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季平安: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爲樂(求月票)
“佛門證道院?”
山道馬背上,聽到季平安吐出這個詞,一臉驕傲不屑的俞漁愣了下,旋即皺緊眉頭:
“我怎麼不知道這個情報?”
前來餘杭前,聖女認真翻看過她的“旅行手冊”,其中,關於“雲林禪院”也是有介紹的。
記得,這座禪院的住持的確叫做“一弘”,不過因爲禪院距離餘杭較遠,以及在修行領域較爲低調,所以她關注不多。
季平安神色平淡,懶得解釋說,這是宋學正提供的情報。
夜紅翎“恩”了一聲,彷彿解釋,又彷彿回憶般道:
“南唐佛門總壇,與道門青雲宮相對,也劃分爲諸多院系,達摩院、羅漢堂、菩提院……等等,這證道院,據說便是專門傳習佛法的地方。
在其中苦修的僧人皆乃極具慧根的天才,雖也會吐納靈素,有修爲在身,但卻不會將過多精力放在修行上,也不看重武力,只一心鑽研、傳播佛法。
恩,做個比喻的話,就像是翰林院在朝廷中的地位,若論權力並不大,但卻是一等一的清貴,地位極高……像是神都城中,白塔寺的住持,那位著名的‘雪庭大師’,同樣也是出身於‘證道院’。”
俞漁見女武夫侃侃而談,嬌氣地哼哼道:
“你解釋這個作甚,本聖女莫非還不知這些?”
季平安沒搭理她,看向女武夫:
“繼續說。”
夜紅翎點頭,道:
“這個一弘法師,在南唐佛門體系中,資歷很高。其座師乃是已經死去的‘淨光菩薩’,論地位,對應着我們這邊的觀天境大修士,可謂出身名門,佛法高深。
這大概也是佛門派他來駐守雲林禪院的原因,既方便傳播佛法,地位又足夠高,同時修爲又不強,所以不至於引起朝廷的緊張和提防。”
淨光菩薩……俞漁稍微正色了些,身爲聖女,她對佛門的強者名諱,同樣知曉甚多。
最簡單的,可以通過“稱呼”來判斷一個佛門弟子的“位格”。
最高等級的,與道門掌教對應的是“佛主”。
其次,則是與道門大長老對應的“菩薩”。
再其次,是長老級別的“法師”或“羅漢”,餘杭三清觀主就對應這個階段。
當然,民間凡俗百姓不清楚這些,所以往往將名稱亂用。
比如看到個凡俗僧人,都有叫法師的……與百姓看到個修行者,就叫“仙師”類似,屬於敬稱。
而“淨光菩薩”,的確是一名強者,就是不確定,是否也同樣“重生”了。
淨光啊……季平安聽到這個名字,眼底浮現些許追憶。
腦海裡,浮現出一個數百年前,曾勇敢攔在自己身前,躬身拜下求教的小和尚……
唔,不知道當年留給他的題目,淨光死前破開沒有。
季平安饒有興趣想着。
夜紅翎繼續道:
“這些年來,一弘法師駐守禪院,時常會爲信徒祈福治病,每年還會巡遊村鎮,佈施聖水治病救人,所以在百姓中的名望頗高,這也是香客絡繹不絕的原因。”
俞漁哼哼道:
“什麼聖水,無非是一些用術法和廉價天材地寶稀釋的藥劑,佛門禿驢向來擅長用不值錢的東西收買人心。我道門駐守一方,行雲布雨,除災安民,做了那麼多大事,香火竟然還不如這破寺廟。”
咦,小戲精你的對立情緒很重啊……季平安側目。
也不意外,佛道爭鋒由來已久,兩家互相看不上再正常不過。
他笑了笑,說道:
“所以在攝取名望上,佛門確實更先進,有些事,不是說你暗中做了,人家就要念你的好的。
就如診病,真正高明的醫者往往在人未患病時便察覺,提前用藥,但給人的感受,卻反而不如病入膏肓之際再‘藥到病除’的醫者高明。”
