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美的訂購意向?”野田次郎眨巴一下眼睛,很吃驚地看向陳太忠,“陳區長,我非常願意尊重你所說的任何話,但是……好像你們的生產線尚未完全建成。”
“你不回答我的問題,我也就不會再回答你的問題,尊重是相互的,”陳區長的腰板往沙發靠背上一靠,摸出一根菸來,懶洋洋地發話,“徐區長,你繼續。”
你都不往日本賣了,這還怎麼繼續談?徐瑞麟也聽得明白,不過他心裡疑惑的是,陳區長怎麼就能知道,生物脫膠會導致麻纖維質量下降?
不得不說,在苧麻生物脫膠的研究上,國內是要落後日本一些,國內還在研究,怎樣穩定地從實驗室實現微生物脫膠,日本已經小批量地開始生產生物脫膠的苧麻布了,並且從中發現了一些問題。
但是國內還沒有進展到這一步,徐區長認爲自己對苧麻的瞭解,是很多了,現在猛地聽到陳區長如此說,少不得看一眼野田課長,“野田先生,請你正面回答,生物脫膠是否存在陳區長所說的問題?”
“技術方面的事情,我不是很精通,”野田次郎先是歉意地笑一笑,然後一側頭,臉就是一沉,真是翻臉比翻書快[,“犬養君,難道你沒有聽到主人的問話嗎?”
姓犬養的這技術人員登時傻眼,生物脫膠的缺陷,公司裡知曉的絕對人數不少,但基本上都是研發或者售後部門的,對於這個缺陷,他們也從來不聲張。
甚至在公司內部,大部分知情人都不會細說,說起來這個問題,大家更多會說,“喔,那幾個小麻煩,真的令人討厭”。
也就是今天在脫膠廠,幾個技術人員評價脫膠工藝的時候,有人恥笑化工脫膠的落後,比生物脫膠差得太多,這位才呵斥一聲,“不懂的話不要亂說,生物脫膠並沒有那麼穩定。”
說完之後,他就意識到自己說得有點多了,趕緊警惕地掃視一下四周,還好沒人,離他們最近的,是那個拒絕停止防空警報的傲慢的年輕人,直線距離也超過了十米,傲慢的傢伙正叼着香菸四下亂看。
他不相信對方能聽到自己的話,更有可能的是,那個傢伙連日語也不會,於是他低聲跟其他人解釋一下,生物脫膠有這樣一些缺陷。
他這樣做,當然不是爲了給陳太忠科普,事實上,他的本意是告誡公司的小夥子,在中方面前,你們儘量不要提這個技術,若是人家覺得好,要咱們投資這個,那就麻煩了。
當然,別人不能提,他可以提,因爲他知道如何把握分寸,不過他做夢也沒想到,由於他親自耐心地普及了相關的常識,結果被陳某人擡手一巴掌抽了回來。
怎麼能這個樣子呢?姓犬養的這位真是傻眼了,他確實沒想到,中國也知道生物脫膠的弊端,日方發現問題之後,並沒有大肆宣傳,只是說我們掌握了這種技術。
他們並不指望中方購買這種技術——因爲這技術會極大地提高生產成本,在他們看來,中方寧願承受高度的污染,也不可能把錢浪費在這樣的技術上,所以不虞穿幫。
正經是中方也在研究這樣的技術,日方不做提醒的話,將來沒準能從中借鑑到什麼東西,借鑑不到也可以考慮便宜購買,他們當然不肯自曝其短。
所以聽到這個質問,他猶豫了再猶豫,最終還是狐疑地反問一句,“不知道貴方的生物脫膠,遭遇了哪些問題,我們或許可以提出解決方案。”
“我們當然是遇到了問題,”徐瑞麟卻是不吃這一套,他雖然儒雅,可絕對不古板,只是不動聲色地發問,“我們想了解的是:貴方在生物脫膠工藝上,是否掌握了不降低質量的辦法?”
“這個……”犬養也算個有急智的,最初他是吃了悶棍,現在反應了過來,略略停頓一下,就理直氣壯地反駁,“我們不可能保證每一個參數的質量都不降低。”
“我認爲你已經給了我答案,”徐瑞麟也是個有決斷的,聽出了他的色厲內荏,就不再跟他糾纏,而是轉回頭來看小野次郎,“小野課長,如果你堅持第二個條件,我想我們是不可能談下去了,真的很抱歉。”
“既然是做生意,討價還價是常事,請不要着急說不,”小野課長不以爲然撇一撇嘴,“我能否知道,你們得到了哪些來自歐美的訂單?”
