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挑屍

禿尾猴被殭屍拖入棺中的一幕,快得讓人無思量餘地,鷓鴣哨等人在樹上只覺眼前一花,緊接着便聽到紫金槨內傳出幾聲老猴臨死前的慘叫。鷓鴣哨擔心向導受驚不過叫喊出聲,趕緊用手將他罩着黑紗的嘴巴按上。

林中聚集的猴羣也都嚇得怔在當場,視線齊刷刷投向紫金槨,看得連猴眼都直了,直到禿尾猴撕心裂肺的悲慘哀嚎突然停止,羣猴方纔如夢初醒,如同樹倒猢猻散一般,嗷嗷亂叫着四散逃入林中,頃刻間便不見了蹤影。密林深處又恢復了寂靜,連根猴毛都沒剩下。

紅姑娘見有屍變,連忙摸出三柄塗了黑狗血的飛刀在手,當即就要發難。鷓鴣哨悄悄舉手示意她先別妄動,棺中那元代貴族的殭屍好生厲害,不過看其形貌應該是西域色目人。元代是多民族兼容並存的局面,有色目人爲將並不奇怪,討伐老熊嶺七十二洞之時的統兵大將,很可能正是此人。元代活人殉葬之風極盛,先前在基中所見的披甲乾屍,大概是陪葬的武士。天子可有百人陪葬,王公可有數十人,統兵的將軍安排幾個親隨殉死在墓道里看守門戶,就當時的社會風氣而言,也不算是什麼殘酷奢侈之舉。

但西域文化背景獨特,喪葬習俗也與傳統葬制存在很多區別,棺槨、墓穴、明器,以及保存屍體的辦法在當時看來,都透着極其神秘的色彩。搬山道人從西域沙漠雙黑山遷入中原,已逾數千載了,對自漢代開始繁榮起來的西域喪葬之法所知有限,吃不準瓶山巨槨裡屍變的底細,只好動心忍性,繼續在樹上潛蹤窺探。

死寂的林子裡,只有棺中發出一陣陣咔哧咔哧的響動,像是殭屍正在裡面啃噬禿尾猴的死體,聽得苗子寒透了心肺,忽覺脖子上滑溜溜的一陣冰涼。他還以爲是鷓鴣哨爲了防他墜樹給他綁上一條索子,一邊膽戰心驚地用手去摸,一邊低聲道:“墨師哥子,休要捆小的脖頸,這地方還得留着喘氣……”

話未說完,卻摸到後頸上並非是什麼繩索,心神恍惚之下,抄在手裡一看,竟是一條劇毒的白花蛇,衝他噝噝吐着毒信,頓時驚得有一半魂魄超生到天上雲端裡去了,忙使出全身力氣,把手裡的白花蛇甩掉,但身下的樹枝可經不起他如此折騰,頓時咔嚓一聲斷裂開來,連人帶樹杈同時掉了下去。

鷓鴣哨和紅姑娘正自留意樹下棺槨的動靜,沒提防苗子會有這麼一手,饒是鷓鴣哨身手奇快,等察覺到樹杈斷裂時也已晚了半步。這株大樹高可數丈,他擔心苗子從高處落下去摔個非死即傷,救人心切之下,顧不得再隱匿行藏了,急忙在樹杈上倒懸下來,腳踹樹幹放開雙臂,如同一隻夜行蝙蝠般飄身落下,他後發先至,在半空中一把扯住苗子的衣領。

在如此之高的樹上落下,即便是鷓鴣哨也難保不會受傷,好在林木茂密,掛滿了膝蘿,不等落地,就扯住了掛在樹幹上的老藤,這才放開苗子的身體,從樹上下來,二人已站在了那具紫金槨前。

此時紅姑娘也從樹上下來,聽得棺中窸窸窣窣響個不住,似乎裡面的殭屍會隨時爬出來撲人,不禁秀眉緊蹙,暗自打了個寒戰,問鷓鴣哨道:“如何理會?放火燒吧!”

