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行社一羣胡酋們雖然橫掃西市,豪橫無比,但仍然不屬於這一屆世博會的主要目標羣體,甚至搞出這麼大陣仗的西市,都不屬於主會場。
畢竟如今行臺手工業已經頗成規模,這些行業又不像農耕那樣深受天時制約,除了一些原材料具有一定的時令性之外,可以說是恆有所出。爲了維持長期有序的發展,對於商貿關係的穩定性也是有着頗高的要求。
西河行社那些胡酋們雖然掃貨兇猛,但多多少少還屬於激情消費的範疇。而且有鑑於西河行社本身就是一個武裝組織,行臺更加不會將商貿事宜一應付之,從一開始就把西河行社劃出了供銷商的範疇,維持其打手本色。
用於洽談大宗商貿的場所,仍然位於延壽坊社監署本廨中。而且不同於西市那只是沿街商鋪隨意鋪陳的佈置,社監署舍內劃分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院落,依照天下各地居舍風俗而作精巧佈置,行臺所提供的各類產品便因地制宜的擺設當中。
當然行臺諸工場所生產的產品遠不止於起居相關、日常器物,其他方面多有涉及,只是多數都與軍國相關,自然不可能大量提供、當市售賣。
至於能夠來到這主會場的,都是社監署主動發帖邀請。這邀請當然也不是漫無目的,其中一個標準就是於寶利行社長期存錢超過十萬緡的豪客。
飛錢業務發展至今,早已經是一個非常成熟的體系,當然也就積攢下了一大批的優質客戶,如今便按圖索驥,將這些客戶給聚集起來。
所以這一場世博會,本質上也是行臺對過於繁盛且雜亂無章的商業一次整頓與約束,將各方頗具資本的商賈集合起來,規範一下貨源的供給問題。
當然參會的也不僅僅只是各地商賈,長安周邊能夠提供優質產品的手工行社或者是私人,也都在受邀之列。畢竟行臺手工業雖然已經頗成規模,但仍處於一個發展階段,並不能完全滿足外貿與內需這兩大市場,民間生產者們參與其中,同樣也是一大補充。
此前社監署向百業行社徵集器貨,目的也正在於此。只不過由於這場世博會臨時上馬,籌備與造勢的時間都不夠長,在民間造成的影響還不夠深刻,加上許多民間手藝者都有一種技法自珍、不願外泄的想法,所以真正獲得社監署邀請的民間供貨者並不多。
由於入場標準有着不低的要求,所以延壽坊這會場中秩序就要比熱鬧嘈雜的西市要更有秩序的多。與會者身份不俗ꓹ 目的也更加明確,遊走於社監署所佈置的各個院舍中ꓹ 挑選各自所感興趣的商品,並認真打聽價格與供貨量等相關問題,自有專人負責解答。
上官婉兒身着一襲翻領窄袖胡服ꓹ 並戴了一頂白貂氈帽遮住滿頭青絲,漫步於社監署內諸院舍間ꓹ 身後則跟隨着柳安子並幾名僕從。
她之所以獲得社監署邀請進入這世博會的主會場,自然不是因爲家境豪富。長安居大不易ꓹ 除了自家耗用之外ꓹ 又被髮錢瘟的李慎之敲詐一番,家產更作縮水,砸鍋賣鐵也夠不上社監署邀請賓客的標準。
她所持的請柬是來自東市香行社,此前營張生計,合香使人入市售賣。憑其高超技藝,所合各類香料在市中頗受追捧,因此引起東市香行社的關注ꓹ 並使人主動邀請其加入香行社,成爲在籍香行社的一名合香師。
以上官婉兒性格ꓹ 本來不願與世道人衆過多接觸ꓹ 只想關起門來安靜生活。可惜生計催人ꓹ 再加上加入香行社後ꓹ 原料採購、合香售賣等,都可以依靠香行社的渠道進行ꓹ 遠比人事陌生的一家人從頭開始摸索要有效率得多。
香行社在長安乃是一個大社ꓹ 幾乎僅次於故衣社、石匠社並織造等幾社。所以在這一屆世博會中也獲得了社監署極大的關照ꓹ 單單發給的請帖就有幾十份之多。上官婉兒雖然入社時間不久,但其技藝卻得到社中上下認可推崇ꓹ 於是便也分到了一份請帖。
當然就算拿到了請帖,倒也沒有規定必須要參加。之所以還是來了,除了坊居清閒無聊,也是想認真感受一下長安市井風物,順便看一看那發錢瘟的李慎之究竟搞得什麼把戲。
行走間,突然一座廳堂裡傳來鼓樂絲竹聲,並伴隨着伶人高歌:“平鋪一合錦筵開……”
“是雍王殿下舊作《柘枝歌》!娘子,要不要去看一看?”
柳安子等久在大內,對於雍王殿下一應舊作自然並不陌生,聞聲知曲,忍不住就想去湊一個熱鬧。
“那就去看一看!”
