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阿黎之所以幫助這些吐蕃權豪們在長安經商活動,當然不是因爲生性熱情,又或跟這些大族有多深厚的感情,而是自有其目的。
所以在發作一通,見這蔡邦氏族人低頭服軟之後,葉阿黎倒也並沒有真的將之驅逐出門,只是冷哼道:“你家那些微貨利,還打動不了我,留着自己消受吧。
但我要警告你,如今身在長安,與蕃土不同,你們這些強族如果還想像往年那般欺壓恐嚇我,那是做夢!以後在我家中,要說什麼話語,最好先思計一番,究竟該不該說!”
“一定、一定,以後再也不敢觸怒公主殿下!”
那蔡邦氏族人聞言後便連連點頭,接着便又一臉難色的說道:“那今次這一件事……”
“這件事,我幫不了你幾分。你只見到長安城內外工坊極多,卻見不到四方商賈雲集在此?大唐貨銷遠近四方,商貨的調配自有專司負責,哪怕本國的高位大臣都難插手其中。分派給蕃國的本就不多,你諸家大族哄搶,自然也就難免失手。”
葉阿黎只是冷漠的說道。
“可是娘氏怎麼……”
蔡邦氏族人聽到這回答後又是一臉的情急,雖然這一筆商事就算不順利,也在蔡邦氏承受範圍內,但卻是他本人所不能承受的。
葉阿黎聞言後又笑起來:“你蔡邦氏怎麼同娘氏相比?娘氏做的遠比你們要多得多,他族長受戒,拜在了我西康國大德高僧門下,謹持弟子禮數……”
“我也可以受戒,哪怕割須剃髮,需要去拜會哪一位高僧,請公主殿下指點明路!”
蕃人自無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觀念,況且蔡邦氏本就是孫波豪門,受到藏土苯教的影響也小,所以那蔡邦氏族人不待葉阿黎把話講完,便忙不迭表態道。
“你?且不說你身份足不足夠,娘氏能得優待,也並不僅僅只有這一樁。”
葉阿黎聽到這話後先是冷蔑一笑,接着便又嘆氣道:“唉,爲了讓你不再來煩我,索性便將內情全都告你。至於聽或不聽,那就由你自己決斷。”
“公主殿下請說,但能有益於事,我又怎麼會不聽從!”
“話也不必說的太早,你們蔡邦家人素來短視得很,即便是人間良言,未必肯聽。”
葉阿黎先是順嘴奚落了這人一句,然後才又繼續說道:“娘氏之所以能夠先你家提取到貨物,除了姿態更恭敬,還因爲他們所提交的貨錢並非一般的財物,而是大唐所獨有的飛錢。”
“飛錢?這物名我聽過,據說一張紙片便可當億萬錢用。但唐人機巧太多,這些有悖人理的事情,也實在是讓人弄不清楚。”
蔡邦氏族人先是表示了對飛錢的不能理解,接着才又連忙追問道:“既然這飛錢有此便利優待,又該何處尋得?”
“那飛錢可不是什麼違背世情的妖物,雖然是一張紙便可當億萬錢使用,但這張紙也並不是輕鬆得來。須得你將相應錢款存進官倉櫃上,自會有人給你開具等價的飛錢。這一張紙,便可以當作你原本的錢款使用。”
葉阿黎這會兒倒不再嘲笑此人的無知,而是熱心的爲其講解科普飛錢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這是什麼樣的蠢計?究竟怎樣愚蠢的人,竟會用億萬錢財去換取一張廢紙?”
蔡邦氏族人在瞭解到飛錢是個什麼東西后,頓時忍不住笑出聲來,可是很快便發現葉阿黎正用一種憐憫中隱含嘲諷的目光望着他。
“你自以爲智高於人,一眼能看破旁人看不出的危害?那爲何娘氏已經提貨完畢、正待發走,而你卻仍受困京中、求告無門?若大唐就是拒不給貨,你用錢財換來的那張貨單,不是廢紙、又是什麼?”
葉阿黎聽到這人對飛錢的評價,便又冷笑說道。
那蔡邦氏族人聽到這話,頓時呆在當場,愣了好一會兒,似乎才終於理順了思路,但張嘴便是憂心忡忡的說道:“唐國難道真的要拒不給貨?”
葉阿黎聞言後頓覺無語,嘆聲道:“京中每年發貨巨數,若比作一頭犛牛,你蔡邦家這一點貨量連牤牛尾上一根毫毛都不如。值得因此小利,去損害取信大衆的道義?你肯花費錢財,換來一張兌現受阻的貨單,卻將飛錢視作邪物。殊不知,飛錢較之你那貨單更重要得多!”
