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滴口水滑落下來,掉在臺玻上,潘寶山趕緊順手撕下一張老式檯曆擦拭。
三月五日。
農曆二月十一,驚蟄。天暖地氣開,眠蟲甦醒來。
檯曆上這句話一下映入潘寶山眼簾,他腦海中即刻浮現出一種冬眠動物:蛇。
看看眼前妖嬈的鄭金萍,潘寶山覺得她就像條蛇,美女蛇!
鄭金萍如此賣弄,無非是想籠絡人心而已,要穩住。
潘寶山走到窗戶前遠望,大片的小麥清新可人,點綴着幾個辛勤勞作的老農身影,濃郁的生活氣息轉移了注意力,心中雜念漸漸隱退。
“鄭主任,女人撿掉落在地上的東西時應該跟空姐學學,先兩腿略交叉併攏,然後再下蹲,而不是像你這樣直愣愣地挺着個腿彎腰,還晃來晃去,否則高高地撅起來門戶大開,那蘊意可不一般!”潘寶山半開玩笑地對鄭金萍說,反正她不會生氣。
“呀,你看你,啥都懂吶!”鄭金萍直起腰身,眉目含情春盪漾。
潘寶山沒和鄭金萍對眼,實在不敢跟她再攪和下去。“鄭主任那事你就放心吧。”潘寶山想早點把她打發走,“現在可是特殊時期,你得儘量少走動,要不別人會說你私下拉票,影響不好。”
鄭金萍捧着撿好的材料一愣,本來還想和模樣俊朗的潘寶山繼續深入交流一下,沒料到他還不接招。“你說得對,是該留意點。”鄭金萍放下材料,穿上外套,屢試不爽的勾招法子竟然不奏效,多少有點受挫感。
看着鄭金萍一步三搖地走出辦公室,潘寶山長長地呼了口氣,打開茶葉盒開始泡水。
茶葉還沒泡開,吳強又來了。
“喲,吳委,坐坐坐,我給你泡杯茶!”潘寶山非常熱情。吳強是鄉組宣委員,進黨委班子,跟副鄉長一個級別,正兒八經的副科,而且排名還在不進班子的副鄉長前面,關鍵是年齡也不算大,剛三十歲,步子走好了應該很有混頭,所以對他不能不客氣。
“不用不用,吃過飯沒多會,肚子沒空。”吳強笑呵呵地坐下來。
“不喝茶就抽菸!”潘寶山拉開抽屜,掏出珍藏的一盒硬中華。
吳強點上煙,美美地吸了一口。潘寶山自己也點了一根,開始琢磨起來,亂麻必有頭,怪事必有因,吳強很少到他們農經站辦公室,這會過來肯定有事。
稍加思索,潘寶山就明白了過來,肯定是來幫周國防拉票的。原因很簡單,組宣委是黨委口的,他和黨辦主任周國防一樣,都是黃開建的隊伍,這個緊要關口,幫自己人拉票實在是太正常了。
“吳委,我看這次副鄉長補選,周主任是志在必得了。”潘寶山非常主動地表明態度。
吳強一翻鬼靈靈的眼睛,手指點點,“小潘,別想多了。”
潘寶山很納悶,摸着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吳委,請指示。”
“今天不是指示,是點撥。”吳強彈了彈菸灰笑起來,“你,在這件事上,該好好考慮下自己!”
潘寶山如墜五里雲霧,吳強讓他在好好考慮下自己,難道真要天上掉餡餅,副鄉長補選還能有他的美事?
想一想,還是覺得不太可能。雖然頭上有選調生的光環,但相關制度還是要講的,首先要有一年試用期,期滿後才正式入編,接下來才能定級等等,反正那套規定也比較繁瑣。就像之前想的,畢竟參加工作時間太短,哪能有資格?