鷓鴣哨本想先藏在暗處看個仔細,但既已來至棺前,也只好立即動手,不過盜墓者自古以來很忌諱在沒看棺前便縱火燒棺,烈火一焚,裡面的明器可就全都完了,還指望從中找出丹珠之物,怎能輕易放火來燒?便對紅姑娘道:“別用火,先用蜈蚣掛山梯把殭屍從棺中挑出來再做理會。”

鷓鴣哨說完便轉身去把竹梯拖了過來,命苗子和紅姑娘將這蜈蚣掛山梯抄在手裡,平舉了探入棺內,不管鉤到什麼,都用力將之拽出棺外,他自己着手按快槍窺伺在側。

苗子遇蛇後從樹上跌下,已自驚得心慌意亂,就動了逃跑的念頭,但看鷓鴣哨手裡拎着的德國造鏡面匣子,心裡明白此時逃走免不了要捱上一梭子槍彈。此人天生就是膽小,這些年見了許多軍閥土匪草菅人命的事端,相比起厲鬼殭屍,他還是更懼怕手裡有槍的軍閥,一看見黑洞洞的槍口,腿肚子就軟了,再借幾個膽子也不敢逃開半步,只好硬着頭皮,幫紅姑娘把竹梯擡起來,對準紫金槨探了過去。

二人先用蜈蚣掛山梯撥開半遮在棺上的七星板,壓低了梯首,如同飛龍攪海,在那棺中一卷,觸手沉重,便知竹梯前的掛山鉤已搭住東西了。紅姑娘看了鷓鴣哨一眼,見他蓄勢已待,便對苗子使了個眼色,手上加勁,把蜈蚣掛山梯挑將起來。

紅姑娘和苗子都感覺竹梯變得格外沉重,只好併力挑動,不料竟從棺中拽出一大團事物。此時清冷的月光灑將下來,三人站在側近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見蜈蚣掛山梯前端的包銅亂鉤,正掛在那已死的禿尾猴嘴上,死猴的嘴巴被扯得豁張了,毫無生氣的臉孔仰着朝天,釣魚一般地讓亂鉤從棺材裡扯了起來。

鷓鴣哨見慣了生死之事,死狀再如何詭異的屍首,在他眼中看來,都如泥塑蠟雕,不到事不得已之時,也絕不肯採取極端舉措殘害古屍,他認爲只有懂得對死亡的敬畏,才能一次次躲開死神的召喚。但眼下以竹梯戳屍,卻實屬無奈之舉,因爲誰也不知棺中殭屍會如何發作,此刻見從棺中啓出死猴屍體,他連眼眉都沒動上一下,依舊沉靜如水地在旁註視,全身蓄勢待發,準備隨時應付即將發生的種種不測。

但紅姑娘見那猴屍死狀如此猙獰可怖,她畢竟是半路入的倒鬥行,不免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也不敢直視猴臉,當下壯着膽子,和早已嚇得體如篩糠的苗子一起用力,顫抖抖地緩緩擡起蜈蚣掛山梯。

只見竹梯從棺中挑出來的,並不單單是一具毛茸茸的猴屍,禿尾死猴的屍體與棺中殭屍緊緊連在一起,那古屍的頭埋在死猴頸中,似乎張口咬住了不放,竹梯扯動死掉的禿尾老猴,竟連同那具元代殭屍一發從棺中啓出。

禿尾老猴的分量畢竟有限,只是那具元代殭屍體格魁梧,屍身極是沉重,這也可能是灌了水銀防腐,總之紅姑娘與苗子額頭都見了汗,接連擡了幾次竹梯,而那一猴一人的屍體竟似在棺中生了根,急切之間難以挑出棺來。

鷓鴣哨之所以要讓他們以蜈蚣掛山梯在遠處挑屍出棺,是因爲擔心距離紫金槨太近,棺蓋棺板都已經震散了,一旦棺中殭屍暴然而起,須是吃它一個措手不及,離得遠些纔有應變的時機。不料竹梯只把屍體斜斜地挑起數尺,便再也挑不動分毫了,長梯被重重墜成了一張彎弓,梯身顫動着嘎吱吱作響。

