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穿戴簡樸,長相也十分不起眼,說話還帶着明顯的奉賢口音。趙家老宅因主人家是公侯,家中僕人一般都是盛行說官話的,即使是老宅也不例外,能在主人跟前侍候的,都能說得一口流利的官話。這婆子在欽差面前還說本地方言,顯然是宅子裡最低等最不起眼的一個粗使婆子。
蔣氏心想,這樣一個從來都不被她放在眼裡的婆子,爲什麼會成爲她計劃成功的最大障礙呢?
那婆子已經將三天前的夜裡看到的一切說了出來。高成在大奶奶身邊丫頭的引領下,悄悄地進了大奶奶的院子,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才從裡頭出來。而在那之前,他生了病,暫時回住處養病,也是大奶奶的人給他準備了喝的藥。知道這件事的下人,都在私下議論,大奶奶爲何不在白天召他過去,大晚上的,又停留了這麼久,還沒留人在院門口守着,莫非有什麼私情不成?
蔣氏的臉色已經白得象紙一樣了,她知道自己必須把事情解釋清楚,現在不是計劃能不能順利進行的事了,她如果沒有給出一個足夠令人信服的說法,立馬就能以不貞私通的罪名被族人抓去沉塘!她的孩子將來會一輩子被人看不起,她的孃家也不會爲她辯解一句話。
她沙啞着聲音道:“我叫高成去,是想問問公公的身體如何了,缺些什麼東西,因問的東西多,就耽擱得久了點。若我白天召他去問,叫欽差大人知道了,興許會疑心我要私自送東西進來,因此才使了這迂迴的法子,怕叫人看見。沒想到還是有人看見了,卻編排出如此荒謬絕倫的謠言來。”
這個解釋聽起來似乎有幾分可信度,可惜她自從回到老宅,就只來看望過公公一次,不象是對他非常關心的樣子,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因此這種話只能騙騙不知情的人。如果她真的對公公的身體如此關心,什麼時候不能把高成叫過去呢?
欽差不動聲色,但心裡想必已經有了想法。張氏就直接問汪四平:“既然三天前高成曾經回過住處養病,那他當時吃了什麼?喝了什麼?請了哪位大夫來診治?又有誰去過他的屋子?”
汪四平叫了高成鄰屋的僕人來問,那人雖說不清楚高成吃喝了什麼,但也證實了他沒請過大夫,卻有丫頭給他送了藥和吃食衣物,東西都是不錯的,酒菜魚肉俱全,高成因爲“病了”沒胃口,還轉送了幾樣給鄰居吃。主人家居喪,宅裡主事的又是張氏,因此僕人們跟着清湯寡水地熬了幾個月,對這頓意外的美食印象深刻得很
。
問他能不能認出那送東西的丫頭來,那人直接指出了蔣氏南下帶來的一個三等小丫頭。
蔣氏身上的嫌疑又重了幾分。
她暗暗咬牙,爲了洗刷自己身上的嫌疑,將污水再一次潑回張氏頭上,她必須要主動說出準備好的證據,轉移衆人的注意力了:“高成是公公身邊的人,我平白無故的,要害他做什麼?他年紀也不小了,長相又醜陋,要說我與他有私情,更是笑話!如今要查的不是區區一個僕人三天前的行蹤,而是這粥裡的毒是誰下的!有人要謀害我公公,這纔是最要緊的事!”
欽差沉着臉看她一眼,慢條斯理地問手下:“你們去廚房,都查到什麼了?”
他手下查到的東西還真不少,除了那個聲稱張氏院中婆子曾與高成有過沖突的媳婦子外,他們還查到高成在做飯時,是獨自待在廚房中的,其他人至少離他幾丈遠,但正因爲離得遠,所以沒人知道當時是不是還有人秘密接觸過他,如果真有人接觸過,那一定不是張氏院子裡的人。因爲她防備心重,會留在院子裡侍候的,除了從京中帶來的秋葉,都是十分信任的老僕,人數很少,做事都有分寸,知道是高成在廚房,她們只會轉身就走,絕不會主動靠近。
所以,那個媳婦子在士兵們的逼供之下,最終招認她是故意撒的謊,而讓她這麼做的,是她丈夫。她丈夫收了別人的錢,就讓妻子做假證,至於讓他們這麼做的人,幾次接觸都是蒙着面的,身材頗爲高大,而且身手不凡。
欽差手下的人還在蔣氏手下一個婆子“無意中”透露的話語幫助下查到,高成煮食所用的食材,都是專門送來的,送東西的人原本是固定的,可今日卻有個小丫頭以母親生病爲由告了假,偏偏送菜來的人一個也沒少。他們覺得不對勁,就去抓了那小丫頭來問,原來她母親生病是假的,她同樣是收了人家的銀子,回家躲上半日,問起給錢的人是誰,同樣是個身材高大蒙着臉的男子。
這個男人到底會是誰呢?