“吳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潘寶山皺起眉頭,萬分不解地看着吳強。
吳強呵呵一笑,“前段時間黨委開會研究提名補選副鄉長一事,黃書記和樑鄉長各有人選推薦,爭得不相上下,最後沒辦法只好打着公平公正的旗號準備進行差額選舉,把周國防和鄭金萍兩人都報了上去,實際上他們是留出時間來做背後工作,一邊到上層找關係,一邊打羣衆基礎。如果有一方打通了上層關係,咔,否定另一方的人選,那就成了等額選舉,幾乎就用不着再考量羣衆基礎了。不過上面一般不會那麼做,很容易打擊到個別領導嘛,碰到類似情況,大多是兩個提名人選都批覆同意,接下來誰有本事誰使,反正鄉里要開人代會,自己選吧,誰把羣衆基礎做好了,誰就上。所以,這兩天周國防和鄭金萍活動都比較頻繁。”
“這個,我有點點了解。”潘寶山笑笑。
“那些都是明眼的事,大家也都清楚,可有些事還沒怎麼揭開,你並不知道。”
“還能有什麼事?”潘寶山是真的不知道。
“上報縣委組織部的時候,提名人選名單又加了個人,你想不到吧。”吳強神情頗爲得意,“黃書記和樑鄉長兩人不和,但又不想太表面化,那樣影響不好,黨政搭不好班子,上級領導很反感。現在一個副鄉長名額,卻報批兩個提名人選,很明顯是意見不一各有想法,所以,需要個陪襯的人選。”
“啊?”潘寶山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這會可不能裝糊塗,扮豬吃老虎得分時候,要不容易弄巧成拙,“吳委,難道這陪襯的還會是我不成?”
“不錯,就是你潘寶山。”吳強笑着點點頭,“你可知道,陪襯人選也不是隨便就定的,有一定講究,實力太弱的不行,陪襯意圖太明顯,實力太強也不行,容易造成衝擊,導致局面失控,適中最好。”
“這麼說我又不懂了。”潘寶山撓撓後腦勺,“雖然我是選調生,有一定優勢,但工作還不到一年呢,條條槓槓都不夠,哪有什麼實力,怎麼能稱得上適中?”
“咱們市裡對選調生高度重視你也不是不知道,縣裡也一樣。”吳強稍稍加重了點語氣,“縣委組織部長王法泰說過,選調生可以破格提拔,只要表現突出,不受限制。”
“可,我也沒什麼表現啊。”潘寶山說的是實話。
“呵呵,你要是有突出表現的話,綜合實力就上去了,怎麼會拉你去陪襯?”吳強笑了,“正是因爲你有明顯的優勢,也有明顯的劣勢,一綜合就適中了,而且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
“哦,明白了,這下明白了。”潘寶山跟着笑笑,不過很快又倒吸口冷氣,“吳委,我還是不明白,既然只是個陪襯,還能有什麼好考慮的?”
“算得早不如算得巧,好好歹歹都是命。”吳強抿了下嘴,“當然,也跟認識的前瞻性有關。”
“吳委,你越說越玄乎了。”潘寶山起身倒了杯水給吳強,“喝口水慢慢講,我細細聽。”
吳強掐死菸頭,放低了聲音,“今年是個巧年,黨委換屆都趕到了一起,鄉鎮、縣區和市裡三級聯動,都要動一番,別的說不準,但縣委熊老書記到年齡了,今年必下。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我們黃書記和樑鄉長就有些怠慢人家,其實也不叫怠慢,只是沒以前熱情而已。但人在關鍵時期心理很敏感嘛,熊老書記就覺得不是滋味,怎麼着也還有半年多時間呢,這就被踢一邊了?”
“黃書記和樑鄉長就這麼地把熊書記給得罪了?”
“那可不是嘛!”吳強壓了壓嗓子,“所以,這次報上去的三個補選名額,只剩下了一個!”
