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陽心情忐忑的被引入王邸中,自然也經歷了馮五那一番禮遇,之後才被王府僕人引入到中堂側廂的廡舍中。
房門前幾名健卒標立,雖然開着門,但室內卻架設着幾扇彩繪的屏風,讓人不能看到上首主席上的情形。
“高峷?算了,還是喚你李陽吧。你重貨請託馮五來見我,言在三者、不能盡意,今天給你一個機會細述所疾,入座吧。”
堂上響起一個年輕且冷靜的聲音,李陽聞聲後覺得有些熟悉,但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也不敢沉湎思索,忙不迭上前隔着屏風見禮,然後纔在室中奴婢的指引下坐在了下席上。
他將思緒略作整理,然後才恭謹道:“罪戶孽徒,不敢自陳無辜,但坊間流言涉及舊隱,讓人思之恐極,心不能安。大王仁厚,肯予罪徒一個自白的機會。”
“寒家流刑以來,宗枝分散遠邊,出沒於瘴毒之地,唯謹念天恩浩瀚,仍肯予大罪之徒一線生機,戰戰兢兢,辛苦求活,盼存此一身以彰君王慈德。及後逢赦歸鄉,猶恐懲之未足,罪門不敢復立鄉土……”
他言辭不可謂不懇切,但堂上大王卻久久無聲,這不免讓他的心情更加忐忑。
李陽也明白,家門舊禍半是自取,長輩手刃親子、喪盡人倫,在當時就有人謗議、言是行跡令人髮指,心跡更險惡莫測,狀似恐極,實則是以此影射二聖絕情。
他自己都不願再提這樁舊事,就不用說堂上的河東王了。若是追思先人事蹟,懷恨故臣的絕情,行刺少王之事就算不是他家做的,只怕也少不了遷怒。
屏風後的李潼這會兒其實也有一些猶豫不決,不知該要怎樣處理這個李陽。
這個人乃是長安分社的直案之一,也是李潼親自提拔起來的一個人選,在當時還因爲能在草野中發現良才而頗爲欣喜。
畢竟故衣社這些府戶們生活艱苦,許多人大字不識一個,而這個李陽卻是出身名門,家教自然有保障。幼來遭禍,艱苦生活之下也磨去了許多關隴勳貴子弟們身上那種躁氣,在故衣社中勤勤懇懇,自然也就有種鶴立雞羣的出衆,能被李潼選中提拔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在當時,他自然不知這小子真實身世、跟自家居然還有這樣的淵源。略作沉吟後,他又問道:“我聽馮五說,你歸鄉之後也不重回故庭,沒有什麼興復家門的事蹟,反而與一衆寒卒混湊起來,這又是什麼緣故?”
李陽聽到河東王並不關心他的自白,反而好奇這一點,也是愣了一愣,略作沉默,然後才澀聲道:“家門遭禍之際,尚是黃齒,本來衣食優渥,陡然翻入草野瘴毒之境,心中惶恐難免,做夢都想有人搭救。但身邊親執卻都束手無策,一個個抱憾辭世,生計幾近絕望,後在刑地得到當地土人關照,處境纔有幾分好轉……”
“諸事言則輕微,但若不親歷此中,實在是不能體會當中之飢渴一二。生人最艱難的時候,人即便無有物助於我,哪怕只有片言的激勵,都能讓一個苦寒絕望之人有膽量負重前行。罪徒既受此苦,復享此惠,也想憑薄力惠及於人,一如人舊年施恩於我。”
講到這裡,他臉上又露出幾分猶豫之色,但還是繼續說道:“至於復興家門,心裡當然也有此類妄念。但情知世道艱難,在勢之人尚且悽悽惶惶,終日不安,如小民刑罪餘孽,若是不行邪途,哪有什麼上望的機會。但本就是負罪之家,即便是憑此得有一二轉機,所享不過一時的虛榮,只是讓家門積穢更多……”
這番話講得不可謂不坦誠,李潼在聽完後,便擺手吩咐道:“撤去屏風罷。”
李陽下意識擡頭望去,先看到一隻粗壯的手臂抓住屏風邊沿將之提起挪開,待見到那人健碩身形後,便忍不住驚聲道:“楊阿兄,你怎麼會在王邸……”
他驚問未止,待看到堂上端坐着那英俊得讓人過目難忘的年輕人,更是驚得似乎被雷劈中,整個人僵在了席中,胸膛裡更有氣息亂躥,舌頭都似乎要在口腔裡打結,更是完全說不出一個字來。
“李陽,我與你倒是緣分不淺啊。此前京南有見,便覺得你才具不凡,所以把社事授你,卻沒想到,你居然瞞了我許多事。不過這也沒什麼,咱們也是彼此彼此,可以抵消兩清了。”
李潼擡手指着瞠目結舌的李陽,臉上很有幾分惡趣的笑容。
李陽聽到這話,心情更是翻江倒海,他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當時秦嶺外緣所見這位被稱作社首的郎君,竟然會是如今名滿西京的河東王!