鷓鴣哨心覺有異:“卻又作怪,難道是那殭屍不肯出來?”疑惑之下,他邁步轉向棺側,誰知剛一挪動腳步,便發現殭屍身後探出一對黑色的巨鰲,如同蟹鉗一般,緊攫住那隻死猴不放,在殭屍後頸處又探出一條漆黑的肢節鉤尾。原來是有體大如犬的山蠍子貪戀棺中陰氣,在棺槨摔出古墓震裂之機,鑽入了棺材內部,剛纔羣猴所懼之處,可能也正是藏在棺內的巨毒之物。

那山蠍子臨敵必將鉤尾高高豎起,不知爲什麼鑽進棺槨之後,卻要伏在殭屍身子底下,等禿尾老猴翻動七星板之時,始終潛伏不動的山蠍子突然發難,它一擡長尾,頓時把那殭屍也託了起來,蟄死了禿尾老猴,隔着古屍一併拽進棺內。這時被竹梯從棺底啓出,那山蠍子卻似乎不情願離開紫金槨,更不肯放脫了猴子屍體,竟與蜈蚣掛山梯較起力來。

鷓鴣哨剛看到棺底藏着只碩大的山蠍子,他下意識的反應便是開槍射殺,否則等它回到棺底,就不得不接近棺槨才能開槍,手中那支德國造二十響早已機頭大張,隨時都可以擊發。鷓鴣哨平生最是擅長用槍,有百步穿楊的準頭,當即擡胳膊就要扣動扳機。

誰知鷓鴣哨身手雖快,那隻山蠍子卻是更快,它也感覺有活人接近,猛然掉轉蠍尾,一股漆黑的毒汁似水箭般噴向鷓鴣哨。老熊嶺瓶山附近氣候獨特,常年陰雨連綿,山間盛產各種奇花異草,這一帶的山蠍子不僅體形碩大,而且母蠍子的鉤尾可以和眼鏡王蛇一樣激射毒液,其快如電,令人防不勝防。

鷓鴣哨只聞一陣腥風,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山蠍子如何噴毒,劇毒的水箭便已射到身前,無論如何都躲閃不及了,情急之下,鷓鴣哨也只好先求自保,把手中的鏡面匣子槍舉在身前一擋,毒液刺啦一聲輕響,都射在了德國造的槍身之上,他擔心毒水淌到手上,只好立刻把這柄鏡面二十響丟掉,同時抽身向後疾趨退避。

紅姑娘和苗子此時也已看到了藏在殭屍背後的山蠍子,皆是吃了一驚,手中稍鬆,山蠍子便拽着殭屍和死猴縮回棺內。

鷓鴣哨跳在一旁叫道:“快把竹簍裡的鳳凰雞放出來。”他們三人進入密林盜墓之前,都用竹簍子揹負了一隻雄雞,鷓鴣哨親自帶着那隻最是神異的怒晴雞,紅姑娘與苗子所帶,也都是千中所選。

“鳳麟龍龜”爲中華四靈,自殷商以來,世上便已有了玄鳥金鳳的圖騰,但是就如同龍一樣,鳳凰本是虛幻之物,它在神話中是長生不死的玄鳥,死後可以在火焰中涅盤重生,棲息在梧桐樹上,不落無寶之地,所以它也是自古修仙煉丹之人最重視的一種神靈之物。怒晴即是鳳鳴之兆,歷代皇帝將丹宮設在湘西怒晴縣的瓶山,恐怕也與這地名脫不開干係。

倘若追根溯源,鳳凰的原型很可能脫化自山雞,山裡的野生山雞羽毛絢麗繽紛,尾長堪比孔雀,也可在空中飛舞盤旋,十分接近鳳凰。不過只有家禽中,纔會出現極罕見的怒晴雞,眼皮子和鳳凰一樣是自上而生,與尋常的雞禽截然不同,是百種毒物的天然剋星。

不過雞禽體內的生物鐘作用明顯,天色一黑,便即無精打采,而且一旦到了晚上,視力和感知能力都嚴重下降,雖然被裝在竹筐中,一路顛簸不曾入睡,但都昏昏沉沉地不聲不響,鷓鴣哨三人眼下也顧不得許多了,扯開竹簍,將裡面的三隻雄雞遠遠地朝紫金槨拋了過去。

