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寧年間,道法盛行。
時任天子宋徽宗最喜修道人士,抑佛揚道已成爲朝野內外共識,制符、煉丹、御劍、馭靈等各色道人活躍於廟堂之中,弄得天下乾坤大亂、陰陽難定。
有一戲法師名趙歸真,在徽宗壽宴天寧節上敬獻奇門幻術龍虎鬥,他在銅爐內點燃迷香,利用夜色中的水霧,將壽宴舉辦地點集英殿變成一片汪洋大海,明月照映下,霧海流轉,水波奔騰,水霧之中竟然還出現了青龍白虎兩大神獸,一龍一虎在海上廝殺正酣,叫百官看得兩股戰戰,膽顫驚心。
過幾日,朝中重臣童貫準備監兵出征西夏,卻不巧皇宮內太一宮突然失火,此時恰巧是冬季,城內河水凍結成冰,水源嚴重不足,眼看火勢越燒越旺,整個皇城都要毀於一旦。趙歸真凌空御紙而飛如同仙人下凡,他先命令一羣書畫戲師在天幕上潑灑濃墨,描繪出滔滔江河,水勢凌空而出,奔騰咆哮,如同銀河落在了皇城之上,蔚爲壯觀。
他接着又命招禽御獸戲師鼓動萬千鳥禽前來相助。冬令之時,汴京地帶本來沒有太多的鳥雀,但不想咒法剛剛唸完,四面八方就涌來無數烏鴉雀鳥,遮天蔽日,漫天飛舞,這些雀鳥一隻只蘸江水而飛,紛紛抖動雙翼,太一宮上如同暴雨傾盆而下,不過半個時辰,便撲滅了大火。
宮殿燒燬,亟待重建。
徽宗急得焦頭爛額,趙歸真卻笑道:“重建太一,何須陛下操心,貧道略施小計就能完好如初。”他叫人拿來一張宣紙,在紙上重畫了太一宮殿,而後以薄薄宣紙爲界,輕撫雙袖,不過眨眼之間,陰陽逆轉,畫中宮殿與燒燬的宮殿頃刻間就互換,太一宮又嶄新如初,不見一絲一毫破損。
野史上記載,這叫歸真三戲天子,其一霧中龍虎鬥,曰以假亂真;其二引禽撲火,曰無中生有;其三重建太一,曰顛倒陰陽。
這三戲雖說是戲,但卻也是真假難辨,徽宗自然是大喜過望,連聲讚歎:“歸真之法,天下無雙,卻不知是出自哪一門哪一派?”
趙歸真笑道:“貧道所修乃是戲法之道,又稱雲機之法,卻不在當今玄空八門之列。”
趙歸真所說的玄空八門正是當今道術中的符籙、丹鼎、御劍、馭靈、驅鬼、馭屍、入魔、化精這八個門派,自古道本同宗出,術卻分萬千種,唯有這八門修煉者人數最多,也最被人們熟知。
徽宗奇道:“雲機術法?這個朕可是從未聽過!”
趙歸真頜首道:“回稟陛下,雲機之法共有七術,正是通靈、藏掖、障眼、五行、搬運、異生和迷幻。這七術如天上流雲蒼蒼,可遠觀而不可近瞧,又如萬千浮光變幻,能辨別卻不能捉摸,亦真亦假,亦假亦真,便是雲機七道聖法。”
戲法之妙,本就在虛實難辨。
徽宗一心求道,最愛玄術,笑道:“此法甚妙,雲機術法當入天下玄術九道之列。”
至此,天下戲法大興,雲機社更搖身一變爲天下所有戲師夢寐以求的至高門派,而趙歸真更是被譽爲天下第一戲術師,尤其是一手幻術天下無雙,只是雲機社名聲大盛後,不過一夜之間突然所有戲師全都消失不見,道門中再也沒有人見過趙歸真的真容,是爲天下一大謎團。
雲機消逝,戲法重生。今天我們要講的這個故事就跟芸芸戲法師有關,但故事的開始卻要從一對符籙門的師徒說起。
這是臨安城郊的崇陽嶺,險峰峻崖,古剎昏鴉。
殘陽之中,幾棵遒勁的老紅松下走來兩個人影。看穿着打扮,是兩名道士,一老一少,年長的約莫四十餘歲,身着灰色道袍,挽着髮髻,身形精瘦矍鑠,雙目尤其精光熠熠;年少的約莫十六七歲,生得面色黝黑,雖然不算俊美,但生得圓頭圓腦、濃眉虎目,也有幾分凜然正氣。
這二人一前一後來到古寺門口。
“西普寺?荒了好多年了吧?”這少年名叫趙五郎,他擡頭望了望廟門上結滿蜘蛛網的牌匾道。
年長的道人叫葛雲生,原先是符籙門下的一名道士,十年前,他被逐出師門後,就四處爲家,捉妖爲生,而後又收了這個徒弟。
一個不怎麼爭氣的徒弟。
葛雲生不以爲意道:“這年頭,皇帝老兒喜歡道士,當和尚的肯定沒飯吃了,早都留了頭髮改奔信三清去了。”他哼了一聲:“幹什麼不好,偏來跟我們搶飯碗!”