潘寶山腦一下氣血上涌,衝得袋發懵,“吳,吳委,難道……”
“周國防和鄭金萍都沒通過縣委組織部那道關!熊老書記心裡有數,決心要給黃書記和樑鄉長點顏色看看。”吳強說完,拿起根菸。
雞知夜半,鵝知將旦。吳強是組宣委員,消息應該不會錯。潘寶山立刻起身,弓着腰給他點火。
“別這麼客氣,坐,坐。”吳強輕輕一笑,“名額的事先別說出去,黃書記和樑鄉長都還不知道呢,這事讓組織部王部長也很爲難,他幹組織蠻有幾年了,一直都是個老好人,很平和,沒什麼架子,這次我估計他是感覺不好意思了,所以遲遲不肯批覆,但是最遲明天下午或後天上午,批覆就會下來,早點話也就明天上午,畢竟大後天鄉人代會就要開了嘛,總要有個提前量。”
“欸喲,這事搞的。”潘寶山心下竊喜,但臉上卻擺出番愁容來,“吳委,黃書記和樑鄉長要是知道他們的人都被咔嚓了,臉上怎麼能掛得住?”
“掛得住。”吳強笑道,“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他們的人都沒戲,也不會有什麼牢騷。”吳強說完站起來拍拍潘寶山,“好了,話就說到這裡,你有個心理準備,別到時懵了不分東西南北,那可要出醜的。”
把吳強送出門外,潘寶山回身雙拳緊握,閉目搖頭張開嘴巴,不出聲地陶醉狂樂,這個意外真是太驚喜了!
不過什麼時候都不能昏頭,潘寶山收住自得之態,走到辦公桌前坐下,有些事得好好想想。假如當上了副鄉長後該怎麼做?本職工作沒得說,肯定要全身心投入去做好,有了這個平臺,更要幹個樣子出來,關鍵的問題是怎麼跟鄉里的領導層相處,書記和鄉長各成一派,該怎麼站隊?
這可是件大事。一般來說,副鄉長是政府口的,該歸到樑延發的隊伍中去,但黃開建是黨委一把手,黨指揮一切,今年雖然是換屆年,但也不是沒有連任的可能,也不可能跟他搞對立。所以這種情況下,最好是保持中立兩不靠,誰也不得罪。但如何在夾縫裡求生存?這裡面的學問可不小,弄不好雙方面都得罪了,最後還會被夾死過去。
潘寶山重新點上一根菸,仰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出神,事情都很難料,現在怎麼計劃都只能是準備,具體該怎麼行動還得根據事實變化來,總之謹慎就行,看兩步走一步。還有,鄉里那些中不溜的領導幹部,哪個都有兩把刷子,他在底層時無所謂,可一旦走上副鄉長的位子,就要考慮那些個人際關係了,否則一不留神就要得罪人,他們背後就會亂拱找麻煩,也鬧心。
單說鄭金萍,以她和樑延發的關係,不可能不知道他也是在黨委會上被提名的,可她還是找上門來要選票,這不是活生生硬奪嘛。不難看出,鄭金萍就是皮騷肉厚膽子大,可不能得罪,否則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不過那樣的人也有個優點,性格算是爽朗,不會玩陰的,即使玩也玩不了深沉,而且承受力也還可以,有事不過三天,肯定能放得下。
更重要的是,鄭金萍有嚴重的媚上心態,絕對是獻身攀附型的,只基於這一點,潘寶山就放心了,這次補選過後,前面不管她鄭金萍有什麼意見,但只要他坐上副鄉長座位,很快鄭金萍就會換一副面孔對他。
想到這裡,潘寶山笑了,手指一彈,大半截香菸飛向窗外,不巧的是,香菸撞到窗欄上折了回來,恰好落在茶杯裡。
“真操蛋!”潘寶山一陣懊悔,剛泡好的西湖龍井,一水頭還沒喝半口呢,就這麼糟蹋了。沒辦法,只好倒掉重換,潘寶山端着茶杯往外走,剛到門後,“砰砰砰”敲門聲響起,把他嚇了一跳。
“媽的,誰這麼不趕時候!”潘寶山暗暗罵道,敲門聲剛落他就迅猛地拉開門,看看是那個龜兒子。
“啊!”
一聲驚叫。
潘寶山一瞧,頓時面露尷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