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堡城就是位於赤嶺山脈中的一座烽堡,之所以名傳後世,就在於盛唐天寶年間,名將哥舒翰攻拔此城,犧牲數萬大軍而只俘獲吐蕃四百餘衆的驚人戰損比。
正因爲如此誇張的戰果,所以關於石堡城此戰該不該打,後世也是爲之千古磨牙。甚至就在當時,詩仙李白就作詩譏之: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認爲石堡城一戰只是哥舒翰博取功名利祿的一場沒有意義的戰爭。
當然,文人墨客的說法,聽聽就算了,哪怕他是詩仙。須知就在此前,李白還有詩吹捧哥舒翰“丈夫立身有如此,一呼三軍皆披靡。衛青謾作大將軍,白起真成一豎子”,在哥舒翰面前,衛青、白起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角色。
這也就是在古代詩歌文學自有其崇高地位,如果放在後世,這就是標準的說啥都會、幹啥都廢,只會瞎蹭熱度的流量大V。
說他品格高吧,他跟隨永王東巡作亂,還唱歌助興,說他能力強吧,造反還他麼失敗了,他到底在亂軍中幹了啥也不清楚,反正那組《永王東巡歌》成了他從亂的鐵證。
圍繞石堡城一戰的議論數不勝數,後世就還有種說法是哥舒翰應該對怛羅斯之戰的失敗負重要責任。因爲就在石堡城之戰的第三年便發生了怛羅斯之戰,有人認爲當時不打石堡城而將犧牲的幾萬隴右將士投入怛羅斯,此戰便不會失敗。
這說法也實在不好評價,大概認爲怛羅斯就在隴右隔壁,幾萬隴右軍擡擡腳就能到達參戰。這要是可行,直接把安祿山提溜過去驅虎吞狼,不獨怛羅斯之戰能打贏,安史之亂都避免了。
石堡城之戰,以後世眼光而言自然不該打,因爲就算打下來了也沒能完全挖掘出此戰的重要戰略價值。
因爲就在之後幾年,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亂的爆發徹底打亂了大唐帝國的各種佈局,諸邊大軍回撤平叛,甚至就連整個隴右都被吐蕃趁機吞沒,更不要說區區一座石堡城。
但人生來就是等死,也總不能說由生到死的任何行爲都全無意義。
石堡城的戰略意義絕對至關重要,經過盛唐多年持續不斷的打擊,大唐基本上已經完成了從嶺南到中亞、對吐蕃綿延近萬里的戰略封鎖,石堡城的奪取就是爲下一步反攻吐蕃而所作的準備。
這樣一座重要的烽堡,李潼自然很關心,可是當他問起這個問題的時候,自黑齒常之一下諸隨同的河源軍將校們俱都一臉迷茫。沉吟半晌後,黑齒常之纔開口道:“殿下所言這處烽堡,不知何處聽來?其位居地勢如何?”
見衆人如此反應,李潼隱隱感覺他這個問題似乎是鬧了烏龍,但還是循着自己的記憶,將石堡城相關的地勢環境講述了一下。
如此諸將又是沉默片刻,突然纔有一名兵長舉手發言道:“殿下所言地勢,似乎是東北處的白水溝,但那裡地勢雖險,卻並無烽堡設置啊!”
大唐與吐蕃邊境鬥爭激烈,局勢須臾百變,當李潼見到河源軍諸將都沒有聽過石堡城之名,便意識到可能這座烽堡眼下還不存在。
因此在聽到那兵長所言後,他也並不感到意外,但還是忍不住詢問道:“或許是言者口誤,聞者記錯,不過白水溝那裡,方不方便去看一眼?”
有了具體可知的地點,黑齒常之的記憶就鮮活了起來,聞言後便點頭道:“白水溝地處赤嶺東麓,本非吐蕃遊弈之境,較之嶺內還要更安全一些,自然可以去看一看。”
說完後,他便擡手示意剛纔答話那名兵長頭前帶路,也算是給這個機警博識的兵長一個在雍王殿下面前表現的機會。
那兵長頭前帶路,對周遭地形非常熟悉,儘管山嶺之間諸多崎嶇岔口,甚至李潼都被繞暈了,他都能不假思索的擇道而行。
再見對方身高七尺有餘,比黑齒常之都要高大,哪怕在一衆威武悍勇的河源軍將校當中都頗爲醒目,攀高躍澗如履平地,李潼一時間也心生愛才之心,於是便開口問道:“校尉名何?”
那兵長聽到這話,神情略顯激動,頓足立住、回身叉手道:“卑職名郭知運,秦州軍府果毅,現事河源軍西鄉嶺烽堡營主。”
“郭知運?”
李潼聽到這個名字,不免驚了一驚,大感這個身在與吐蕃對戰前線的河源軍真是藏龍臥虎,隨手指認一個兵長,居然日後就是名震河隴的大能!
