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內。
伴隨許苑雲突兀地一巴掌打出,齊紅棉愣住了,她難以置信地捂住臉頰,可以清晰看到,白皙的臉龐上迅速浮凸一個紅色的手印。
身爲修行江湖公認的“女皇”,齊紅棉本身修爲雖未躋身頂尖,但憑藉火鳳,卻敢於和九州任何頂尖強者叫板,高處不勝寒。
然而就是這樣尊貴的身份,卻被打了耳光,若是這一幕落在外人眼中,不知要引發怎樣的轟動。
齊紅棉心頭本能地涌起一股恥辱與憤怒,然而許苑雲卻已經不再理會她的情緒。
這位上代御主擡手虛抓,那被放在牀榻上的一枚獨特的暗金色令牌突兀“嗡鳴”震顫!
一縷縷火焰傾瀉而出,匯成了一隻神態昂藏,通體火紅的小紅鳥。
“小紅鳥,我們走!”許苑雲撂下這句話,摔門而出。
剎那間,整個御獸宗都驚訝目睹,主峰之上,一線火光如流星朝雷州方向疾奔而去,於高空舒展爲一隻遮天蔽日,威嚴神駿的“鳳凰”。
其上許苑雲白衣勝雪,叱吒風雲,這一日,昔日御主重登神位。
“呃,這是怎麼回事?”
院中打雪仗的兄妹呆怔茫然。
而另外一邊。
當欒玉飛上主峰的時候,就看到敞開的暖閣房間內,齊紅棉孤獨一人,背對着珠簾,眺望着窗外消失的火線失神。
欒玉張了張嘴,終究沒問什麼,只是貼心地關上了房門。
她只是突然意識到,許御主能如此輕易地奪走火鳳,說明齊御主並沒有進行抵抗。
……
……
流湖之畔。
當週圍山中的戰鬥陸續打響時,作爲漩渦的中心,這裡反而顯得格外寧靜。
身穿古韻劍士袍服,腰懸左右兩隻劍鞘的大劍宗臉色難看。
神識席捲之下,不需要擡頭去看,側耳去聽,他便清楚知曉,其餘那些如自己這般的,被佛門借來的“刀”,悉數被阻隔了。
“你早知道今日有這場劫!”
大劍宗聲音沙啞地問,又瞥了琉璃一眼,似乎明白了因果:
“是琉璃菩薩提前通知了你?!”
這是個合理的解釋。
琉璃面無表情佇立在冰面上,看向季平安的視線也有些意外。
原來,他並非對今日之事全無準備。
是了,只有如此,才能解釋季平安爲何從始至終,都並不慌張。
眼前的男子,的確不再是昔年,那個魯莽,一腔熱血,不管不顧敢於捅破天的“離陽”了。
他變得更加成熟,已經學會了謀劃與佈局,除了勇武外,又添了智慧,相比之下,死而復生的自己,倒是絲毫沒有長進。
“你可以這樣理解,”季平安笑了笑,並沒有否認對方的揣測。
雖說真相與對方猜測的並不相同。
當他在“黑日”那天,窺見了未來的一角時,就知道,這場劫無法避開。
而基於他對敵人的瞭解,也大概能猜到,倘若是佛門要動手,最佳的手段,肯定是借刀殺人。
他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武器。
所以季平安暗中藉助法器,以“執劍人”的最高權限,通過那遍佈九州的“網”,向各地隱官們下達了命令,送出了一封封求援信。
佛門有刀,國師有盾。
而此刻,當刀盾相抵,他需要面對的,又重新變了成眼前的大劍宗。
“不愧是大周國師,算無遺策,”
大劍宗並沒太多的失望,反而露出笑容:
“既然如此,那想來國師也能猜到,我的到來。我倒很好奇,伱又爲我準備了哪一面盾呢?你那個新晉的女弟子?還是裴氏武夫,亦或者是我劍場的那個叛徒?”
他的語氣略顯調侃,既因爲他對自身的修爲,有着絕對的自信。
即便是那三個新晉觀天同時到來,他也有把握戰而勝之。
同爲觀天,亦有高低之分!
新晉修士,與老牌頂尖強者的差距,比很多人想象中更大。
也因爲,他欣喜於終於看到了國師的底牌。
爲什麼要在這裡浪費這麼多口舌?
真以爲是反派死於話多?