俞漁嘟嘴,腮幫子鼓起,如小倉鼠般:
“反正禿驢就是滑頭。”
季平安失笑。
……
……
不多時,三人循着官道前行,抵達雲林禪院。
遠處看時,還是一座不起眼的建築,等抵達山腳,古剎恢弘氣勢撲面而來。
佛寺建在山腰,綿長石階垂至山腳,其上百姓絡繹不絕。
三人將馬匹寄存在山下涼棚,拾階而上,因爲時辰已近傍晚,所以大多數香客都是下山。
“禪院建築雖大,但也接待不了太多客人,所以往往只有少數,身份地位較高的,可以留宿寺廟。”夜紅翎解釋道:
“一般近處的,例如錢塘縣城中的百姓,會天不亮就出發,晚上還來得及回家。至於餘杭來的信徒,也會前往錢塘縣住宿。”
說話間,三人抵達禪院正門,伴隨人流踏入前殿。
只見一方大鼎佇立,其中嬰兒手臂粗細黃香奪目,青煙嫋嫋。
隔壁一株大樹懸掛絲帶、願望木牌。
有僧人售賣香燭,抽籤解籤,一應俱全。
前方正中,有佛寺建築風格大殿,雕花窗櫺後,隱約可見佛殿金身。
因人流漸稀,逆流而上的三人便很醒目。
一名小沙彌迎面走來,雙手合十,目光落在夜紅翎那身玄色披風下的袍服,以及腰間佩刀上,淡淡說道:
“佛門清淨地,這位施主,還請將利刃寄存在門口。”
夜紅翎並未照做,而是拿出腰牌,道:
“本官乃餘杭斬妖司司首,來見一弘法師,有事商談。”
小沙彌並不意外,臉上也並無畏懼之色,聞言雙手接過腰牌,說道:
“三位煩請稍等,小僧去通報。”
說完,轉身便走。
俞漁小聲嘀咕:
“你這司首看樣子也不行啊,一個小和尚都唬不住。”
夜紅翎苦笑,小聲道:
“聖女殿下,雲林禪院背靠佛門,終歸是有脾氣的。若我們只是普通百姓,這羣僧人或許還會和顏悅色,但我們代表朝廷,就不一樣了。事實上,這羣和尚對朝廷官員向來不假辭色,偏生我們也沒辦法。”
這話聽起來似乎反邏輯。
按照常理,雲林禪院身處瀾州,勢單力孤,似乎該低頭軟弱。
但反過來講:
也正因其代表佛門,面對大周朝廷,反而會顯得格外強硬,因爲一定程度上,禪院代表着南唐國。
俞漁叉腰,白皙小臉揚起,嘚瑟道:
“那還不如本聖女來表露身份。”
季平安瞥了這冒傻氣的姑娘一眼,冷靜說道:
“我勸你最好不要,那樣待遇更差。”
“……”俞漁哼了一聲,撇開頭去,不搭理他了。
而接下來,他們等了好一陣,都沒有人來接待。這似乎也側面印證了夜紅翎的話,禪院似乎在刻意“怠慢”,給下馬威。
就在三人等的有些不耐煩,天色漸暗,周圍的香客已經散盡時,幾名披灰色僧袍的和尚才姍姍來遲。
爲首的中年人手中捏着腰牌,面無表情遞迴:
“貧僧乃院中知客,夜司首大駕光臨,鄙院蓬蓽生輝。不知有何貴幹。”
板着一張臉,說着場面話,態度給這和尚拿捏明白了。
夜紅翎見怪不怪,道:
“本官此行,乃是爲了調查一樁案子,具體情況,還要當面與一弘法師詳談。”
知客僧人聞言搖頭:
“那不巧了。住持近日閉門研讀佛法,概不見客。夜司首有什麼話,可與貧僧說,待住持出關,再予以轉告。”
閉關?
聽到這個回答,夜紅翎面色有些難看。
若是正統的修行者,閉關的確並不罕見,但除非是極稀少的“死關”,否則也不至於不可打擾。
而出身“證道院”的一弘法師,並非正統“修士”,所謂的閉關就更像託詞了。
夜紅翎誠懇道:
“茲事體大,煩請通報一聲法師,斬妖司夜紅翎求見。”
知客僧面露不悅:
“施主此話何意?莫非覺得貧僧不配與你商談麼?”
夜紅翎胸脯微微起伏,終於壓抑不住怒氣,知客僧卻面如止水,嘴角甚至露出一絲哂笑:
“或者,夜司首準備強闖?”
挑釁意味濃厚!
