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番外四

責任。

這兩個字從極幼時,便捆綁了陰識,這一捆,便逾一生。

很少有人知道爲何他的阿父會娶一個那般沒有教養的女子作爲繼室。可陰識知道--那是他的阿父這一生唯一的一次叛逆,而這一次叛逆,差一些,便賠上了整個陰家。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長的在講故事的時候,那個優雅的美婦人都會微微眯了眼,帶着懷念之色,抱着懷中的幼子,用她那好聽的聲音,慢慢道來。

那是一段很隱秘的故事。帝女所出的私生女同上京遊玩的士子一見鍾情。不顧任何人的阻攔,便貿然定下了終身。

而那私生女,卻是王莽幼子早已看中了的。

於是,這一場風花雪月,很快便變成了隱姓埋名的逃亡。

南陽人皆知陰氏娶婦,娶的是大家之女,但見那女子舉止氣度無一不貴,卻不知,她真是貴不可言。

初時琴瑟和鳴,恩愛纏綿,可到了王莽當政又有人見到同王莽幼子長相相類的人出現在南陽時,一切卻變了。

陰氏婦被暗搶了去,而那婦人一到王莽幼子身邊,便吞進自盡。遷怒的王氏兒郎,自然是要報復,可南陽終究不是他的地盤,爲了少生是非,也爲了報復了事。他竟讓人牽線說媒,說那陰氏婦已亡,幫那陰氏當家人娶了這南陽一落破戶兒的女兒。

陰氏當家人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忍了,且同那夫人生了孩子,已讓王莽幼子安心。

可是後來,陰識卻看不懂自己的阿父:若他仍念阿母,爲何要同那婦生那麼多的孩子?若他不念,爲何又要去找相類於阿母之人?且一日日酗酒,再不復曾瀟灑肆意模樣?

他看不懂情愛,卻看懂了一件事--這世上,情愛不可碰,那是毒,中了恐此生無解。

於是,在他及冠之年,他從一衆可以娶的女子中,選了最有助益的鄧氏女爲婦。

娶婦的第二年,阿父離去,他變成了這陰氏的當家人。

陰父在他很小的時候,便常常唸叨:若陰家能躋身一流世家,該有多好。而每每此時,他的阿母便在一旁笑得極爲溫柔美麗。

那時的陰識並不懂,這一念頭中,還存了多少陰父美好的期翼,只是,那一刻的感覺太過美好。所以他將這句話牢牢記了下來,並作爲他認定此生最重要的責任,最終的目標。

生於亂世,對於陰識來說,便是最好的機會。

在這亂世之中,站對位,便是最好的上升之路。而在這些有可能成爲天下之主的人選中,陰識多方考慮後,選擇了劉秀,爲了顯示誠意,他還特意將劉秀一直想娶的陰麗華,送了上去。

這一切看上去都極爲不錯。不同於陰麗華後來的猶豫,甚至幻想再找下家的行爲。陰識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賭注,下過了,便只能一擲到底。因爲,在換人選,只恐會遭世人詬笑。

北地消息傳來,他心頭便知,多半劉秀也是覺得娶郭氏更好,若他無那種念頭,郭氏又怎能強迫他娶妻?既然是劉秀的主意,那麼再反駁,只恐不妙。

他便故意曲解,讓陰麗華營造出自己的委屈形象,讓劉秀心頭產生愧疚。

對於劉秀而言,他的愛,或許狗屁都不是,但他真心的愧疚,或許纔是讓陰家崛起的好時機。

可陰識沒想到,過了不久,他便親手打破了劉秀心頭的愧疚。

那是,銅馬之戰。

銅馬軍素來彪悍,而劉秀圍攻銅馬幾月無果,又被燒了糧草。天下大亂之際,籌備大軍糧草本就不是容易之事,又加上是冬季。只恐劉秀這一次真的要完了。

而陰家,本來的情況就已很不好。

建本就比毀要更費功夫。且那毀陰家基業的人,速度還比他陰識建的更快,再加上,爲了‘孝’這一美名,他還不能公然反駁陰老夫人,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陰就將陰家錢財不要命的往外亂拋擲。

最危機之時,竟是鄧氏拿了嫁妝錢給陰家支撐。陰識眼見着劉秀那頭也很是不順,還隱有走投無路之相,一時竟昏了腦子,率先寫信求財。

他這封信所爲何事,明眼人都能看的出來。劉秀自然也不例外。

陰識很懂劉秀的心思,此時劉秀不會發怒,只會想着如何解決此事,他如今在北地,南地那頭報了不順,他自然會將目光全部聚集在北地郭氏身上。此時,若郭氏無法助他,那麼他勢必會將所有的仇恨都集於郭氏之身。