爲了更作確認,避免重名之人,李潼連忙又作好奇的詢問了一下這個郭知運的具體身世,這才確認眼前這個長得五大三粗、且還不乏憨厚姿態的年輕人,的確就是在開元年間數敗吐蕃的隴右節度使郭知運!
得知這一點,李潼愛才之心不免更加熾熱,又接連詢問這個郭知運參軍以來的履歷。郭知運一邊帶路,一邊恭謹作答,因彼此之間身份差距懸殊,所以顯得有些拘謹忐忑。
“勿以位卑爲恥,嶺西蕃賊如河谷雜草、割刈不盡,俱我大唐勇士功業所出!”
眼見郭知運頗有不自在,李潼便也不再表現的過於外露,拍拍對方肩膀以示勉勵。
接着他又懷着期待的心情詢問一下同行者其他人名號,倒是沒有再發現像郭知運如此知名者。不過他也並沒有因此而感到遺憾,人究竟能不能功著當時、名傳後世,自身素質很重要,但機會也很重要。
河源將士多健勇,自己既然已經得掌隴右諸軍,當然要給他們創造機會,不遺餘力的發掘將帥之才,不讓這些健兒們志力空捐!
翻過一道山樑,衆人席地休息的時候,李潼見到許多將士還不顧疲憊,披甲巡弋於左右,警惕遊蕩在赤嶺山中的吐蕃遊弈部伍,忍不住感慨道:“丈夫不惜志力、捐身爲國,朝廷又怎麼能吝嗇再造凌煙閣、揚功表事!誇誇其言或是失於荒誕、不能切實,但使我執隴右一日,絕不讓披甲之士飢餒備戰!”
周遭衆將士們聽到這話,無不面露笑容,紛紛叉手謝恩,望向雍王殿下的眼神則更有敬慕之色。
但對於衆將士的敬意,李潼卻自感受之有愧。他所爲尊貴出身、榮華享用,便是建立在這些邊疆戰士們拋頭顱灑熱血的奮鬥中,否則隴右、關中都幾爲賊寇,又怎麼能安心在神都搞政變?
相對於這些將士們的付出,自己給他們做的仍少,但餘生仍長,既感此義,當奮力而爲,不負彼此!
一行人在赤嶺山麓中繞行了將近一個時辰,行出溝嶺縱橫之地後又在附近烽堡取了戰馬繼續趕路,才終於在傍晚時分抵達了一處山口,也就是郭知運所言的白水溝。
及至在山下、嶺巔觀望一陣,李潼才明白爲什麼那個令得大唐、吐蕃兩國大軍磨盤絞肉爲戰的石堡城還未修建起來。
赤嶺山勢突兀,峰嶺之間驟起驟落,白水溝此處地境尚算開闊平坦,而所面對的赤嶺山口也頗爲開闊,可容數車並行,很明顯是一個出入赤嶺的通道。
按照黑齒常之的說法也的確如此,此前朝廷幾次大舉用兵,此處山口都是重要的出入通道。而在這山口兩側,則有峰嶺兀起,人馬難登,觀其地勢,應該就是李潼記憶中那座讓大唐拋撒數萬將士性命才攻克的烽堡。
至於眼下,山嶺上卻並沒有烽堡設立。並不是黑齒常之罔顧此處地險,而是因爲山嶺險地所在位於赤嶺東麓,此處山口仍然在大唐的控制之中,即便是要防備吐蕃入叩,也要在峰嶺背面的西麓設防,高峰峻嶺上設置烽堡,本就勞民傷財,更沒有窮使人力物力,來防備自己的道理。
瞭解到這一點之後,李潼先是頗感欣慰,但繼而又感到很大的壓力。
赤嶺作爲橫隔兩地的天然壁壘,誰若得知便掌握了戰場上的攻守主動權。眼下石堡城所在還位於大唐控制中,不過只是一處根本不值得設防的山口險峰而已。
可是到了盛唐天寶年間,此地已爲吐蕃所有,唐軍甚至要付出數萬人的代價,才能叩開這一烽堡,重新奪取進出赤嶺的通道。
由此可見,圍繞着赤嶺,大唐與吐蕃究竟展開了怎樣慘烈的爭奪,又有多少兩國將士在此屍橫遍野、骸與天高!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近年欽陵回鎮青海,對赤嶺更作逼壓、逐步滲透。往年河源諸堡七十餘座,尚可保赤嶺防備周全。但如今,所增烽堡已達一百五十餘處,但仍難免會有吐蕃遊弈繞嶺而出,寇掠無算!”
講到這裡,黑齒常之忍不住再次嘆息一聲,並又講出了今日不知講過幾次的那句話:“若吐谷渾不失,吐蕃居高難下、不足爲患,邊情不至於如此疾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