季平安在一旁冷眼觀瞧,微微搖頭。
心想女武夫方纔的話着實太“客氣”了,這何止是“不假辭色”,壓根就是刻意刁難。
偏生,夜紅翎身爲堂堂坐井武夫,卻只能強壓怒火。
還是那句話,她承擔不起引發兩國衝突的責任,這也是女武夫執意邀請季平安前來的緣故。
在佛門與南唐,“大周國師”這四個字,遠比朝廷更有份量。
這時候,一個渾厚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何事喧譁?”
刷——衆人循聲望去。
只見從側方院落中,大踏步走來一名身材格外魁梧的武僧,其穿着杏黃色的武僧袍,露出半條臂膀,古銅色肌肉線條優美,宛若銅汁澆鑄。
方臉粗眉,不怒自威。
而身爲修行者,三人敏銳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了淡淡的威脅。
“大護院。”以知客僧爲首的幾名沙彌忙行禮,解釋原委。
而聽到“大護院”這個稱呼,三人心中明鏡般,想起了雲林禪院的第二號人物,也是這座寺廟的“武力擔當”。
因一弘法鑽研佛法,所以明面上禪院最強的,便是出身“羅漢堂”的大護院。
同樣考慮到爲免朝廷忌憚,歷來大護院都只有破九圓滿境界,在佛門體系中,走的並非“法”系,而是“武僧”體系。
這會,大護院聽完事情見過,濃密如刷的眉頭皺緊,看向夜紅翎,道:
“夜司首,若我沒記錯,按照大周朝廷與南唐的約定,雲林禪院內,並不歸屬貴國管轄。”
女武夫一時語塞。
大護院又扭頭,目光投向女武夫身旁的年輕男女,目光掃過俞漁時,幾乎沒有停留——凸出一個不重視。
等看到季平安,遲疑道:“這位是……”
季平安看了眼面帶求助的女武夫,知道是自己搬出身份的時候了,聞言從懷中摸出司辰令牌:
“欽天監木院司辰,季平安。”
是他!?
聽到這個名字,前庭之內,因聽到爭吵而趕來看熱鬧的一衆僧人不約而同,露出詫異的神色,旋即竊竊私語。
季平安!
這下,連此前神色倨傲,一副“宰相門前七品官”模樣的知客僧,都收斂了傲慢。
這種變化是如此的清晰,好似這一個小小的“司辰”,竟比堂堂斬妖司首座,坐井境強者都更尊貴一般。
魁梧威嚴,極具壓迫力的大護院也正色了幾分,那冷淡的面容上,竟浮現出些許敬意:
Wωω ¤тt kan ¤℃o “原來是傳言中,欽天監新晉的天才星官,大周國師的關門弟子。失敬。”
以佛門的勢力,在大周境內雖觸角薄弱,但對一些重要情報的掌握,還是很及時的。
神都大賞中,聲名鵲起的星官當屬此列。
沒想到……活了上千年,終究淪落到自己“蹭”自己的光環的地步了……季平安心中吐槽。
很清楚,這羣僧人的態度轉變,並非因爲他的“天才”,或者在神都大賞取得魁首的成就。
而是“國師弟子”這個身份。
雖然聽起來很諷刺,但事實就是:
截至目前,在大周版圖之外,已故的“國師”的名頭,仍舊遠比大周朝廷大!
昔年帝國定鼎,處於戰力巔峰期的國師南下唐國,北上蠻族,西訪妖國,東赴東海。
憑一己之力,打服了周遭各大勢力。
這一歷史事件,在大周子民們眼中,只是一件足以自傲的事蹟。
但在包括南唐在內的其他國度眼中,則留下了一個令人敬畏的龐大“陰影”。
這個陰影是如此牢固,足足壓的唐國四百年不敢動彈,籠罩了一代代子民頭頂的天空。
而因人生來慕強,這種壓迫,又漸漸成爲了一種近乎狂熱的尊敬。
以至於,饒是國師仙逝十幾年後,其形象仍舊在佛門弟子中,有着極大的分量——
即便是神都的“雪庭大師”,與槐院張夫子敘舊時,也還遺憾當年未能一睹國師尊顏。
可見一斑!