如此一來,陰家不會有事,郭家卻會有大事。

而劉秀一旦被銅馬打敗,裡外皆不討好的是郭家,而非陰家。

陰識算中了劉秀的心意,算中了一切,卻漏算了郭氏聖通一人。而便是那一人,卻使他一腔計謀盡付之東流去。

陰識此生最大的對手郭聖通,她竟然率先早已準備好了軍糧。

如此一來,不需要爲糧草之事而憂心的劉秀自然空出了時間來好好琢磨陰家的態度。糧草的到來,銅馬的順利擊潰。這一切的一切,都將陰家推上了一條,看不到的路……

一念成仁,一念成魔。

在遇到郭聖通以前,陰識覺得自己的繼妹,雖是高傲了些,卻仍有許多可取之處,且必能將男人順利握於掌中。

可之後,他才發現,他以爲已然很攻於心機的陰麗華,比起郭聖通來,弱了,太弱了。

很多事,事後想來,若陰麗華真能同他一心,未嘗沒有轉機。而她的心高氣傲卻毀了唯一的扭轉乾坤之機--若沒有段數如同郭聖通那般的女子,或許也不算什麼大事。

可問題是,世上卻有郭聖通。

陰識還不知道後世所謂的‘瑜亮之說’,否則,他一定會大加贊同。

女人和男人始終是不同的,再厲害的女人亦是如此。

當陰麗華能率先去往那雒陽城時,陰識便勸她輕裝簡行而去,可陰麗華不,她非要帶上她的阿母和小弟。一路上拖拖拉拉,彷彿是去賞玩風景一般。偏偏他們還勸衆人:難得的風光景緻,如今能看一遍,日後恐是看不到的。

以陰識的主張,應當立刻趕往雒陽城穩定住局勢纔對,可他們,卻認爲一切盡在囊中,可以好好看看風景。最糟糕的是,陰麗華竟然用‘孝’字來壓他,讓他無法再反駁。

他這個家主呵,爲責任所縛,卻當的委實沒什麼樂趣。

那時候的陰識仍舊是忍了,他以爲,他的隱忍能換來一個他想要的未來--陰家繁榮昌盛,世人皆稱羨不已。

郭聖通率先到達了雒陽城,這場角逐,陰麗華輸了。

而她到了輸時,方纔想起他這個大兄來。

陰識毫不爲杵:他們本就是合作關係,他不是傻子,陰麗華眼中對他的嫉恨雖不知是因何而起,但有,便是有的。她只能做他的合作伙伴,卻永無法做他的小妹。

或許,在三個繼兄妹裡,唯獨那個自小便愛纏着他的陰興,還與他有幾分淺薄的兄弟之情吧。

作爲合作伙伴,陰麗華還算合格,她很快便決議要走‘以色侍人’之路:慢慢再勾起劉秀的憐愛與愧疚之情,再徐徐圖之。

只可惜,他們計劃的很好,陰麗華雖心有不甘,卻仍堅定地準備執行。這看似完美的一切,卻在見過郭聖通的真容之後,再次消弭於無形。

一個女人,能從必勝的贏家走到如今無路可走的地步。陰識心頭的怨恨可想而知。

最可恨的是,陰老夫人同陰就仍不省事,竟妄想要衝進宮去分辨個清楚明白。

陰識生平第一次如此痛恨‘孝道’二字,他縛了陰老夫人同陰就,重新開始謀略。

於是,便有了陰興後來的真定之行。

陰識總是忍不住感嘆,他有一個很好的賢內助。

那個權衡利弊之後娶的女子,是一個很好的妻子:她很會維護他的尊嚴,雖然有時候,做的太過了。太不成體統了。

比如,在南陽時,同一個商人婦扭在一起毫無形象的廝打。

除此之外,一切都還不錯。他不願同陰老夫人周旋時,所有周旋的事,她都會很好的幫他完成,達到他想要的效果。

娶妻娶賢,納妾納美。

他有賢妻、美妾,家務有妻料理,娛樂有妾隨行。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的完美--哦,他如今不能娛樂了。

