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還要早起上班,李潼索性住在了太平公主園邸中。至於那些鸞臺同僚們,自有兩家家人妥善安頓。否則,要請這麼多體制內的人吃飯,單單逐個安排就是一件麻煩事。
因爲住處距離近,李潼比昨天晚起了將近一個時辰,趕到天津橋的時候,羣臣還在陸續抵達,不免越發有感要在左近坊區置業。
時隔數年,再次感受到這種羣臣由天津橋頭等待入朝的喧鬧氣氛,李潼心裡多多少少是有些唏噓。不過他也沒有太多精力去窮髮感慨,行下天津橋後,便不斷的有朝臣入前攀談寒暄。
永昌舊年,他雖然服紫於前班,但也就是那麼回事,前排老傢伙們即便是閒聊,也不帶着他,可以說是很無聊。眼下雖然五品服緋,但卻是大省要員,站在羣臣當中,自有一股掩飾不去的存在感。
“巽郎少年高及,真是讓人羨慕不淺啊!”
沈佺期擠入人羣之中,看着李潼身上那簇新袍服,眼神頗有熾熱,只覺得雖是一樣的官袍,但還是李潼身上這件更好看。
他如今仍然官居天官考功員外郎,想要再進一步,最好的選擇無疑就是鳳閣舍人、鸞臺給事中這樣的美職,所以嘴上說的羨慕也真不是客氣。
人的心理很奇怪,舊年李潼解褐便爲四品,更是麟臺少監這樣的士林美稱職位,但也並沒有讓人感覺如何。可他現在做了鸞臺給事中,卻讓人多多少少感慨做得好不如生得好,勞苦半生不如人家親長隨口一言。
無非前事距離太遠,乏甚感觸,後事則近在傍身、幻想我亦能爲。人事乖張,就在於最幸運那個,總是我朋友啊。
“拙幼幸居,諸君都是忠勤奉獻之類,時緣際會,易我不難。”
在這樣的公開場合,李潼倒沒有在鸞臺的那種張揚,仍然保持着謙虛姿態。
說話間,橋頭又是一陣騷動,人羣左右避散,繼而便露出了樑王武三思的身形。
武三思目下官居天官侍郎,但並沒有穿官服,而是一身宗王正裝,身後五六名僕傭,或提笏袋,或捧符囊,看着很是威風。
李潼見狀後只是嗤之以鼻,老子都不稀罕玩的,你還擺譜擺的挺過癮。
武三思走過來,原本圍聚在李潼周圍的朝臣們稍稍退遠,當他走到李潼近處時,特意頓足停了片刻,視線餘光掃過,原本還有幾個站在近處的也都退的更遠。
沈佺期暗裡拉了拉李潼的袍帶,擔心他氣盛之下當面衝突,李潼轉頭笑了笑,便往側後退了一步,並擡手拍了拍沈佺期手背,單憑你面對上司還跟我站一塊兒,就是朋友,等我以後高升了,這個位置是你的!
一樁小插曲後,端門緩緩開啓,羣臣依次行入,走進皇城之後,李潼與沈佺期等人道左話別,然後便直往鸞臺本省而去。
給事中屬於供奉官,本來也是需要朝參的。但是天授革命以來,供奉官羣體集聚膨大數倍,如果悉數上朝,可能會擠得那些政務官們站的地方都沒有,所以也是需要排班輪番。
李潼新入職,還沒排上值班表,只能先入省坐衙。
入省之後,自有留值官員上前轉告宰相的吩咐,讓他先併案理事,退朝後再安排具體的職權範圍。
對此李潼也不挑剔,先胖不是胖,那就先給人打下手。
他在令史導引下,走入正廳左廂,這裡是一排通堂的辦事廳堂,所謂通堂議事就在這裡。納言、侍郎等偶爾會下廳,但大多數時候都是召人登堂稟事。至於右廂的通堂,則就是散騎、諫議、拾遺補闕之類的公用辦公廳。
李潼行入通堂的時候,諸給事中已經各自在席,見他行入便頷首示意,態度還算友好,畢竟昨天剛喝了人家花酒。
只是當看到書令史將李潼引到距離正廳最近的席位處時,幾人各自神情也是有幾分微妙變化。畢竟如今都是一個層次的人,各自心底對於資望、位次之類還是有着不同的計較。
“百司奏抄已經入省,諸案分執,給事是否要先作擴檢?還是要安排下省?”