連帶着,對欽天監這個勢力,也相對更尊敬。
反而是大周境內,無論朝廷還是其餘四大門派,在國師離世後,對欽天監的敬畏迅速削減。
這時候,目睹禪院衆僧的態度變化,立在旁邊吃瓜看戲的俞漁嘴角直抽抽,哼了一聲,撇開頭不說話了。
夜紅翎露出羨慕的眼神。
“頭陀客氣了。”季平安微笑回禮。
在佛門體系中,走“武僧”一道的破九修士,皆可稱之爲“頭陀”,是一種類似於“大師”的敬稱。
季平安說道:
“按理說,斬妖司的確無權管轄禪院,但因一樁案子涉及餘杭百姓,還望能通融些許。”
“這……”大護院面露遲疑,沉吟片刻,他嘆氣道:
“既是欽天監貴客開口,又涉及百姓,按理說,我佛門並非不通情理,但一弘法師近來的確在閉門修行,非是託詞。”
季平安疑惑道:“哦?”
大護院解釋道:
“司辰該知曉,一弘法師師承‘淨光菩薩’,昔年菩薩曾傳下半句佛偈,要後世弟子參悟,一弘法師參禪半生,始終不得要領,每年都要抽出一段時間,閉門精研佛法以參悟,而期間爲防瑣事破了‘空明菩薩境’,故而非極要緊之事,外人不得打擾。”
空明菩薩境,是佛門參禪時進入的一種極深度的冥想狀態。
同樣,也是一種快速恢復靈素與傷勢的術法。
聞言,夜紅翎面露失望,若真是如此,那她們此行只怕要無功而返。
見不到住持,那縱使將案子說給大護院,其也做不得主,更難予以配合。
俞漁也悶不吭聲,知道若季平安的面子都不給,她這個佛門死對頭的面子更不值錢。
“既然如此,那是我們叨擾了。”
夜紅翎擠出笑容,準備抱拳拱手離去。
然而失望至極的她卻沒注意到,在聽到大護院的話語後,季平安臉上浮現出的古怪神色。
“只是這樣?”季平安忽然問。
衆人一愣。
季平安見他們不解,微笑道:
“一弘法師,只是因爲那半句佛偈而苦思冥想?”
大護院略有些不悅,但還是耐着性子:
“司辰修星官體系,或對我佛門不甚瞭解,須知佛法深奧無邊,直指大道,非是半句佛偈這般輕巧,而是背後的……”
“可有紙筆?”季平安打斷他。
說完,他瞥見前殿庭院中,香客書寫祈福語句的桌案,徑直走了過去,抽出一張紙,提筆刷刷刷寫了幾個字。
旋即將其折起,遞給大護院:
“勞煩將此貼呈送一弘法師一觀,就說,可解他愁緒。”
“這……”
衆僧再次茫然,本想拒絕,但耐不住國師弟子的身份,大護院猶豫許久,似乎覺得只是遞一張紙,不算很嚴重的打擾,勉爲其難道:
“好吧,只此一次,若非司辰開口,定不會破例,不過一弘法師閉關期間絕不會外出,這是數十年風雨無阻的鐵律,各位還是不要抱有期待。”
說完,他將紙條遞給知客僧,命其送去。
知客僧欲言又止,心中委實不願意。
心想區區一個星官,對佛法一竅不通,竟豪言可解法師愁緒,實在可笑。
若非出身欽天監,傳言中乃國師弟子,哪裡需要這般尊敬?
但終究拗不過,只好悶悶不樂轉身,朝禪院深處走去。
……
……
禪院後殿,一座清靜的禪房內。
一弘法師一襲白色僧袍,盤膝端坐於竹蓆之上。
身周鋪開一本本佛經,卻並不觀看,只是專心打坐冥想。
左手盤着一條紫檀珠串,右手輕輕敲擊木魚,發出“咚咚咚”有節奏的聲響。
其只看外表,年約五十,但真實年齡更大些,略顯清瘦,容貌頗爲英俊,有一股子“儒僧”的氣質。
而在他面前,牆壁上則懸掛着半句偈語: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
“咚咚咚……咚。”
一弘法師手中的木魚停下,珠串也不再轉動。
他撐開雙眼,從空明菩薩境中脫離,望着牆壁上那八個字,眼神中透出無盡的茫然。
這八字偈語,乃是“淨光菩薩”臨終前,傳給門下弟子參悟,其中還有個典故,只有極少數人知曉。
即:這八字並非淨光菩薩所創,而是大周國師的手筆。
昔年,大周國師巔峰時趕往南唐,在佛門總壇做客,與佛主討論大道,吸引來整個佛門的強者圍觀。
當時年紀尚且不大,也尚未成爲“菩薩”的淨光法師同樣前往。
卻並無資格進入大殿傾聽,只與其餘僧人在佛寺外枯等。
國師與佛主論道持續了七天七夜,守在外頭的僧人們也散了又來,淨光卻一步未曾離開,渴了喝溪水,餓了啃生餅。
終於,論道結束,大周國師負手,寬衣大袖飄然走出,佛寺鐘聲長鳴。
淨光從瞌睡中醒來,從人羣中一躍而出,大膽地攔住了國師,請教其眼中的佛法真諦。
“佛法真諦?你來問我?”