“這個問題,讓我有點爲難,”徐瑞麟一攤雙手,果斷地拒絕了對方的要求,開什麼玩笑?大家一個行業的,我的客戶讓你知道?
“我只是好奇,”野田課長笑一笑,笑容中有點說不清楚的東西。
徐瑞麟才待繼續拒絕,不成想莊局長輕咳一聲,就作勢要慢吞吞地舉手,主持的劉局長見狀,馬上笑着說話,“莊局長,請您指示。”
“嗯,我是這麼想的,北崇有什麼意向,可以大致說一下,”莊局長緩緩地發話,“確有其事的話,也是合作中一個很重要的籌碼。”
這話說得很漂亮,看起來是偏幫了某一方,其實根本沒有明確的表態,也不會得罪任何人,就連最挑剔的陳太忠,也不便公然表示不滿。
莊局長這麼問,是爲北崇爭取在合作中的主動,至於說北崇嘴上說的,不稀罕日企的投資——不過是討價還價的手段罷了,誰會當真?
徐瑞麟淡淡地看他一眼,扭頭看向坐在沙發上的陳太忠,“陳區長,您有什麼指示?”
這個請示,真的就太打臉了,不過徐區長不在意,上午莊局長在脫膠廠的指示,令他很是不恥,當時他不在場,但是聽說有人要中止九一八的防空警報演練,爲日本人的考察讓路,心裡登時大爲不滿。
要是換一個幹部的話,就算心裡不滿,十有八九也不會表現出來,相較莊局長的言論,當時陳區長的話,更不像一個領導該說的——如此熱血賁張,怎麼能當領導?
不過,北崇人一向直來直去,徐區長性子裡又帶着點文人的不合時宜,他連常務副都推掉了,只想在有生之年好好地爲北崇服務,那還有什麼可怕的?而且莊局長是省工商局的,想夠他也夠不着,所以他就直接不賣面子了。
莊壁梵只覺得臉上一陣燥熱,但是又無可奈何,只能心裡暗罵,北崇這是什麼鳥地方,一個個地領導不像領導,幹部不像幹部。
陳太忠見徐瑞麟如此,心裡暗暗發笑,臉上卻一片苦悶,緊皺着眉頭,“嘖,這是商業機密啊,莊局長。”
“大致……大致說一下就行,”莊局長直接接話,“你可以把意向書的複印件拿過來,該描黑的地方描黑嘛,英文原版的更有說服力,咱們有翻譯。”
“嘖,這樣啊,”陳太忠咂巴一下嘴巴,看一眼桌角坐着的王媛媛,“小王,都翻譯出來了嗎?”
“英文和法文都翻譯出來了,意大利文……還得等一等,”王主任耷拉着眼皮輕聲回答,也不看在場的衆人。
“拿過來吧,”陳區長輕描淡寫地指示,“小語種的就不要拿了。”
王媛媛站起身走了,一時間滿屋的寂靜,有兩個日語翻譯在以極低的聲音說着什麼,更多的人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連莊局長和劉局長,眼中也是濃濃的驚訝——不會吧,除了英法意大利,還有小語種國家的採購?
北崇的苧麻布,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賣了?
就在這樣的氣氛中,衆人默默地等着,其中有人摸出煙來抽着,有人去衛生間放水,也有幾個人低聲地交頭接耳,還有人用狐疑的眼光看着陳區長。
徐瑞麟對巴黎時裝節的情況,也略有耳聞,不過苧麻項目後期的銷售,基本上是歸了計委和工商,劉海芳是新上來的副區長,又是女人家,他也不好過問得太多。
所以他只能狐疑地看着陳區長,心說咱真有這麼多單子?
大約過了十分鐘,王媛媛和另一個女人走了進來,手裡拿着厚厚的一份材料,“我們只複印了五份,想到大家等不及了,就先拿過來發了。”
五份材料,莊局長一份,劉局長一份,歸市長一份,陳區長一份,剩下一份就是給三鬆公司的——那麼多人擠着看一份。
徐區長自己都沒有資料,說不得走到陳區長身邊,探着腦袋看,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這好像跟合同或者說採購意向沒什麼關係。
沒錯,王媛媛拿來的本來就不是合同什麼的,只是歐洲的一些報紙和雜誌,全部是關於巴黎時裝節上關於苧麻服裝的介紹或者評論,還附有相當多的插圖。
這些報紙雜誌並不僅僅限於巴黎,還有意大利、美國等地——出於衆所周知的原因,英國人並不熱衷於報道巴黎時裝節,但就算是這樣,也還有兩份英國的報刊。
這些報刊和雜誌,都是傳真過來的,效果實在不能說好,尤其是在複印之後,但是毫無疑問,絕對不會是假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