聽到書令史的彙報,李潼擡頭望向對面靠牆一排箱籠,那些箱籠裡盛放着多少不一的文卷,便是百司彙總入省的奏抄。
以下通上,其制有六,一曰奏抄、二曰奏彈、三曰露布、四曰議、五曰表、六曰狀。凡此六事,門下官長總而覽之。而在送達官長案頭之前,負責將之初步處理的便是給事中。特別是前三種,更是給事中日常文案主要工作。
所謂奏抄,便是祭祀、支度、授官、斷罪等相關文書。奏彈是御史糾劾百司違禁不法之事。露布則是各邊軍情上奏文書。
李潼想了想之後問道:“尚書夏官有關安西露布,有沒有分案審理?”
他雖然在朝中瞎折騰,但還是關心軍國大事,時間已經到了九月末,算算收復安西四鎮的戰事應該也有了大的進展,他想要看一看進度如何。除了單純的關心之外,他還有部衆在河源準備打打順風仗、發點順風財呢。
書令史聽到這話,臉上便露出爲難之色,指了指北堂一處房門緊閉加封且有賁士把守的房間,說道:“天官、夏官文事仍在封倉,需要官長楔令勘合才能開倉。”
所謂楔令,便是木楔勘合制度,用於財貨收支、重要文書管理以及各方倉儲諸事的管理。受事雙方分持雌雄木楔,諸書文符令檢驗完畢後,還要勘合木楔,才能完成交接。
李潼本來還興致勃勃,聽到這話後頓感索然無味,最重要的人事、軍事現在還不能處理,那還管個屁事?
他轉頭看看側席幾人都在伏案疾書,不因事小而怠慢,滿意的點了點頭,並對書令史說道:“先講一講日常雜規諸類吧。”
給事中日常事務大體可分爲供奉待制、坐衙與下省三類。前兩樁不需多說,重點是這第三樁下省,最能體現給事中的官威。
南省之稱,最初只是特指尚書省,因爲尚書省位於中書、門下二省的南面。不過洛陽皇城格局與長安又有不同,尚書省被踢出了皇城而位於東城。
所以眼下所言南省,是統稱三省,但在官署便宜行文中,南省仍然專指尚書省。下省便是到尚書省六部諸司視察事務,偶爾一些出京外使也可稱作下省,但這機會並不常有,一般外使主要派遣的還是御史。
唐代官制,三品便是最高,三省六部九寺官長,達到這一級別的時候,其職權已經不在具體的事務,端坐衙堂,受其成事,負責具體事務管理的,往往都是侍郎。
而如今,三省侍郎也往往加知政事,所以五品的中書舍人、門下給事中、尚書左右司郎中,便是具體的省務執行人。給事中下省,南省諸侍郎雖然品秩更高,但是也需要通堂待問。
聽書令史講解到這裡,李潼便樂起來,並立刻就愛上了下省這一工作內容。武三思那貨已經不是一次當面惹他,盡裝大尾巴狼,得空就下省收拾一下這老小子。
他這裡還在盤算着下省耍威風,省中通鼓又響起來,宰相退朝歸署了,於是便起身行出相迎。
宰相崔元綜疾行入署,侍郎楊再思也趨行於後,兩人神情都有幾分急切,後方還跟着一隊禁軍武士並兩名大內中使,看樣子似乎是有大事要發生。
崔元綜並沒有停下來回應下屬們的問好,入衙後便匆匆走入直堂,然後又轉入通堂,中使跟隨入內,禁軍把守廳堂,不準人靠近過去。
李潼站的位置還算靠前,眼見這一幕,便目露詢問的望向站在廊下的楊再思,楊再思只是給他做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並不多說其他。
不多久,崔元綜便走出來,身後中使並走力搬擡着碩大箱籠,他在廊下短立片刻,擡手指着屬下們說道:“周給事、蘇給事,你們、唉,還有巽卿,一同入宮!”
說完後,他又大步流星的往官衙外行去。被點名幾人也連忙跟隨上前,這會兒,楊再思才湊上來,在李潼耳邊低語道:“安西大捷,四鎮已復!專奏已經送入鳳閣,相公歸衙、拾取露布,以作犒獎之憑!”
李潼聽到這話,心中也是暗暗喝彩,並長長的鬆了一口氣。他雖然向來不高估自己的影響力,但也擔心自己這小翅膀瞎撲扇、或會給時局帶來壞的影響,如今聽到安西四鎮還是順利收復,心裡也感到非常高興。
鸞臺一衆人等行入宮城後,李潼便感到氣氛頗爲歡快,往來所見人衆步履都輕快許多,顯然也都爲四鎮的收復而感到高興。
垂拱年間迫於內憂外患的局勢不得不放棄四鎮,雖然四鎮遠在西陲,但也跟時局人心帶來不小的積鬱。女主當國以來,外事又一言難盡,逢此大勝,自然也能讓人心有所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