以怒晴爲首的三隻雄雞,在空中振翅落下,它們與毒物是與生俱來的死敵,只要見到了,必然鬥個有你沒我,有我沒你,雖然在月光下精神不振,可陡然遇到山蠍子,仍是紅了眼睛,剛落在棺內便是一通亂啄。

那藏在殭屍身下的山蠍子雖是不願離開紫金槨,但被逼不過,狹窄的棺內又不得施展,只好放開那具殭屍和禿尾巴死猴,從它鑽進來的棺槨裂縫裡原路退出。

鷓鴣哨三人在遠處觀看,只見這條山蠍子全身塵介,遍體青黑,兩螯巨如兒臂,上邊滿是堅硬如針的黑毛,腹背奇厚,尾部環節十三,蟄動之際,奇快如電。它在原地亂轉,毒尾向上彎曲起來,顯得極是暴躁不安。三隻雄雞雖是團團將其圍住,但在深夜之中,一時也難迅速攲近撲殺,只是與之不停遊鬥,消耗它的兇悍之氣。

鷓鴣哨見已將山蠍子逼出了棺槨,便拽出另一支德國造,想一槍結果了它的性命,不過眼見三隻雄雞與巨蠍鬥得正緊,遮住了開槍射擊的角度,此番盜墓都離不開怒晴雞抵禦毒物殭屍,自是不能輕易傷了它的性命,只好沉住了氣在旁觀鬥。

正在這時,見那山蠍子背部突然鼓起一團,竟將背殼撐得幾欲透明瞭,似是發了狂一般四處亂突,驀地裡一聲悶響如同裂帛,蠍背從中裂了開來,從中冒出一縷白氣,其狀如汞,直迫“玉兔”。

第四十章黑琵琶

搬山道人盜墓時所用的搬山分甲術,在世人眼中看似神妙莫測,但其要旨都不離生剋制化之道。此次入瓶山盜基,正是由於藥山中多有毒蜃蟲瘴,才特地從附近的金風寨中尋得了怒晴雞,山陰裡潛養成形的百毒,都不是其對手。但夜色正濃,雄雞猛性先自減了一半,一時竟奈何不得從棺裡鑽出的山蠍子。

鷓鴣哨等人站在十幾步開外觀戰,只見那腹寬背厚的山蠍子狂性大發,但左衝右突都無法脫身,最後全身忽地蜷縮起來,背上裂開一條巨縫,從中冒出一團白霧來,直上直下地聚而不散,那三隻雄雞雖也鬥紅了眼,但見山蠍子突現異動,不免吃了一驚,又不知其虛實,便立刻分頭疾退躲避。

鷓鴣哨見那蠍背裡冒出的白霧古怪,也趕緊揮手讓紅姑娘與苗子再後退數步。這時山風輕拂,化開了白霧,但見那山蠍子從背脊開裂,如同豁開一張黑洞洞的大嘴,裡面爬出一片白花花的小蠍子,從母蠍背中掙脫出來,四下裡亂竄逃逸。

背上完全破裂的山蠍子,則像只破甲囊般伏在地上,再也不動,竟已斃命多時了。怒晴雞見從母蠍背中爬出許多赤白的小蠍子來,它們之間是物性相剋的天敵,哪肯放過了,立即舒羽鼓翼,撲上去將小蠍子一一撕啄了吞進肚中。其餘兩隻雄雞也先後上前,頃刻間把幾十只小蠍子風捲殘雲般掃了個千乾淨淨,沒令其走脫半隻,統統葬身在雞腹中了。

苗子在旁見了,將手一拍自家腦袋,對鷓鴣哨道:“原來山蠍子鑽進棺裡......,是想借陰氣產子來着……”瓶山當地的毒物皆有奇毒,又常年吐納山中藥性,所以都喜歡躲在陰晦冷僻之處,尤其是母山蠍子在生產之時,更是喜歡鑽棺材和墳土。

老熊嶺附近流傳着一句民諺“蠍子自小沒有娘”,當地的山蠍子一生只生產一次,都從背後分娩,產下小蠍子之時,便是老蠍子斃命之期,所以湘西寨子裡沒有親人的孤兒,都被山民們稱作“蠍孩”。

