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寺和尚們佛理道行如何,李潼無從評判,但不得不說這氛圍營造的是真不錯,暮唱舒緩,晨鐘悠揚,一覺睡到大天亮,他在自家王邸睡得都沒有這麼酣暢,畢竟還有金吾衛街徒喧鬧。
迎着朝陽,李潼站在佛堂前又打了一通羯鼓,不忘吩咐旁邊拍掌讚歎的小迷弟史思貞:“舍中所用佛香真是有助安眠,稍後記得向寺裡討要幾合。”
正在這時候,劉幽求也向此處行來,聞言後便嘆息道:“佛法雖廣大,僧徒卻太慳吝,大王此情若得允,只怕還要再添禮佛錢。”
李潼聽到這話,眉梢不免一跳,擺手示意幾人回房詳談。
回到房間中,劉幽求便展開籍卷,開始介紹昨日與僧徒交涉所得。李潼今次前來拜訪,進奉財貨價比十餘萬錢,雖然不算極大手筆,但也絕不寒酸。
但是魏國寺給予的回饋就有些不上臺面,兩根石雕的經幢、一尊韋陀護法的木雕,還有一些雜七雜八、鎮宅辟邪的佛器,多是木石雕件,連點銅鐵之物都沒有。
更讓李潼感到可氣的,是居然還有十張齋禮的法帖,換個說法這就是魏國寺搞什麼齋會時候的餐券。他得多缺這口吃的,還會巴巴趕來蹭飯!
除此之外,還有多部經卷,但卻同樣不是實物,而是開放經堂,要讓王府自備筆墨紙硯來寺裡抄經。李潼懷疑,這些臭和尚們開出這種條件,根本就是看上了他的鐘紹京!
還有就是一僧一尼兩個客住的法師,他們日常居住王邸,誦經作業,吃喝還要王邸供給。
聽到劉幽求講完,李潼簡直氣得肚子疼,更覺得早晚得收拾這羣和尚,保護費收的太狠!
是的,他這一次來還真就是爲了交保護費,把魏國寺僧尼請到家中供奉起來,可以極大程度避免被人構陷以圖讖妖異、厭勝方邪之類的罪名。
包括此前他奶奶武則天主動派入王府的李仙宗,這都是官方認證許可的宗教人士,有牌照,不飆車,不是外邊那些無照方士能比的。
當然,這僅僅只是擺在檯面上能說的。除了這些之外,劉幽求又介紹了一下私底下的交易,魏國寺給了十個度牒名額,僧尼不限,二十戶寺籍淨人。
這就屬於野路子範疇了,李潼想要用什麼人,既需要他們在法律上不存在,還需要他們有一個合法的身份,就可以用得上了。
有了這些東西,他就可以在城外盤下一個田莊,招募幾十戶客奴安置在這裡,州縣都管理不了,因爲這些人口、土地都是屬於魏國寺的寺產。
至於魏國寺怎麼管理這些產業,那就不是地方官府能過問的了,魏國寺本身其實也根本不知道這些產業、人口具體何在。
所以儘管李潼對這些和尚恨得牙癢癢,但還是得湊上來,這幾乎是他眼下能夠經營私人勢力的唯一方式。畢竟本身的田邑、封邑之類,都有朝廷有司代管,王府事務還要時刻準備御史案察。
如田大生等人賣命爲他奔走,李潼暫時還不能給他們一個光明前程,但最起碼的衣食需求也要有所保證啊。所以類似不見光的產業,還是需要準備一些。
當着屬下的面,李潼也不好表現的斤斤計較,只是皮笑肉不笑的點點頭,表示對這個交涉結果很滿意。
但還是忍不住暗示劉幽求,跟寺裡搞這些灰色產業的僧職好好聯絡下感情,不妨灰上加灰,在外邊搞定這些,筆走龍蛇的勾一勾,魏國寺這麼大產業,大把餘地可操作。滿足兩三個和尚,總比交錢給整個寺廟要便宜點。
他敢在魏國寺搞這種小動作,靠的也是燈下黑。
魏國寺本就他奶奶特許的法外之地,不會有那麼多御史酷吏死盯着不放,這些和尚們自己也明白這種事上不了檯面,本身在政治上又沒有那麼大的進步空間,自然也就樂於悶聲發財。
本着多吃點就少陪點的原則,李潼在寺裡磨磨蹭蹭,混了一頓午飯這才正式辭行。期間鄭金又請求挑選幾名寺籍淨人奴婢,出去轉了一趟,回來時身後跟着五六人,唐家那位小娘子赫然也在其中,具體操作細節,李潼也懶得過問。
這些寺籍的奴婢,之後雖然需要服務王府,但並不等於贈送,仍然落籍於魏國寺,算是勞務輸出,王府使用多長時間,都要給予魏國寺一定的財貨回償。
她們的所有權仍在魏國寺,換言之未來就算李潼犯事了要被抄家,這些人也不會被沒爲官奴,而是發還魏國寺。如果她們有了什麼病痛死在了王府,王府還要按照奴婢市價給予魏國寺補償。
當然也就是魏國寺地位特殊,至於其他的寺廟眼下是很少有這樣強大的法外特權,能夠跟宗親勳貴叫板。
這種安排雖然有些委屈那位唐家小娘子,但李潼眼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給她整一個更好的來歷,畢竟被金吾衛看得太死了。
到目前爲止,一些小目標算是基本完成,但最重要的目標,還要等待結果檢驗。
上午時分,在幾名知客僧的禮送下,河東王儀駕離開了魏國寺。這一次不必再掩人耳目,李潼索性策馬徐行。
當隊伍轉行出積善坊,李潼便見街道上氣氛有些緊張,最明顯是金吾衛街徒增加數倍,同時多有道途行人交頭接耳的議論。
因有仗身隔離在外,李潼聽不清這些議論聲,擺手示意隨員往左近去打聽,之後歸報言是積善坊北曲一戶貴人園邸被強梁闖入劫掠,賊人已經被擒在坊中,眼下金吾衛街徒是在周街盤查賊徒是否還有同黨。
“這些蟊賊,也真是膽大,光天化日居然就敢橫行城中!怕是眼見積善坊距離城門路近,得手之後方便遠遁……”
“我又聽說,遭擄的可是左金吾衛一戶將軍家門。哈哈,那些賊徒也真是選了一個好目標!往常這些街鬼一個個兇橫又懶散,瞧瞧今日這樣勤懇,遭劫的想來不是什麼軍府普通人家!”
