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陽皇城光政門外,甲士聚立,並有僕役沖洗地面,太平公主車駕正從宣輝門進入,準備轉入西隔城入宮。
眼見到這一幕,太平公主不免有些好奇,停車使人詢問發生何事,片刻後門僕匆匆返回,神色驚異有加,上前稟告道:“南省李侍郎剛剛在光政門外杖殺王慶之……”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忍不住抽了一口氣,心情也是震驚有加。
這個王慶之雖然不是什麼顯宦,但太平公主也是聽過其人名號。
其人乃是洛陽閭里一個豪客,因其人面廣闊拜入魏王武承嗣門下,常爲武承嗣策劃奪嫡謀計,太平公主甚至在武氏家宴上都見過其人幾次,可見魏王對這個人的賞識、看重,卻不想竟然被夏官侍郎李昭德直接當街打死。
家僕還打聽來一些別的消息,近前細說緣由,但太平公主心思已經不在此處,聽得也不太真切,只是擺手吩咐繼續前行入宮。
坐在車上,太平公主也是心念飛轉。對於李昭德這個人,她雖有聞名,但瞭解不多,只是聽過幾句閒說言是其人氣盛高傲。但無論這個人秉性如何,直接當衆打死一個爲魏王奪嗣而衝鋒陷陣的急先鋒,若說背後沒有她母親武則天的示意,是不可能的。
若是往常,太平公主怕要心懷竊喜,認爲母親終究還是心向兒子更多,不願將皇業傳給外侄。可是現在,她自然不會這麼淺表的看待問題,帝王心術還是有別庶人,至尊之位又哪能如此濫由旁人窺伺,兒子不可以,侄子更不可以!
“這個三郎,還真是……”
沉吟許久之後,太平公主才驀地感慨一聲,卻又不知該要怎麼評價。
天授革命以來,時流所矚目的焦點無疑是李、武奪嗣之爭。甚至就連太平公主這個事外之人,眼見那些動輒人頭滾滾的紛爭都不免憂悵滿懷,有些迷於此中。
直到此前不久,她才意識到自家母親仍是幹勁十足,嗣序問題完全不在眼下其人度內。可是遠在西京的少王,不獨一早就已經意識到這一點,而且還做出了實實在在的舉動。
再對照李昭德今日所爲,太平公主才越發感慨,能夠立在這樣一個世道中蹈舞隨勢的,果然沒有一個簡單人。跟這些謀計深刻的人物相比,她還差了很多。
因知前朝多事,太平公主也並不去直訪母親,入宮之後便直入女皇近日慣居的億歲殿。可是入殿之後才意外發現女皇並沒有在前廷議政,而是一直待在億歲殿中。
“途過南省,偶見雜事,還道阿母應在前殿。”
被宮婢引入殿中,太平公主忍不住說道。
武則天身穿燕居的彩袍,半臥於榻上,身前憑几支住一卷,神態頗有悠閒,聞言後便微笑道:“竟日勤事,南省還置那麼多官員做什麼?”
太平公主聞言後便也笑起來,讓乳母張夫人奉上自家精製的養顏丹丸並說道:“端午新採的益母草,是我親手調製,沒有長趣興祝,只能拙工表意,願我阿母長盛萬萬年。”
武則天擡手讓宮人收起藥丸,讓人收起文卷,半坐起來與女兒閒談。
聊了幾句之後,太平公主終究還是沒忍住,又開口說道:“前廷發生那種事,難免羣情驚擾,阿母不用親視、或找人入問?”
武則天聽到這話,眸光略有閃爍,片刻後嘆息道:“雖爲人主,未必能得大自在。有的時候,人事趨來,我也不得不避。”
太平公主聞言後,便意識到母親或許有此示意,怕也想不到李昭德會做得那麼暴烈,便又說道:“我聽人提起南省李侍郎,論者多言其人性厲,在勢則驕。”
“用人如降物,用其善、略其惡罷了。昭德有宰相的才器,無宰相的風度,但跟那些昏昏於事的人相比,已經算是難得。這世上又有多少良善人才能讓人只見其美,不覺其拙?”
人總有傾訴的慾望,武則天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如今朝事糾紛不斷,羣臣各有懷抱,而她自己又親緣寡淡,能作親密交談者實在寥寥。
隨着近年母女關係緩和,她也越來越喜歡跟這個女兒聊一聊,並不只獨限於傢俬,偶爾還涉及到許多外朝人事。這個女兒不乏機敏,有時迴應也能讓她大受啓發。
“真無這種人嗎?阿母是大枝蔭廣,忽略了樹下啊!”