“師父,我看今天就在這過夜吧。”趙五郎一把推開寺院大門,木門咯吱一聲,掉落一把灰塵。
趙五郎拍了拍自己頭上身上的灰塵,又呸呸呸了幾口,烏溜溜的眼珠子往裡瞧了瞧,這古寺不算太大,過了天王殿對面就是大雄寶殿,左偏殿是僧人寢房,右偏殿是一個姻緣抽籤堂,姻緣堂外還種了一棵祈福榕樹,生的枝繁葉茂。
院子裡亂糟糟的,還有一尊殘破的金剛塑像倒塌在半人高的雜草中。
趙五郎蹦到院子中,朝大雄寶殿內恭恭敬敬道:“佛道本一家,借貴寶地一宿,佛主莫怪哈!”
葛雲生在背後道:“別叫了,這破地方有佛主也早餓死了,快去打掃個地方,讓師父歇歇。”
趙五郎得了個令,就準備去推開大雄寶殿的大門,葛雲生立即喝道:“最好別動,那地方不適合我們,我們就住這左邊的寢房吧。”
趙五郎瞧了瞧大雄寶殿,雕花鏤空木門內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清,也不知道里頭裝了什麼,嘴巴忍不住嘟囔道:“不就是擺了幾個佛像嘛,有什麼適合不適合的,師父,你就是太講究了。”
他話雖這麼說,但還是忍不住好奇,趁着葛雲生不注意,整個人跟壁虎一樣趴在木門上往裡使勁看去,這裡頭除了三世佛和十八羅漢塑像外,再無其他東西。
只是隱隱約約有一絲腐臭的味道傳來。
趙五郎大失所望:“以爲能有個什麼妖怪呢!”
他剛說完這話,大雄寶殿內傳來一聲輕微的噼啪之聲,似有什麼東西裂開了。趙五郎還是有些警覺,他又回頭看了幾眼,卻見這大殿內烏黑一片,並未有其他東西。
“或許是老鼠吧。”他自言自語道。
“趙五郎,燒水了沒有?師父要渴死了!”葛雲生大叫道。
“好的,葛大爺,小的這就來啦!”趙五郎急忙應了一聲,屁顛屁顛地跑了過去。他麻利地收拾出一間僧人寢房,撿了點柴火,燒了點水,二人吃了些乾糧,也便歇息了。
夜色沉沉,明月高懸。
趙五郎睡得呼哧呼哧,嘴巴還吧唧個不停,顯然是個口腹大開的好夢。
忽然一陣冷風吹過,趙五郎打了個寒顫醒了過來。
他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自己睡覺的寢房大門開了,夜風灌入,破爛的木門格嘰格嘰作響,聽得人汗毛直立。
“搞什麼鬼?”趙五郎哼了一聲,迷迷糊糊道:“明明睡前都關了門的啊,哎呀,算了,算了,睡得正香呢,開了就開吧。”
他翻了一個身,又呼嚕呼嚕地睡着了。
又過了一陣,門口閃過幾個人影,這些人影不過四尺高,背後還拖着一條長長的尾巴,躲在寢房的窗戶下,嘰嘰喳喳地低聲討論着:“這道士可是真能睡,跟豬一樣啊,都把他門吹開了,他還沒發現,自己翻個身又睡了。”
另一個人影道:“可不是,這人心眼可是真大啊!就這樣也能睡!”
第三個人影道:“別這麼說,說不定這個道士還真的有些道行呢,不然敢這麼大大咧咧的在西普寺裡睡大覺?”