儘管他們這些分社人衆閒來也不乏揣測,能夠組織起故衣社這麼龐大基業的社首究竟是什麼人,普遍傾向於認爲他們所見的這位社首應該是被推上臺面、作爲掩飾的。畢竟這位郎君雖然風度脫俗,兼具少勇,但也實在是太年輕了,背後肯定還有什麼大人物面授機宜、暗中操控。
可是當看到少王的時候,李陽實在想不出,世道中還有什麼人能夠指使一位少年名王。
儘管音容笑貌都印象深刻且正在眼前,但李陽還是不能將眼前這位貴氣逼人的少王與舊時秦嶺中跟隨他們一起翻山越嶺、露宿郊野,甚至幫他們搬擡器械去圍攻蜂盜的那個年輕人聯繫起來。
“怎麼、愣住了?大王知你身世時,可是沒有這樣驚愕!”
楊思勖親隨大王,倒也跟這些故衣社成員們見過幾面並相處過一段時間,彼此之間還有幾分戰友袍澤的情義,見李陽僵在席中不能言語,上前一步一巴掌扇在他的後腦勺上。
李陽直接被打翻落席,然後纔回過神來,忙不迭俯身下拜道:“屬下、不,罪民真是想不到、想不到社首竟然會是、會是河東大王……”
“生人諸事,難免離奇,也是各自驚喜罷。既然已經坦白相見,也就不要拘於俗禮,坐下吧,不要再說什麼舊事罪跡,且論眼前吧。”
李潼擺擺手,然後又問道:“坊間流言所涉你我,能不能追查到源頭?”
李陽聽到這個問題,強壓下心頭的激動,入席之後便搖頭苦笑道:“實在是追查不到,社首、大王應該也知,社中人衆大批入城還是短時,挑選出一些耳目走力奉行前教,屬下也是偶然之間知道坊間有這樣的風傳。擔心因我招惹到禍事,或會牽連到故義徒衆,知那馮五於京邑人面廣闊,這才求他出面說於、說於大王……”
“發生此事後,我也不敢再隱身世,社中知我前事者幾員,未及上達,也都擔心會招惹權門矚望於下,所以決定先取分社財貨,請託馮五,實在沒有想到,當中還有如此幽隱。”
李潼聞言後也有幾分哭笑不得,前日馮五來見之後,當然吩咐田少安去調查此事,長安分社的彙報也很快傳入邸中。他現在也真是富得流油,長安市面上流通的重貨居然都是他的,轉了一圈又回到他家來。
消息之所以會有滯後,當然也不是因爲長安分社刻意隱瞞,而是近日庭門太喧噪,出入者實在太多,再加上他眼下主要還是遙控安置敢戰士,對於幾個分社的事務便也不求及時奏報,於是就擺出了這樣一個大烏龍。
李陽又繼續說道:“坊中雜聲百出,源頭已經難追,但將耳目放在關鍵人事上,還是能夠小窺端倪。屬下日前親往竇氏門庭求見,趁機言探幾名竇氏徒卒,懷疑可能是他家所爲。想要藉此舊事恫嚇、陷害我,以此抹掉拖欠社中的貨款。”
“竇家還沒有還款?”
李潼聽到這話後便又皺起了眉頭,不過很快又舒展開,轉又笑道:“眼下竇氏門庭也是焦頭爛額,近日之內很可能會有什麼異常行跡,你等社中耳目一定不可懈怠,盯緊了他家!也不妨告訴你,此前使人行刺我的,正是竇家。”
“竟然是……竇家好大膽!”
李陽聽到這話後又瞪大眼,片刻後則皺眉道:“可他家國戚門戶,爲何要……”
“還能有什麼緣故?見我勢弱可欺,厭我分奪舊人情義。”
既然已經坦誠相見,加上這個李陽身份也特殊,李潼索性告訴他更多,起碼讓他明白,自己與皇嗣李旦並不是一派的,故衣社也是自立門戶的存在。
李陽聞言後果然若有所思,沉默片刻然後說道:“屬下自有故情可引,可以走入竇氏庭門窺望,他們竟敢作此險事,欺我故義無人?社首一聲令下,即刻召集徒衆,攻破他家門庭!”
“這倒不必,建安王舊禍於前,如果竇家再遭此禍,必惹朝廷熱議,會讓西京形勢步入莫測,對我故義徒衆也是一大傷害。”
李潼聞言後便擺手冷笑道:“要跟竇家算清楚這筆賬,還不值得我作自傷。”
這裡話還沒講完,門下田少安匆匆入堂,說道:“啓稟大王,竇家遞帖邀請大王走吊亡者。”
“不過是死了一個惡婦,值得我親去弔喪?他家還真是自視挺高。”
“不是靈感寺死的那婦人,是竇家的主事人竇尚簡,昨夜急病暴斃。”
李潼聽到這話,眉頭突然一皺,指着李陽說道:“閒話少說,速速安排耳目分佈竇氏諸園業,有什麼異常,即刻走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