幾個月坊居下來,上官婉兒心態情緒都漸趨平和,對於心底深藏的舊人舊事既不刻意去迎合,也並不刻意迴避。
歌樂聲傳來的方向是一座裝飾華美的廳堂,佈置格局與時下京中官宦人家中堂類似。
一通遊賞下來,上官婉兒對社監署佈置意圖也頗有了解,見到那陳設精美的廳堂器物並垂帷之類,心中既覺得有些好笑,也有感於行臺爲了斂財也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當然,坊居幾個月以來,特別是加入香行社之後,她對行臺民生政治方面的舉措瞭解更多,倒也不再只是暗怨李慎之認錢不認人、錢瘟發得要瘋了。
行臺分陝爲治,既承擔了沉重的邊務壓力,民生方面還多有恢復創建。雖然上官婉兒幼來便生活在深宮中,少知民間疾苦,也無從判斷今世與往世有何不同。
但僅僅只是通過與香行社那些社徒們的短暫交流,每每言及行臺章制,這些人言談之間對雍王殿下的推崇與敬慕都是溢於言表。這種坊間私下尋常交流,自不存在趨炎附勢的情況,行臺政治深入民心,也已經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回想早前相見那一面,那人臨行前言其如今已經做不來軟語相磨、央人就之,之後果然聲訊俱無。閒來偶思,上官婉兒不時也會有感其薄情的怨念,但坊居日久,心中又難免生出一種淡淡的自豪。
如今雖然已經是兩個世界,彼此不再有什麼牽扯,但終究自己情絲所繫非是俗流。
廳堂內外不乏時流觀看堂中歌舞,上官婉兒等人行入此間便被引入側廊空席,當其視線從堂中歌舞轉向上席,瞳孔不免微微一縮。
堂中上席端坐幾人,一眼可知必是貴賓。而位居正席者一名紫袍貴人,上官婉兒恰好認識,正是武攸宜。
武攸宜出現在社監署會場,這一點上官婉兒倒不意外,武攸宜於行臺分領社監署,這一點在她加入香行社便有了解,眼下坐在正席,自然也是因爲這世博會本就由社監署籌辦。
只不過正席中的武攸宜正側身與對席一名同樣男裝打扮的女子笑語交談,且那笑容中甚至還隱有幾分諂媚討好,這不免就讓上官婉兒有些好奇了。
“上席那女子是誰,竟勞建安王、平陽公親自陪從?”
上官婉兒一邊暗作打量,一邊忍不住低語輕問。
旁側柳安子聞言後便小退幾步,就在廊左稍作打聽,然後便匆匆返回低聲彙報道:“那女子乃西康女王,乃是社監署的貴賓,據說已經做成幾樁大買賣,錢貨所涉上百萬緡……”
“西康女王?”
聽到這有些陌生的名詞,上官婉兒不免仍是疑惑。
柳安子繼續解釋道:“就是去年吐蕃進獻的東域公主……”
朝廷正式冊授吐蕃東域公主爲西康女王是在不久之前,上官婉兒身在坊居忙於制香生活,既沒有心情、當然也沒有渠道去了解這些上層情勢變化。
此時聽到柳安子的介紹,她不免想起舊時在神都上陽宮裡,皇太后陛下有關這位吐蕃公主所說的話,再望向其人時,眼神就有些不同,略顯銳利。
那吐蕃公主身着一襲素色士子圓領袍,坐在席中倒沒有什麼顯眼的佩飾彰顯其尊貴身份,面容五官雖欠嬌柔,但如雕如刻、英氣俊美,身姿挺直窈窕,舉手投足間頗有威氣,但眼波流轉、笑靨之間又暗露幾分異域女子的媚情。
堂中西康女王葉阿黎正在與武攸宜交談一些採買事宜,心頭突然生出一股頗爲明顯得被窺視感,隨意轉眸向堂內略作張望,但卻無有所見,回過頭來便見武攸宜目露詢問,微笑着搖搖頭,繼續談話。
上官婉兒微仰側身於廊柱後,心裡已經沒有什麼觀戲的興致,見柳安子等仍是看得入迷,便微笑道:“你們且在此觀戲,我去別處遊覽,稍後香行社展廳相聚。”
“啊?娘子不看了?那我也不看了,都是舊調重演,還不如宮中雲韶府……”
柳安子聞言後連忙說道,只是一邊跟着上官婉兒退出廳堂,一邊視線還緊緊盯着堂中。
似乎是爲了迴應柳安子的抱怨,堂中曲樂聲突然一變,轉爲更加歡快奔放的龜茲樂,並有身材豐美的美豔胡姬魚貫登堂,健舞並作歌唱:“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
奔放的曲樂歌舞頓時讓廳堂中氣氛變得熱烈起來,柳安子看了幾眼,拉住上官婉兒便向外走:“娘子快走,那些胡姬真不知羞,一個個袒胸搖臀,腥羶騷媚,多看一看都要洗眼睛!也不知何處浪蕩子,作這樣的薄行曲戲!”
聽到柳安子這抱怨聲,上官婉兒回首一望堂中,擡手一指並笑語道:“那曲牌不是寫着,京西大學堂校理、三原李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