“不管了,趕緊把他趕走,不然織羅夫人醒了,就糟糕了!”三人張牙舞爪又意欲嚇醒他,但這三人剛一靠近,卻發現牀上空蕩蕩的。
趙五郎不見了!
“那道士呢?”三個人面面相覷。
噗地一聲!
背後火光閃起,三人急忙回頭一看,正是趙五郎,他捏了個紙符,化作一枚火焰飄在手中。
三個人啊地一聲尖叫起來。
“你們是誰?想幹嘛啊?”趙五郎睡眼惺忪地問道。
“我們……”三個人慌了神色,齊聲道:“我們是路過的!”
火光映照下,趙五郎終於看清了這三個人的樣貌,個頭不足四尺,生的尖嘴細眼,模樣有些像七八歲的孩童,但須發俱白,皮膚皺皺巴巴,看起來老態龍鍾,還頗有幾分猥瑣滑稽。
趙五郎撇了撇嘴巴,嘟囔道:“怎麼還有長這麼老的小孩子啊!”
其中一個人立馬就捂住自己的鬍鬚,巴着臉道:“對,對,對,我們都是小孩呢!嘻嘻!”
趙五郎又瞧了這幾個人一眼,終於清醒了一些,一豎眉毛,喝道:“放屁,我看出來了,你們都是老鼠精!”他指了指那三個人背後小臂粗細的白毛尾巴,道:“我師父說了,老鼠百年成精,會全身皆白,不過想要化出人形非要三百年的道行不可,你們的道行不過百年,說,這肉身哪裡來的?”
“是不是偷了新埋小兒的屍身,馭靈奪舍?”趙五郎怒喝道。
三個鼠精嚇得面色更白,三寸長的老鼠須抖個不停。
其中一隻黑衣鼠精道:“小道士,你別管我們是不是偷了死人的身子,我勸你還是趕快走吧,這西普寺不是你這種道行的人能來的。”
“這裡有妖怪?”趙五郎問道。
“有!大妖怪!”一隻白衣老鼠精道。
“沒有!”另一隻灰衣老鼠精搖頭道:“你呀,趕快走!”
趙五郎一擰眉毛,道:“呔!我看你們就是妖精!識相的自己脫竅而去,不然道爺教你這三隻死老鼠好看!”
趙五郎翻出三張黃符,捏了個訣,喝道:“天帝釋章,佩戴天罡。神符一出,萬妖伏藏。敇奉天帝號令,急急如律令!”
這是天罡鎮妖咒法,是符籙六術中的辟邪破穢法門。
這符籙門共有六門術法,分別是辟邪破穢、請神驅鬼、定神控形、氣御五行、扭轉陰陽、破壇滅道。趙五郎修爲尚淺,還只會一些初級的術法。但就是這初級術法,也叫這三隻鼠精嚇得臉色大變,吱吱吱地大叫起來:“小道長,講講道理別衝動,你且慢!且慢!有話好商量,我們真的不是騙你,而是救你。”
這話剛說完,忽然就聽院子裡傳來一陣清脆的琴聲,一女子的歌聲冷幽幽地傳了過來:
“西普寺,姻緣堂,有一織婦人,原本叫小蓮,俊俏好容顏,日日等君來,卻不見君來,似那鮮花開敗無人採,更像琵琶絃斷無人彈……”
三隻鼠精一聽這歌聲,神色大駭:“糟了,來不及了,我們趕快走。”
三人身子一抖,就像脫了衣服一樣卸下肉身,化作三道白光往門外跑去。
這白光剛閃到天王殿門口,厚重的朱漆大門嘭地一聲又合上了。三團光芒嘭嘭嘭地撞到木門上,一隻只滾了下來,正是三頭黃狗大小的白老鼠。
這三隻老鼠剛要跳起來從另外一個破洞逃出,就見廟門上掉下了幾張蜘蛛網,一把將它們團團黏住,裹得像個蠶蛹一樣。
趙五郎顧不得看這三隻老鼠,他跳出寢房,朝院中瞧去,卻見院子裡情景與白天看到的大不一樣,這古寺院落變成了一大戶人家的庭院,白牆粉刷如新,琉璃燦爛流光,更有幾株山茶初放,團團紅花如火。
這院中處處張燈結綵,紅色的綢緞掛在柱子上緩緩飄動,不少人影匆匆忙忙擡着彩禮來回走動。
這顯然是有人在成親。
趙五郎趕緊揉了揉眼睛,道:“怎麼會這樣?這,這是做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