陰識病了。

一場來勢洶洶的病。毫無預兆,或許是,早有預兆的降臨--在他還未來得及規劃,打點好一切之時。

等他醒來,卻知原來陰就已死,陰老夫人鬧到了御前去。

而鄧氏,原來已然病了,也傷了。

便是在那一日,陰識靜靜想了許久,然後遣散了他後院中的所有女人:他不願步陰父的後塵,可世上總有那樣的一個婦人,她好的,讓你再也不忍心將她只當做管家來使用……

他始終還是太過粗心,他習慣了她在身側,卻忘了,總有一日,她也會離去的。

陰家已然一團亂糟糟。

有一個強大如同郭皇后那樣的對手便也罷了,偏偏己方最可靠的謀友卻逝去,最聰明的謀友,卻故作了聰明。

陰識覺得,阿父阿母的夢,他或許是完不成了。

無法親手掩埋陰興,可如今,恐怕他要親手掩埋她了。

她等了他太久,久到,彷彿已然不願再繼續等待了。

而也是在此時,他才終於有了機會,在她貼身婢女的講述下,將關於她的過往,一點點串了起來--

那一年,她的阿父問她想要嫁給誰時,她無視了阿父希望她選另一大家之子的殷切期盼,選了他;那一年,她有了身孕,試着要給他找人伺候,他應下後,轉身,她臉上的笑容已然不見,只餘淚水漣漣;陰家陰就之事,她家豈不知道?勸她和離,回去,她卻總是拒絕;她心口的舊傷,是被陰老夫人踢的;她同那劉大郎的婦人廝打,不顧形象地滾成一團,只不過是因那婦人說了一句‘你會夫君不得好死’;她病了,傷了,卻煎熬着不敢倒下,只爲了護住牀榻上昏睡不醒的他;她在未央宮殿不住磕頭,爲的,明是陰家,暗裡仍舊是他;他遣散後院,她立於廊下,只覺幸福連連;她咳血,卻不敢讓他得知,只怕他又添憂愁……

她的婢子哭着跪下:“家主啊,夫人的嫁妝箱都空了,爲了陰老夫人要的燕窩,她摘下了出嫁時老夫人送她的瑪瑙鐲。”

她一切人都不爲,只爲他。

而如今,她的生命只剩下這短短一程。

“……夫人在出嫁時,曾於我言,想有朝一日能同家主一起去看看那江,那湖,那山,那水,看看那大好時光,”婢子泣不成聲,“家主,您當年於迴廊扶起那女子,遞了她一方汗巾,於你是一瞬,而於那女子,卻是一生啊。”

陰識一怔:一生麼?

陰躬已然有了自己的主見,他放棄了家弟,選擇了同父母一同離開。

那一日,陰識忽然心頭無比輕鬆,只覺得這一生,從未如此快意過。

推門,當着所有人的驚訝的臉,將家主之位辭了去。

然後孓然一身,只抱着那等了他一生一世的女子,帶着躬兒和婢女遠去。

行至東城門,卻被那城門候阻住。過了會兒,便見有人騎馬而至,卻是曾經的老友鄧禹。

鄧禹送上一千金和一些鄧氏需要的藥材,又送上一架極爲普通的牛車,什麼都沒說,便離去了。

“夫君,”鄧氏忽然不安道,“您怎麼了?”

“無事,”他笑,“只是我這一生不算白過,至少還有一個好友記得我,走吧。”

陰躬回到家中,已然是日暮了。

他尋不見父母,便問那婢女:“姐姐,阿父阿母呢?”

“家主……大郎同夫人去山頂了,夫人說,想去看看落日。”那婢女道,“你先用食?”

陰躬用了哺食,放下著子:“我去看看,你先歇着。”

他已然十三了,長得很是高大英武。

那婢女應下,陰躬便上了山去。

只是,怎麼尋,也尋不到他的父母二人。

過了許久,眼見快要到戌時正了。他有些着急,只能大聲呼喚起來。

山林寂靜,無人應和。

陰躬心頭漸生出不安之感,他心念一動,便往更高處的懸崖而去。

日已漸沉,陰躬終於到了那懸崖之上,便見他的阿父靠坐在一顆松樹下,阿母被阿父抱在懷中。他鬆了口氣,走了過去:“阿父,阿母,該下山……”

他忽然愣住,再不說話--

夕陽下,那兩人神態安詳,相視而對,彷彿,要將彼此的容顏永遠留在心底……

陰躬猛然跪下,埋下頭去,許久,這山林中傳來了他壓抑的哭聲。

他們,去了。在同年同月同日,或許,也在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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