母蠍子鑽入有屍體的棺槨中,是由於陰晦的屍氣,可以令其暫時緩解背裂而死之苦。當地山民大多都知道母蠍一胎所產的小蠍子,歷來都是三十有六之數,不多不少,恰好是一副骨牌的數量,故此,也有俗稱山蠍子爲“骨牌“的。

鷓鴣哨以前從沒來過老熊嶺這猛洞之地,他雖廣曉博見,卻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對當地山蠍子奇特的習性並不瞭解,聽苗子嚮導說出根由,這才得知。不過他看瓶山多有珍稀藥石,山中潛藏的毒物也是奇形異狀,又怎理會得了這許多,只要辨明生克之道,帶着幾隻雄雞進山,料也無妨。

鷓鴣哨眼見三隻雄雞搶食了幾十只小蠍子,飽食之後,神情更顯委靡,便命苗子將它們捉回竹簍,他自己則與紅姑娘上前去查看棺槨中的事物。

二人拎着刀槍走到棺前,先是看了看壓在槨底的老猿。紫金槨底部鑄有八尊異獸擡棺,都是粗壯披鱗的半人半獸模樣,擡棺的鱗怪不僅顯得棺槨中屍首地位尊崇,也有在墓室中防潮的作用,使紫金槨離地稍微高出一塊,倘若墓室內滲入雨水,即便一時難以盡數排出,也不至將棺木浸泡淹沒。

那遍體白毛的老猿被棺槨砸在當地,幸得槨底有異獸擡棺的構造,離地面還留有這麼一段間隙,而且密林中多有被雨水打落的敗葉,鋪得地上綿綿厚厚,又加上這白猿筋骨頑健,在一場天劫之下,竟得不死,但它受傷也自不輕。

鷓鴣哨俯下身子,提着馬燈往槨底照了一照,只見那白毛蒼猿口臂中都流着鮮血,壓在底下一動不動,已如死掉了一般。

鷓鴣哨心想,這老猴頭剛剛還能動,怎的此時卻不動了,便擡腳踢了踢蒼猿露出來的胳膊。那槨底的老猿果然縮臂躲閃,睜開兩隻眼睛賊溜溜亂轉,對着鷓鴣哨呲牙咧嘴地作勢恫嚇,眼神中除了七分驚懼,更有三分陰狠的惡毒之意。

鷓鴣哨看這蒼猿神色狡猾,便知其絕非善類。世上萬物俱隨自然生滅,活得年月深了,便會退去自身原本的毛色,由灰轉白,再由白入銀,到這種程度,已不是常物了,非仙即妖,可通人心。

聽那苗子說,這瓶山白猿洞附近的猴羣,常常攔截過住落單的客人搶奪食物,已害了許多人命,就連服飾貨物都不放過,奪進猴洞中你爭我搶,也穿戴裝扮起來,學着活人的樣子在山中招搖,多半都是這蒼猿領頭做出的歹事。

鷓鴣哨估量那廝和古狸碑的老狸皆是一路貨色,心中早有殺意,當下便想一槍點了這老猿,消了白猿洞的字號。但紅姑娘對苗子所說的羣猴害人性命之事並不當真,又不曾親眼見過羣猴爲禍於人,況且這老猿受創甚重,放它出來也活不了幾夭了,就勸鷓鴣哨手下留情,念在白猿僅剩一口氣的份上,且饒它再多活幾日,今天身死殞命的兄弟極多,我等須爲他們謀些陰福。

鷓鴣哨聽她如此說,不便反駁,也只好按捺殺機,反正這老猿只剩半條性命了,權且留它多活一時也罷,他自恃槍快,想取此猿性命實不費吹灰之力,如今大事當前,還是開棺取寶要緊,便收槍起身,任由白猿壓在槨底咬牙切齒,不再去理會它了。

三人隨即站到紫金槨側面,在月色下探身去看棺中情形。此時月影下落,清冷暗淡的光芒灑在棺內,只見棺中死猴與殭屍仍然疊壓在一處,便仍以蜈蚣掛山梯扯動禿尾猴的屍首,將它挑出棺槨,甩脫在遠處的樹下。

