彿要沉下臉,這才嘆了口氣說,“我還沒出嫁就聽說那邊夥同我那二姐姐要算計我,所以就及早預備了,這回藉着宮裡的面子壓一壓,免得這一開始就過不了安生日子。”她說着就笑着向楊進周招了招手,見他遲疑了一下,隨即就側耳靠過來,她少不得湊上去低聲說了起來。
“順天府放印子錢那檔子事我也知道,可這遼東的人蔘……”
見楊進周異常震驚,陳瀾倒是覺得他那張木頭臉總算是日益生動,不負她對婆婆的承諾,便輕描淡寫地說:“你別忘了,我三叔可是和前任遼東總兵結了姻親,有些事情只要費些心神抽絲剝見,總是能看出端倪的。汝寧伯府和淮王搭上了關係,宮中知道這些,他們自會發慌。就算真以爲是咱們故作姿態,他們也得手忙腳亂好一陣子了。”
“你呀……”楊進周想想陳瀾在陽寧侯府時的情形,心裡也就釋然了,可仍是忍不住伸手攬住了她,“我壓根不在意他們最看重的爵位,哪怕先頭的認祖歸宗,那只是完成了父親對祖母的惦記而已,真要鬧翻了,就是出宗我也不在乎……”
“你不在乎,皇上如此安排,難道你也不在乎?”
見楊進周沉默了,陳瀾便索性往他溫暖的懷裡又靠了靠,隨即才說道,“就好比在家裡,我也不願意和三叔相爭,無奈人爲刀俎,我卻不願意爲魚肉,所以其實這些都只是爲了防備。你也看到了,連區區見面禮的事都有人算計,更何況其他。我陪着太夫人在裡頭說話,你在外頭的時候,他們可是都曾勸過了你搬回來住,還搬出了條條大義?”
“是又怎麼樣?”楊進周冷笑了一聲,“奉殊堂掌的是祭祀,素來是歷代長房嫡支掌管。當初出府的時候,母親早就把父親掌管的一應鑰匙和祭器都交了,可上一次我認祖歸宗時,也只是進了宗祠而已,奉殊堂也沒開。你知道這是爲什麼?那些祭器是太祖爺御賜的白玉祭器,可也不知道誰掌管時失落了兩樣,如今是拿着贗品矇混的,他們生怕祭器不全開了奉殊堂,被我笑話。只不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我好歹還在錦衣衛廝混過一陣,這些卻瞞不過我憑着這條,他們就不敢拿咱們如何”
陳瀾這才一下子挪開些許,又擡起了頭,卻發現楊進周也在低頭看她。兩人你眼對我眼看了好一會兒,陳瀾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而楊進周也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表情。
“我不想對你說,是因爲我覺得這事情有我家二嬸和二姐在其中挑撥,再說我覺得我能想出法子治治他們……”
“我是不想讓你看見楊家這亂糟糟的模樣,再怎麼說都是本家……”
兩人幾乎同時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隨即互相又看了一會,陳瀾便嘴角一勾笑了起來,又伸出了自己的小指:“拉鉤吧,要是以後再遇到這樣的情形,大家一塊商量,免得你想你的,我想我的,到頭來反而手忙腳亂”
楊進周見陳瀾露出了少有的孩子氣,不禁啞然失笑,可腦海中卻浮現出了孩童時和那些低階軍官和軍漢子弟廝混在一塊的情形,只那些記憶已經很遙遠了。自然而然的,他就伸出了小指頭和陳瀾的小指勾在了一塊,又聽她低聲呢喃着那早就聽熟了的話。
汝寧伯府和鏡園之間隔着一段遠路,就在陳瀾險些又睡着了的時候,耳畔終於有人提醒她說已經到了。好在這一回,她的頭髮總算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只因爲身旁的人就猶如天然的發熱源,她下車的時候,臉頰上仍帶着幾許豔紅。還沒等她站穩,就只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嚷嚷聲。
“姐”
看到笑眯眯和兩個媽媽站在一塊的人正是陳衍,陳瀾這一驚可非同小可。這會兒陳衍應該是上武課的時候,怎麼突然就跑到鏡園裡頭來了?
“姐,是師傅硬趕我過來的”陳衍很是無辜地眨了眨眼睛,見不但陳瀾露出了好笑的表情,楊進周也不禁莞爾,他索性也就不裝了,“橫豎伯母和姐夫都說過我能隨便來做客,我就來串串門子,難道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