國師黑白間雜長髮垂在星袍之後,詫異地望向叩拜的年輕僧人。
淨光回答:
“晚輩曾聽聞,前輩有云‘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前輩非我佛門中人,卻能與佛主論法,自然遠勝於我,爲何不能請教?”
國師聞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略作思忖,笑道:
“也罷,便贈你一佛偈。”
淨光正色:“洗耳恭聽。”
國師說道:“諸行無常,是生滅法。”
淨光目光大亮,隱約捕捉到慧光:
“下一句呢,下一句呢?”
國師卻含笑飛昇而去:
“留下半句,你仔細思量,何時透徹,便該入菩薩境也。”
而後淨光法師日日參悟,直到若干年後雨夜頓悟,做出下半偈,踏入觀天菩薩境界。
有人詢問他緣何頓悟,淨光不答,將寫好的下半偈燒掉,只保留上半偈,傳給門下弟子,並轉述國師當年的話,叮囑其參悟。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是生滅法……”
禪房內,一弘法師從記憶中回神,喃喃苦笑:“我自以爲佛法精深,卻這許多年苦功,亦不得要領。也罷,也罷。”
感慨聲裡,一弘法師搖頭嘆息。
心中已隱約明白,以他自身悟性,只怕這一生都無法補全此偈,更不必妄談“菩薩”。
一弘倒也不意外,佛門自建立至今,能成爲“菩薩”者又有幾人?
只是,終究不甘心,便是無法勘破頓悟,但起碼……能有人告知剩下半句佛偈也好。
也能了卻一樁心願,只可惜,淨光已故,國師已死,自己也只能認命……吧?
念及此,一弘法師嘆息一聲,便不甘心地要拿起木魚再入冥想,這時候,卻給禪房外腳步聲打斷。
“住持,大護院命弟子將一封信轉交給您,乃是一星官所寫。”知客僧隔着門扇說。
他覺得季平安最後那句,“可解他憂愁”實在狂妄且荒唐,所以並未轉述。
星官?
白衣法師皺眉,說道:
“遞進來吧,我稍後會看的,你且去吧。”
“是。”知客僧鬆了口氣,也不開門,小心翼翼從門縫底下將紙條塞了進去,旋即轉身告辭。
一弘法師瞥了眼,並未去撿。
在他看來,若真有大事,大護院必然會親自來找他,而不是隻命知客僧來送一張紙條。
想必是有星官來訪,考慮到對方來自欽天監,不好生硬拒絕,所以才勉強遞來信函,而這個舉動的言外之意,就是在說:
事情不重要。
畢竟是老搭檔了,一弘法師秒懂。
將視線挪開,他重新閉上雙眼,拿起木魚敲擊,試圖進入冥想,可不知爲何,眼皮一個勁猛跳,完全無法冥想。
“咦?”
法師撐開眼眸,身爲修行者,對自身靈覺的異常格外敏感。
他略作思忖,放下木槌,一招手,摺疊起的紙條便落在掌心。
而後,白衣法師好奇地展開紙張,目光倏然凝固,癡癡地望着紙條。
只見其上赫然寫着八個大字:
生滅滅已,寂滅爲樂。
彷彿有一道雷霆電光,刺破深沉黑暗,貫通天穹大地,“證道院”出身的高僧這一刻靈魂都彷彿在戰慄。
喃喃自語: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爲樂……”
“……生滅滅已,寂滅爲樂。”
……
禪房外。
放輕腳步,減緩速度,悄聲離開禪房走到垂花門旁的知客僧人正要輕輕推開門,突然聽到身後禪房內傳來物品跌落聲,然後是一弘法師大哭大笑。
知客僧愣住了,扭頭望去,只看到緊閉的禪房門突然被推開。
一襲白衣,五十歲模樣的大法師衣襟凌亂,面若癲狂,死死盯着他,聲音急促而尖銳:
“誰?到底是誰送來的佛偈?是哪一位星官?莫非是監正親臨?!”