太平公主笑語回答道。
武則天聞言後也笑起來,但還是微微搖頭道:“那小兒雖然戲弄入事,但卻不經不典、不禮不章,譽之過甚,讓人笑話。”
太平公主又笑道:“門外閒人論言是非難免,但本來就是庭門之內兒郎們情真自表,也不需要外人的表彰誇讚,只要能討得親長歡意,便是一件知足的樂事。我教孩兒,能誦一韻已經覺得聰慧可喜,又不必跟那些沉迷書卷的儒生們較論學識長短。”
“這麼說也是道理,不言那些年齒虛長之流,兩京各家少輩,能及河東王者也是寥寥。”
武則天笑眯眯說道,講起這個孫子,已經完全沒有了此前那種冷漠,神態間甚至泛起了一絲慈祥:“我這麼評價他,是有些苛刻了,總覺得該要更好。閒情湊趣還不忘通意上下,做事雖然不在章法,但誰又能說這一份情義不真?有篤情、雖拙事也可誇,更不要說居然做得有聲有色。”
“我也真是無聊惹氣,既知阿母極愛這佳孫,也不需我再嘮叨表意。但我也爲人母,阿母此言薄我孩兒,難道他們就沒有可誇之處?”
武則天聽到這話,笑容更顯輕鬆:“近朱者赤,就連攸宜這個靈性久昧的人,都能受少輩點撥知明。你能不惜筋骨勞頓,讓孩兒追從秀才,有這樣的敦促,未來是不會差的。”
她自有喜悅的理由,最初只道少王屈於情勢而毀於言行,卻不想西京戲弄還有如此深情。
雖然消息傳回神都之後,在朝人士不乏非議,道是少王蠱惑人情、牽強入事,以風月誇張,褻瀆莊正。但也正如太平公主所言,庭門內的兒郎討巧弄乖,取悅親長即可,何須什麼道學評判?
西京戲弄興祝聖壽,事雖淺、意卻長。一則向人指明瞭武則天目下心意所重,二則讓武攸宜併入事中,第三則就是緩解了朝野之間有關遷徙關隴生民入河洛的非議之聲。
“本來還擔心這孩兒人事久疏,會拙於入事,現在看來倒是多慮了。”
講到這裡,武則天又突然對殿中待制的女官說道:“嗣雍王太妃教子有方,該要褒揚。稍後着人禁中作敕,發往西京。若家門新婦都有這種恭良的馨才,又會讓人多省心!”
說話間,她又低頭沉吟片刻,繼續說道:“房氏也是故朝元從舊門,雍王太妃父、祖俱當忠勤二字,如今在朝卻無才位相待,有些可惜。發敕鳳閣,檢索這故宗野遺,量才取用。”
饒是太平公主自知河東王近日所爲頗投女皇心意,聽到這話後仍然忍不住略感驚訝,這是真的打算將孫輩引入時局,已經開始着手鋪墊幫襯了。
驚訝之餘,她也順勢說道:“阿母如此欣賞佳孫,看來是打算系入神都、縱其入事了?”
“這也不着急,留他在西京稍全心意。戲鬧娛情的事情,都是他從頭操持,貿然旁人接手,勞擾人情倒是不美。”
武則天微笑說道,轉又念起一事:“是了,河東王時齡不小,也該考慮婚配諸事。倒要仔細想一想,何家秀女堪配我家秀才。”
“少王自納孺子,乃京兆人士,早前神都城中往來,我也見那小娘子,雖欠大家氣度,倒也秀美率直,沒有什麼心機,只是愛煞了大王。”
太平公主笑道:“阿母可聞舊篇《洛陽女兒行》?便是傳情的戲作。”
“還有這種事?小兒才趣豐美,人物更是絕倫,讓人深迷並不意外。歸洛之後,擇時讓那女子入見,如果沒有什麼奇豔姿質,可是配不上皇孫!”
講到這裡,武則天又說道:“才趣豐美,則必風流多情,即便不作青眼,自然有人趨之急切。”
“正是如此啊,戲場往來多各家婦人,少王何時歸都已經是日常有問。那小子風流於外,卻讓親人不勝其擾,也實在可厭。”
武則天聽到這話後又笑起來:“人情自該有這樣的往來,我是訪才若渴,卻有佳孫讓神都士女求婚似疾。既然這樣,不妨小示幾家,讓他們羣情趨此,渴配少王。”
講到這裡,女皇臉上自有幾分惡趣歡顏,心情則更加輕鬆,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這種戲弄人情的樂趣。
不過這一份樂趣沒有持續太長時間,突然有女官疾行入叩,並奉上鳳閣疾奏,武則天匆匆覽過,臉色頓時陰鬱下來,擡頭冷聲道:“奉駕,西上閣。”
“是有什麼外事急情?”
太平公主見狀後,連忙起身道。
武則天臉上輕鬆不復,將奏書重重的摔在案上:“攸宜這個蠢物,讓人不能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