“似乎、似乎也是這個道理……”
那人口中喃喃自語,雖然仍不能完全理清楚當中的邏輯,但對飛錢倒也不再只是完全的排斥。
葉阿黎聽他這麼說,便又繼續說道:“手持飛錢,不只官府優待,能夠更得關照,對你自身也是極有益處。你將錢物從國中拖運至此,損耗多少?不說全程的折耗,單從蜀中翻山抵達關中,又損失多少?一成、還是兩成?可若在蜀中便將錢款輸入官倉,換到飛錢,一紙隨身、直入長安。
這一部分折耗,那就是結結實實節省下來。你笑娘氏愚蠢,卻不知娘氏比你聰明多少!眼下你還在苦求族中許你幾分利好,卻不知娘氏押貨之人還未離京,便已經將這途中折耗節省出來,飽進了私囊。自己愚不可及,卻見怪旁人的手段精妙,能不惹人發笑?”
“這、這……我此前並不知有此事!那麼,現在做還來得及?”
當中的彎彎繞繞,蔡邦氏族人未必盡懂,可當聽到自身利益相關時,登時精神起來,在葉阿黎的講解提點之下,才知自己錯失了怎樣的謀利機會,一時間不免懊悔不已,忙不迭追問道。
“錢款已經入京,甚至都已經被繳入官府有司,你說還來不來得及?”
葉阿黎聞言後便沒好氣的說道,待見這人一臉的沮喪,又微笑安慰道:“此前或是不知,但眼下知曉也並不算晚。畢竟兩境之間,常年往來,此次不可,還有下次。下一次再入唐時,直將錢財於蜀中支兌成飛錢,輕身往來,行程不滯。這飛錢,就是方便了你們這些翻山越嶺、逆路行走的旅人啊!”
講到這裡,她又不無神秘的壓低語調說道:“不說往來的錢款,你自己的私財,大可以兌成飛錢貼身收放,如此也能免於巨財扎眼所帶來的危害。日後無論輾轉何方,但入大唐境內,一紙隨身便可保證你家財無失!
唉,當年的我就是患於寡識少知,若那時便將家產變換、兌成飛錢,何至於將諸產業都拋棄國中,赤貧入唐啊!如今爲了西康這封領的安全,還要將許多不需要自己操心的鄉人懇求招攬在身、積攢情義,旁人還未必會真心助我關照產業。”
那蔡邦氏族人聽到這話後,一時間不免也是心意大動。他倒不想葉阿黎那樣身份特殊、在國中被逼得沒有立足之地,本身自然也就沒有什麼投唐的打算。
但葉阿黎所講到飛錢的便攜和隱蔽性,還是讓他非常動心的。他代表整個氏族入唐經商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雖然勞累,但從中所分得的利潤也是非常可觀。
這些錢財囤放在吐蕃本土的家中,已經招惹到許多族人的嫉妒,所以他也不無擔心,那些人或許就會因爲嫉妒而搶奪他往來押貨運輸的事務,乃至於趁他不在家時侵佔搶奪他的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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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能將家財兌換成飛錢收存着,此一類的擔心自然可以免除。只不過,飛錢的便利性只是聽了葉阿黎一面之辭,他對大唐的信用如何也是有所保留,也實在不敢輕易做出決定,將家產寄放在敵國之中,決定還是要仔細看一看,再做出決定。
且不說這人心思如何,此一類的談話,葉阿黎也進行過了許多次,明白適可而止的道理。眼見這人已經有所動心,便就此打住,若再接着說下去,表現得太熱切,則就很有可能適得其反。
於是她便又轉過話題,接着說道:“這一次的事情,官面上我實在無從插手幫助,但可以先用自己的飛錢將你商貨調取出來。至於你先前所繳納錢款,便留質給我。要麼下次入京拿等量飛錢來還補,要麼乾脆就抵給了我。”
那人聽到這話後,自然也是滿心歡喜,連連道謝。不過他這裡還在思忖是否將家財兌換飛錢的事情,態度便不如此前那樣熱切殷勤了。
葉阿黎對此倒也不在意,讓這人取出貨單來,直接當場計點給這人等量的飛錢,讓其憑此前往取貨。
那人誠惶誠恐的將幾張飛錢接在手中,大氣都不敢輕出,哪還有此前那種認爲飛錢乃是一張廢紙的輕蔑態度。待到葉阿黎擺手送客,便忙不迭將幾張飛錢揣入懷中,與奴僕們一同往城南提貨的官倉而去。
送走了蔡邦氏族人後,葉阿黎便開始接見下一個來訪的賓客。節奏之忙碌,實在不遜於朝中任何一個勢位高在的大臣。
午後時分,有中使入邸宣讀皇帝敕令,着西康女王引青海贊婆入宮面聖。接到敕令後,葉阿黎又是一喜,直將堂中的賓客逐走,一邊吩咐府員去請暫居王邸中的贊婆,一邊快步返回後堂去梳妝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