什麼佛偈?
啥玩意……知客僧懵了,囁嚅道:
“是一個年輕的司辰,叫……”
一弘法師突然赤足朝外狂奔,口中道:
“我親自去見他。”
知客僧大驚失色,意識到住持似乎受到了某種刺激,明顯失態了,猛地伸展雙臂,將他死死抱住:
“住持,使不得!您這般模樣豈可出去,我佛門體面蕩然無存。”
一弘法師陡然清醒過來,止住腳步,沉聲道:
“我去沐浴更衣,你速速將其請過來!”
知客僧忙不迭道:
“好好,弟子這就去,這就去。”
說完拔腿就走,心中卻滿是迷惑,他死活都想不明白,那個季司辰究竟寫了什麼,竟然能令素來沉穩的住持失態至此。
知客僧離開後,只剩下一弘法師站在庭院中,手中還攥着那張紙條,仰天嘆息: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爲樂……原來,完整的佛偈是這般,竟是這般。”
……
……
雲林禪院前殿。
衆人還在這邊“對峙”,高大魁梧的護院頭陀如山般擋在前頭,身後是一羣僧侶。
季平安則領着夜紅翎和俞漁,靜心等待。
這時候,天邊霞光降臨,寺廟紅牆黃瓦,香客盡散,廟宇中也清靜下來,唯有一尊尊青松翠柏沐浴金光。
目光越過牆頭,可以看到佛寺深處高大的“七葉樹”。
“季司辰,對方看樣子不會同意的,你那拜帖恐怕都未必真能送到一弘法師手中。”
夜紅翎傳音入秘,語氣帶着歉疚:
“這次,恐怕要讓你們白白陪我來一趟了。”
季平安神色輕鬆,笑着反問:“司首覺得我寫的是拜帖?”
夜紅翎面露困惑:“難道不是?”
在她想來,對方拒絕之意明顯,他們也不能真的動用武力,手中能打的牌只有季平安的身份。
大護法不願通融,那直接寫一封拜帖給一弘法師,就是唯一的可能了。
季平安笑而不語。
杵在旁邊無聊地玩手指頭的俞漁側頭,狐疑地盯着倆人,強勢插入:
“你倆偷偷嘀咕啥呢?還傳音入秘!我看這幫禿驢是死了心不讓咱進了,要不我提一個,咱們假裝離開,等天黑了以後,偷偷潛入進來,季平安,你不是帶着道經?把姜姜叫出來,她那隱身法比較厲害,一般的估計都不行……”
聖女也是個不走尋常路的。
夜紅翎遲疑,身爲有“編制”的體制內武官,她對這種野路子先天比較抗拒。
大護院等人面無表情,看着三人當着他們的面用“傳音入秘”羣聊,只能假裝沒看見。
反正面子也給了,等下再拒絕,就算是欽天監也沒話說。
正想着,忽然間,遠處知客僧小跑着過來,臉上帶着焦急,等瞥見季平安還在,不由鬆了口氣,臉上堆起熱情的笑容:
“季司辰,一弘法師看過了。”
衆人刷地看過來,神色各異,不明白知客僧何以“前倨而後恭”。
季平安“恩”一聲,道:“如何?”
知客僧笑容燦爛:
“住持命我請您在會客室稍作等待,法師去沐浴更衣了。”
季平安頷首,毫不意外:“那便走吧。”
說完,他徑直邁步,跟着領路的知客僧,朝禪院深處走去。
只留下其他人站在傍晚的霞光中,呆立如石雕。
懷疑自己聽錯了。
什……什麼?
弘一法師請季平安入會客室,而且沐浴更衣……親自接待?
夜紅翎懵了。
女武夫懷疑自己中了幻術,即便季平安真是國師關門弟子,但一弘法師地位極高,佛門又向來是一副不假辭色姿態,可以如此?
俞漁豁然擡頭,紅潤的小嘴撐成“O”字形,感受到了強烈的不公平。
她明明是道門聖女,比季平安身份高那麼多……結果一個被恭敬接待,一個連身份都不敢說。
對比過於強烈!
身材魁梧,渾身如黃銅澆鑄的大護院愣在原地,完全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至於那一衆僧侶,同樣面面相覷,夕陽斜照,雲林禪院中陷入一片安靜。
……
八千字奉上,月底了,厚顏無恥求幾張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