李潼側首望向坐騎前的田大生,田大生微不可查的點點頭。
不過眼下還沒有確鑿消息,李潼倒是還能忍住不大聲發笑,也不想再在洛北招搖,想了想便留下官二代史思貞去打探消息,就算被金吾衛扣下了也好撈出來。
至於他自己,也不想再在洛北招搖過市,打馬加快速度,通過了新中橋返回洛南。
李潼這裡剛剛返回王府還未坐定,耳邊李守禮還在魔音灌輸的抱怨他出門不帶上自己,留下來打探消息的史思貞已經返回來,且一臉精彩。
“大王知不知?你們諸位,若我不言,怕也猜不到積德坊賊人究竟是誰!”
史思貞這個胡人長得少年老成,一臉的絡腮鬍子,實在乏甚細膩的神情表達,只能手舞足蹈的來加戲:“就是昨日登府的那個合宮主簿傅遊藝!”
“怎麼會?”
“他瘋了?”
“是不是別有內情?”
聽到史思貞這麼說,滿堂諸衆一臉的不相信,七嘴八舌的發聲追問。
史思貞小賣關子,喝了一口茶,轉又笑道:“還有一樁更加驚異的事情,你們知不知遭劫的是哪一家?左金吾衛丘大將軍次子丘嗣誠,你們是不知當時這小子是怎樣氣急敗壞,恨不能抄刀砍了賊徒!他那座別業裡,多有珍奇花木,一株老葡萄藤據說是河東遷來,結出的葡萄一顆就市價十錢餘!結果被賊徒連根拔起……”
李潼原本只是默默聽着,聽到這裡忍不住自己也笑出聲來,只覺得這個傅遊藝真是妙得很。後續如何且不說,單單把丘家園邸破壞成這個樣子,他聽着都感覺樂得不行。
武周時期有酷吏王弘義,途過鄉里瓜園,向主人討要瓜果,主人吝嗇不給,結果王弘義就說瓜園裡有瑞物白兔,讓縣官派人搜捕,一通搜索下來,瓜園被破壞殆盡。
史思貞打探出來的消息實在太驚人,讓人難以相信,主要是想不通這個傅遊藝究竟是發的哪門子癲,你不老老實實在洛南待着,跑去洛北鬧事,鬧得還是金吾衛大將軍丘神勣家的別業,這不是一般的作死情懷能作出來的事兒啊!
至於背後挑事的李潼,這會兒其實也有些詫異,因爲傅遊藝做出這樣的舉動,根本就不是他設想的劇本。
他原本的計劃,是讓田大生吩咐安排在丘氏園邸周邊的人刻意向傅遊藝透露那座園邸有祥瑞的消息,激發出傅遊藝心裡那種恨天不公的負面情緒。
至於丘家園邸究竟有沒有什麼瑞物,他壓根就不關心,也沒讓人冒險佈置。他是眼見到傅遊藝那種求進無門的憋屈勁兒,自己治下全無瑞物感應,結果一水之隔的洛陽縣裡層出不窮,換誰誰都不高興。
然後呢,洛陽縣裡卻遲遲沒有獻瑞的消息。這就是李潼算計的精華所在了,傅遊藝會怎麼想?
他會不會好奇,然後上書求問:明明坊間有傳丘家這座園墅有祥瑞,爲什麼不見洛陽縣上報?
就算傅遊藝忘記這件事,李潼也會提醒他,並持續不斷拱火。
只要傅遊藝肯上書,事情就可以鬧起來:合宮縣主簿舉報,左金吾衛大將軍丘神勣宅生瑞物,但洛陽令弓嗣明隱匿不報!你們在想什麼?你們在搞什麼?
如果是尋常時期,這種事報上去查一查,子虛烏有,也就不了了之,甚至可能連查都不會查。可李潼卻知道,他奶奶磨刀霍霍正準備給弓家來次狠的,結果卻發生這種事,能不往邪裡想?
李潼這一設想,雖然曲折,但也不失縝密,他是一層一層逐漸給丘神勣累加死機,並儘量讓自己置身事外。可是這傅遊藝倒好,年紀一大把居然還挺有莽勁兒,不等着打小報告、直接殺上門去!
爲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凡在史書留名的,真是不好駕馭,就算要作死,都能作出別樣精彩。
雖然只要宣揚出丘神勣跟弓嗣明有確鑿聯繫,在武則天心裡就是失分項,但最起碼在宰相垮臺前,丘神勣位置還是穩如磐石,傅遊藝這個好漢敢在這時候去硬槓,那真是不死都要脫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