蔣氏見安排的其中一個重要“證據”已經作廢,就怕他們追查下去,會查到自己身上,連忙給紅綾使了個眼色。
紅綾裝作忽然想起來的模樣,大聲對她道:“奶奶,這人會認識宅子裡侍候的人,不是咱們家裡的,就是跟咱們家相熟,常來常往的。他愛蒙面,多半是怕人認出來吧?可咱們家裡沒幾個男僕是身材高大還會武的呀?只有瑋哥兒那邊的魯先生,還有幾分象。”
趙家老宅裡,目前確實有一個人符合這個描述,又是僕人們不熟悉的,那就是張氏給孫子趙瑋請來教授武藝的西席魯先生。而這位魯先生,又偏偏那麼巧,今日上午就離開了趙家老宅。據守門的說,他是出門散心去了,無人知道他的去向,還至今未歸,沒法證明自己沒有收買過廚房的媳婦子和送菜的小丫頭。
欽差馬上就否決了這個可疑的人選,別人可能會疑心這位魯先生有問題,可他是宮裡來的人,自然知道這魯雲鵬乃是廣平王親衛,專門留下來保護趙老夫人祖孫的,早上人家離開時,還曾跟他打過招呼——他不是出去亂逛,而是去松江府那邊“訪友”了。人既然不在奉賢,又怎會收買人做假證呢?
欽差懷疑蔣氏與紅綾是故意讓他們懷疑到魯雲鵬身上,而不再追查真正去接觸媳婦子與小丫頭的人是誰
。如果他真的相信了她們的話,又不知道魯雲鵬的身份和去向,只會以爲是張氏命孫子的武藝師傅收買小丫頭,在送的食材裡滲了毒藥,意圖毒死趙炯吧?
但這個人如果真的奉了張氏之命收買小丫頭,假裝成送食材的人下毒,又怎會收買廚房的人做假證指證張氏呢?這明顯是自相矛盾的,簡直就是明晃晃的破綻。
他有些不客氣地斜了紅綾幾眼,又瞥了瞥蔣氏,陰陰地笑道:“趙大奶奶放心,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做了虧心事的人,是瞞不了人的,這下毒嫁禍之人是誰,咱家一定會查出來,給老夫人一個交待!”
他對隨行的士兵下令,立刻搜索趙家老宅和附近街道、客店、民居,又跟趙氏宗族打聲招呼,讓他們配合,一定要把這個可疑的人給搜出來,那被收買的媳婦子夫妻倆,還有小丫頭,都帶着去認人。搜人的時候,對蔣氏帶來的男女僕婦,要重點搜索。
蔣氏心下一驚,勉強笑了笑:“宮使此話是何意?”
“大奶奶別誤會,咱家只是覺得,要害趙炯的人早不下手,晚不下手,偏要等到您來了老宅才下手,興許就是以趙家僕人的身份一路南下的呢。”欽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帶了幾分輕蔑,讓蔣氏心頭怒火大盛,無奈卻不敢發泄出來。
張氏見她到現在還沒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忍不住嘆了口氣:“‘小桃紅’這種毒不常見,又出現在一個地方,對高成下毒的,必定就是想要毒害你公公的兇手。你無法解釋三天前爲何連夜將高成叫去了你的院子,是最有嫌疑對他下毒的人。你還裝什麼無辜?趕緊想想要如何爲自己開脫吧!”
蔣氏連忙辯解道:“孫媳婦冤枉!老夫人怎能如此污衊我?!我爲什麼要毒害自己的公公?爲什麼要對一個小小的僕人下毒?這完全沒有理由!”說着就委屈地哭了起來。
“是爲了滅口吧?”奶聲奶氣的聲音在院門口響起,衆人一怔,轉頭望去,卻是秋葉一手抱着趙?,一手牽着趙瑋來了。張氏眉頭一皺:“胡鬧!你們來做什麼?!”
剛纔那話是趙?說的,她連忙道:“祖母,哥哥和我怕你被人欺負,所以特地來幫你!”她示意秋葉放她下地,穩穩地跑到張氏面前,拉着對方的手說:“祖母,這個高成不是大堂嫂的心腹嗎?您以前跟我們說過的。”
張氏瞪她一眼,擡頭對欽差道:“我確實說過。高成原是趙?之妻的親信之人,從一介小小長隨做到管事位上,都是趙?之妻提拔的。南下之前,他忽然被調到趙炯身邊,我也很吃驚呢,聽說一路上都是他在向趙炯進讒言,讓趙炯對小兒下毒手。”
欽差恍然大悟,有些好奇地看着趙?,眼裡帶上了幾分笑意:“趙姑娘的意思,是你大堂嫂指使高成在你伯父面前進讒言,又怕他泄露了秘密,所以要滅口麼?”這麼小的孩子,是怎麼想到這些的?
趙?大力點頭,又跑到蔣氏面前,昂着頭看她:“你爲什麼一定要害死我們?在京城的時候,你明明還巴結我祖母和爹孃來着,你跪在他們面前,求他們別把你兒子害死弟弟的事說出去,我祖母還答應了,你當時明明很感激,還說要在大伯父大伯母面前爲我們說好話,讓他們別再爲難我們了,爲什麼後來又要派人來害我們?”
蔣氏萬萬沒想到自己心中最大的秘密會被小孩子當場揭開,一時措手不及,驚慌地看向了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