如此一來,棺中古屍平躺的情形便歷歷在目了。那元代殭屍雖已死了近七百年,連身穿的紫繡錦袍都已開始變質,可古屍面目未變,只有全身肌膚顏色漲紫僵硬,一頭亂髮披散了半遮頭臉,身形高大過人,雖然死了幾百年了,可一身英爽凜然的殺氣至今還未散盡。

元代軍中非只是單有蒙古人,西域漠北諸國乃至高麗、漢夷之人皆有。這將軍髮色形貌都有濃重的西域特徵,但見其口部緊閉,看起來兩頰微鼓,未曾塌陷枯癟,料來口中含着駐顏奇珍。

鷓鴣哨自是盼着殭屍的口含是顆明珠,但他也清楚,王公貴族之流的屍首,在口所含駐顏之物,向來是有三種:一是駐顏散,是以水銀爲主要原料的防腐密藥;二來是玉含,玉能生寒,把涼潤的美玉製舌之形,待死者人殮時納入其口,涼玉就可以使九竅清爽,防止屍體腐爛;最貴重的便是海底所產的月光明珠,或是異類珍珠。至於含壓口銅錢的方式,在古代貴族中幾乎不會採用。

看這具紫金槨楠木棺裡的殭屍,始終暴露在夜風下,可皮肉萎縮塌陷之狀卻並不明顯,屍身中肯定有特殊的防腐手段。但等鷓鴣哨湊近一看,心中立時驚疑不定,原來殭屍鼻孔耳孔裡,塞得滿滿的全是純金粉末。用黃金駐顏的事情,世上從來沒有,元代殭屍體內怎麼會有金子?用槍口在死屍耳部一按,金粉立刻掉落了一片,從耳孔裡涌出許多污血來,血水淌到棺內,臭不可聞。

鷓鴣哨心下疑惑,也琢磨不出什麼頭緒,眼下只好撬開屍口看個究竟了。正待入棺啓屍,忽然聽得樹後一陣輕響,忙擡頭看去,就見一株歪脖子樹幹微微搖顫,樹葉紛紛落下,似乎是在被什麼人用力推搖,可那樹身有一抱來粗,等閒的力氣又怎搖得它動?

鷓鴣哨罵道:“聒噪,莫非又是那羣賊猴子迴轉來了?”說着已拽了德國造二十響在手,槍在手上刷地轉了一圈。機頭便已挑開,槍口對着棺槨下的白猿,心想若是猴羣在旁擾亂,也難安心啓屍摳取珠玉,不妨一槍點了這半死的老白猿來得乾淨。

眼看鷓鴣哨就要一聲結果了白猿的性命,這時那苗子卻原地蹦起一尺多高,叫道:“大事不好,竟忘了此等大事。墨師哥子,子時早就過了,現在卻是初幾了?”

鷓鴣哨和紅姑娘見苗子神色大變,不知是吃了什麼驚嚇,就好似詐屍了一般,更不明白他所言何意,都道:“什麼初幾?”

苗子此時早將雞籠拎起來抱到懷中使勁搖晃,也已記起了日期時辰:“好教二位得知,到得子夜相交之時,山蠍子便是逢單見單,逢雙見雙,剛除掉了一隻雌的,左近必還藏有一隻更狠的公蠍子。”山蠍子裡以公蠍最惡,體形雖比母蠍子要小,但其毒猛性猛,絕難對付。如今正是深夜,三隻雄雞剛剛吃飽了小蠍子,都精神衰竭,任憑怎麼搖動竹簍,也不肯就此醒來。

苗子又驚又慌,額頭上出了一層虛汗,鷓鴣哨按住他道:“慌什麼?無非又是隻山蠍子而已,它能興多大風浪?”

