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李潼慣常早起練鼓,只是看到睜着大眼睛側立一旁看他練鼓的少女,心裡不免泛起嘀咕以後要不要扎着馬步練羯鼓。
少女唐靈舒身穿淡綠色窄袖襦裙,粉色披帛繞肩作結於胸前,發作驚鵠髻,強作莊重的站在花檻一側,周遭環立奴婢們多有竊望私語,這讓她心裡多生羞澀。
可是隨着視線落在朝陽下擊鼓的少王身上時,少女眸子裡便神采閃爍,不再注意奴婢們的竊竊私語,嫩紅的小臉滿是專注。她倒不怎麼精通喜歡音律,只是看着少王擊鼓的奮然姿態,心裡自有幾分竊喜與踏實。
沒有經歷過走投無路的人,是很難說出逆境中被人一把拉出的歡喜,更不要說還是這樣一位少年英俊的大王。
少女幼年失母,阿耶又爲了前程生計奔走忙碌,自來無人教她該要如何處理女兒心事。西園河洲被獲准留下來之後,這位大王音容相貌便印在了她的心扉之內。
她心裡並非沒有女子生來本性的矜持,可是前次行出王邸前往魏國寺,驟一離開少王身邊,心裡的惶恐與悲傷較之最初逃離阿舅家門還要更甚。
那時候只是想着躲避這些爲難她的惡人,可之後卻又恐怕再也不能見這位待她和藹、予她包容的大王。
如果就這樣一離成永別,她覺得自己往後都會不開心,那種難受較之阿耶離開她還要更折磨人,畢竟阿耶是她的阿耶,離別總有再見。可大王只是善意幫了她一把的人,並沒有責任永遠包庇着她。
那日她見到大王身邊的僕人在魏國寺後與人接頭,雖然不清楚他們在謀劃什麼,但既然是大王的吩咐,想必是有用吧。
之後她潛入那戶人家遊蕩,想着這樣或許有點用處。將要離開的時候卻在那一戶人家的圍牆下見到一個髒兮兮的小姑娘,明明怕黑怕得要死,卻蹲在那裡不肯離去。
當時她也無處可去,索性蹲在那裡跟小姑娘聊了起來。小姑娘說話混亂,前言不搭後語的,唐靈舒是聽了好久也沒有聽明白。
“三友是個好人,我盼他能長留下來陪我和阿母。可是旁人總笑話,我以爲待他惡一些,旁人就會少笑話幾句,可他卻走了……阿母哭得兇,我也傷心得很,那些人總會罵的,三友不在他們也會罵,可我卻沒了一個待我好的人。他到走都不知,我是真的好親他、嗚嗚……”
小姑娘一邊說着一邊哭,一直哭到沒了力氣,唐靈舒就這麼一直陪着她,看她抽噎着爬過牆洞返回魏國寺,嘴裡還唸叨着等那人再回來,她纔不會往外躲,要罵得他不敢再走。
雖然不清楚小姑娘在悲傷什麼,但那些哭訴唐靈舒都聽在了心裡,如果因爲別人說什麼而沒了一個待自己好的人,這的確是值得悲傷的事情。
那位鄭阿姨說的怪話雖然總是讓人羞澀難當,但也總算教會她該要怎樣才能長久留下來。可是這位大王總是忙得很,讓她無從去親近,心裡偶爾發狠,你不請我也來了,我要留、你也趕不走……
“想什麼呢?”
一曲練完,李潼收起鼓槌,又見少女眼神迷離的站在這裡,便走上前來。
少女嬌軀一顫,視線這纔有了焦點,臉頰上紅霞暈染,頗有氣勢的往前邁了一步,卻不知該說什麼,沉默片刻才說道:“大王鼓聲真好看!”
“娘子說話也動人。”
李潼聞言後哈哈一笑,擡手拔下這娘子髮髻上的步搖髮飾,並說道:“太妃不擅雕飾,選送這些髮飾顯老相。哪日阿姨伴娘子入市裡,自擇心好,整日待在宅中,也是枯燥。”
少女屈指敲了敲頭頂的髻發,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其實我、妾是不喜這些裝飾,只是怕失禮。宅中別個娘子都是那樣裝扮,怕大王不喜舊樣子。”
“無關別個樣子,只是你的樣子。我愛見娘子灑脫、隨意,一眼就能入心,矯飾起來,反倒跟別人欠了差別。”
李潼微笑着將那髮飾拋給一旁侍立的婢女,唐人盛妝,他是真的不怎麼喜歡。
除了少女的爺爺之外,眼前少女最讓他心動還是那一份活力四射,雖然相貌也是一個必要項,但少女若真變得呆板起來、活力不復,也就沒了那份驚豔。
少女聞言後便翹起嘴角,眉眼彎彎,笑靨如花:“我也只是、大王的樣子。”
聽到這話,李潼心情更加愉快,擡手拉起少女皓腕,少女也並未拒絕,落後大王半身,並向廊舍行去。
宅中奴婢們見到這一幕,眉眼多生豔羨,只覺得這個娘子真是太幸運,能夠得到大王如此暱愛。但也不得不說,一對璧人信步閒庭,也實在是一副讓人賞心悅目、不願打擾的美好畫面。
但不解風情的人總是有,楊思勖自外廊匆匆行入進來,攔在大王面前叉手道:“啓稟大王,楊居仁府前叩見。”
“喔?桓參軍做事這麼爽快,那楊氏族人就無阻攔?”