這時紅姑娘忽然指着遠處晃動的樹梢底下,低聲叫道:“你們快看,樹上到底是什麼?”鷓鴣哨與苗子聞聲望將過去,月影下看得好生真切,歪脖子樹上掛着一隻漆黑的山蠍子。這蠍子倒掛在樹上,如同懸着一把漆黑的古舊琵琶,稍微一動,身體上的肢節硬殼便如鐵葉子摩擦般鏗然有聲,精猛異常,實不亞於藏身在丹宮中的六翅蜈蚣。

苗子驚道:“我的爺,是湘西山蠍子裡的黑琵琶精……”其話音未落,那倒掛樹身的黑琵琶,已伸展齶牙亮出一雙血螯,自歪脖老樹上倏然而下。

蠍性不比尋常,皆爲至急至躁,比如自盡自殺之類決絕之事,有些人可以做到,並非人人可爲,但若說到毒蟲之屬,卻僅有山蠍子能夠自殺。如果捉到一隻蠍子裝入玻璃瓶中,以凸透火鏡在日光下照射於它,蠍子急痛之下又在瓶中無可逃避,便會倒轉尾鋒自刺而死,其狂躁之性可見一斑。

那黑琵琶自樹上下來時,感覺到棺槨附近有死蠍和雄雞,便已經引發了狂性,渾身上下滿是憤恨之意,就如一陣黑風般在樹底打了一個盤旋,歪脖子樹頓時被它連根拔了,轟然倒入樹叢。形如黑琵琶的山蠍子順勢隱入草木深處,只見亂草撥動,迅捷無倫地向紫金槨附近逼來。

鷓鴣哨叫聲來得好快,舉起手中二十響的鏡面匣子槍,一個長射掃將過去,彈雨切掉的長草刷刷倒下一片,但是林木茂密雜草叢生,也看不清是否擊中了那黑琵琶,頃刻間彈匣中的二十發子彈便已告罄。鷓鴣哨雙眼緊盯着山蠍子撥動草叢的蹤跡,手裡迅速換下彈匣,他同時出聲讓洞蠻子和紅姑娘趕緊開籠放雞,這樹叢密林之中障礙物太多,離得稍遠便難以開槍射殺目標,只有使雄雞前去圍鬥纔是上策。

其實紅姑娘和苗子不用聽令,早已經將竹簍中昏睡的三隻雄雞拋到外邊。奈何雄雞都吃飽了肚子,又加上夜色正深,雖然那死敵就在眼前,卻完全無法抖擻精神撲將過去拼力廝殺,急得苗子束手無策,眼瞅着黑琵琶在草叢裡越逼越近,哪還管得了許多,一一抱起三隻半睡半醒的大公雞,瞧準了方向從半空裡投向山蠍子。

那怒晴雞被人突然扔上了天,它身在半空,猛然警醒過來,血紅的雞冠子立時豎起,怒氣直透全身彩羽,高啼一聲,從空中滑翔落入長草,頓

時同黑琵琶翻滾着鬥成一團。雞禽之屬不比飛鳥,雙翼舞動幅度和筋力都是有限,唯獨頸足之力強健異常。一雙金爪狠狠抓住蠍尾,奮力一扯,竟然硬生生將骨牌黑琵琶拽得就地打了個轉。

這時另外兩隻大公雞也被先後扔了過來,它們本無怒晴雞一般的壯烈神采,剛剛同母蠍子經過一場惡鬥,都已睏乏不堪了,此時陡然臨敵,不免有些發矇。其中一隻雄雞還沒醒過神來,就被那狂躁發瘋的黑琵琶一螯鉗落了雞頭,蠍尾甩處,把那血淋淋的雞頭撞向苗子。

洞蠻子正自心慌,只見那雞頭帶着鮮血破風飛來,直看得眼也花了,哪裡還避得開它,好在鷓鴣哨眼疾手快,一把將苗子扯在一旁,雞頭正好從其臉旁飛過,若差得數寸,撞來的公雞腦袋就勢必戳瞎了苗子右眼,只聽一聲沉悶的響動傳出,雞頭已撞在了身後的什麼事物之上。

鷓鴣哨等人聽得聲音不對,雞頭並不像是撞在棺槨或者樹木之上,趕緊回頭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原來紫金槨裡的元代殭屍,已不知在什麼時候,無聲無息地從棺中坐起,指爪戟張,似乎正要爬出棺槨,那雞頭不偏不斜地撞在了殭屍臉上,古屍面部和滿頭亂髮被濺得雞血淋漓,在月光下真是分外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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