李潼聽到這話有些意外,弘農楊氏總是海內名宗,怎麼會坐視自家族人被不明不白的抓捕,他派桓彥範入坊抓人,已經做好了楊氏族人吵鬧起來的準備。
這種事情尤忌糾纏,不是擔心其他,只是不想唐靈舒這小娘子名譽受損過甚。李潼是想快刀斬亂麻,先把楊家這個馬蜂窩捅起來,再逼着楊執柔乖乖把人交出來,讓楊家人看清楚不要來惹他。
單輪權位,李潼自然比不上楊執柔這個宰相。其人雖然拜相不久,但弘農楊氏本就根深枝茂,朝野多有應援,真要糾纏不休,李潼是佔不了什麼便宜的。
至於唐休璟雖然已任西州都督,但在朝內畢竟仍是影響力有限,且河西軍敗不久,這件事最好還是別讓唐休璟插手。
他的優勢就在於他現在正當紅,他奶奶也在旗幟鮮明的支持他在士林中混名望。一首《洛陽女兒行》造勢,他也更顯示出他的潛力。
在這個時候快速與楊家矛盾激化,他奶奶就會有極大機率站在他這一邊,幫他向楊執柔施加壓力。畢竟連這種小事都不幫她孫子而去幫她外親,還說個屁的祖慈孫孝。更何況他現在是真正做事幫他奶奶的,楊執柔要是鬧起來,則純粹添亂。
“不是桓參軍,楊居仁是主動投門。”
聽到楊思勖這麼說,李潼愣了一愣,轉頭看看一臉羞澀侷促的唐靈舒問道:“阿舒娘子要不要見一見這惡親?”
“我、我,還是見一見,做一個了結,我不想阿舅再整日糾纏。”
唐靈舒貝齒輕咬,認真點頭。
“那就先引他去中堂,待拜望太妃後,再來見他。”
李潼吩咐一聲,然後便拉着唐靈舒往雍王邸去。
楊居仁被引到王邸中堂,卻根本不敢落座,只是站在堂內,神情忐忑的不斷向外張望。
就這樣過了小半個時辰,堂外終於響起腳步聲,楊居仁疾行數步立在門側,待見少王身影出現在視線中,連忙大禮下拜:“卑職楊居仁,拜見大王!昨日家人無禮騷擾貴邸,還請大王恕罪。”
李潼停了下來,垂眼望着匍匐在地的楊居仁,隨行而來的唐靈舒則往側方邁出一步,遲疑片刻纔開口說道:“阿舅。”
“小娘子安在貴邸,能蒙大王庇護,這實在是太好了,我也總算沒有辜負妹婿託付!”
楊居仁擡頭看一眼少女,又連忙低下頭去,口中則急促說道:“早前所以情急,也只是盼望小娘子能有良人相付。到如今雖有波折,但幸在不悖人願。總是血脈瓜葛的近親,你舅母、表兄也只是拙人將深情錯表,請小娘子一定要……”
聽到楊居仁這一番說辭,李潼只覺得大開眼界,你這惡親貪人妝奩、避走外甥女,到我家來還玩什麼上錯花轎嫁對郎的喜相逢?
“楊君請起吧,我不是你的上官,你也不是我的佐員,大禮難受,無謂互折體面。今日你既登門,那隻就事論事。”
李潼擡手拉起那小娘子,直往堂內行去,楊居仁也忙不迭隨行入內,聽到少王的話也不再下拜,只是拱手深揖,仍然不敢擡頭。
“我倒不知與楊君有什麼親緣可敘,唐門娘子定緣,自有家人傳信西州,求情於唐氏親長。你家人登我門邸吵鬧,是覺得我家能容人橫行?”
李潼落座之後,望着楊居仁也不客氣:“或許有人可以,巧是楊君不在此列。你要丈量我的門儀尺度,那就讓你見識一下,是要求善還是求惡?”
“卑職不敢,卑職不敢,全是誤會,求大王恕罪,求大王雅量施及娘子。娘子親徒都在邊遠,都門所見只親舅一家,雖有齟齬,實非大惡……”
“阿舅你不要糾纏我,你跟我家親誼,只同阿耶論敘。沒有你一家的逼迫,我都不能求見大王,拋開舊事,我是要感謝你,並有收留我的恩情,我也已經籠箱私財回報。”
唐靈舒小臉緊繃,皺眉說道:“以後兩家該要怎麼相處,阿耶歸來同你論細。我現在只是苦修婦德婦禮,旁的人事糾纏都不想聽聞,不敢過問,只由大王裁斷。”
聽到這小娘子的話,李潼遞給她一個讚賞眼神,然後又對楊居仁說道:“早前我有府員往你府上請你,你先立筆傳箋給親徒一個交代。我也沒有太多閒暇待你,早點了結此事,彼此相安。”
聽到少王語調轉爲和緩,楊居仁心絃也稍稍放鬆,連忙抓起楊思勖送來的紙筆疾書數言,交代自己正在王府做客,並在楊思勖示意下解下身上一個佩飾信物。楊思勖拿住這些,便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