大劍宗需要不斷地試探,摸清楚國師的手段,才能避免陰溝裡翻船,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
如今國師終於掀開手牌,他反而鬆了口氣。
然而下一秒,季平安的回答卻令他一顆心重新提了起來。
“你猜錯了,我並沒有通知他們幾個,包括道門,我也未曾嘗試借其力量,”
季平安搖了搖頭,輕輕嘆了口氣:
“雖然你這條路本就是歪的,但畢竟是融合了兩條途徑之優點,倒也並非一無是處,必須承認,當今九州神藏不出的情況下,想穩壓你一頭的強者的確不多。”
大劍宗突然生出強烈的不安。
只覺自己隱隱被某種力量鎖定了。
他下意識攥緊劍柄,體內氣機搬運如汞。
以他劍道百年之功,在這樣近的距離下,只要神藏不出,他有百分百的把握,斬中眼前人。
等等……
大劍宗突兀瞳孔驟縮,腦海裡捕捉到“神藏不出”四個字,繼而意識到,自己似乎忽略了某個人。
季平安微笑道:
“猜到了?想要穩穩壓住一位頂級觀天,當然要神藏才保險一些,而且還要是絕對信得過的,所以……”
這一刻,琉璃菩薩突兀扭頭,用金色的瞳孔望向西方。
她身後的法相同步扭頭,只見雷州境內,距離此處不過百里的一處荒山之上。
天空突兀暗了下來,晝夜顛倒,如同天空塌陷出一個極大的漆黑窟窿!
窟窿之內,一顆顆色彩各異的虛幻星辰虛影緩緩從宇宙之外,降臨人間。
彼此勾勒出一方龐大無邊的,幾乎籠罩半座雷州的“星盤”虛影。
……
……
神都。
道門總壇,青雲宮內。
“你說什麼?消息可曾屬實?!”
當魏華陽從樓中走出,便從等在外頭的童子口中,得知了一樁令她動容的消息。
青衫童子認真道:
“稟師祖,雖尚未證實,但從雷州、瀾州、越州、青州……等地道觀發回的情報彙總得知,的確有大量強者朝雷州邊境匯聚,得到的情報,也說是得知了國師下落,前往圍殺。”
魏華陽皺眉道:
“什麼時候的消息?”
青衫童子道:
“您閉關時候,就這兩日傳回的,那些強者行蹤隱秘,很難探查……”
魏華陽道:
“辛掌教如何說?欽天監可否知曉了?”
童子道:
“欽天監在各地的情報網不如我教,這些日子又忙於觀天儀式,想來是不知的,至於掌教已得知消息,只是並無具體批覆。”
自從峰會結束,各方返回後,因對“黑日”成因有諸多猜測。
道門與朝廷,共同推動欽天監開啓今年的第二次大型“觀天”儀式,想利用陣法對宇宙進行二次觀測。
這也是欽天監近來忙碌的主要事務。
至於魏華陽還在生悶氣,也沒搭理離陽。
更因爲看到慕九瑤後,隱隱生出危機感,回神都後立馬鑽入小樓閉關苦修。
準備儘快恢復實力,到時候哪個狐狸精敢作妖,她都一力鎮壓了就完事了……
這次也是因爲除夕,她再次破境,修爲跨上新臺階,這纔出關,結果剛出來就得知了這個消息。
“這樣麼?下去吧。”
魏華陽揮了揮手,將童子趕走,陷入思索。
她並不知道季平安三個馬甲的真相,只以爲,季平安是“離陽”奪舍,而因爲這層身份,才與大周國師關係密切。
所以,獵殺國師,與離陽有什麼關係?
季平安眼下應該還在餘杭,所以魏華陽並沒有如許苑雲一般關心則亂。
但國師若隕落,在她看來,無疑是一個大損失。身爲道門開派掌教,魏華陽心胸極大,也極自信,並不擔心國師歸來,會再次壓制道門。
反而會因離陽這個紐帶,成爲道門的盟友。
“還是要救的,而且,萬一真死了,事件也會波及到離陽。”
而且……不知因爲什麼,魏華陽總覺得心中有些發慌,彷彿有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
令她坐立不安,略作思索,果斷化作一道虹光,朝寂園趕去。
然而方甫抵達,就看到靜室內,辛瑤光盤膝打坐,如木雕神像一般,一動不動。
儼然已是陽神出遊狀態。
“去哪了?”魏華陽一怔,憑藉對道軌的感應,估測出辛瑤光離開的時間並不長。
也就在這時候,突然間,屋檐下懸掛的鈴鐺猛地震動起來。
青雲宮主殿,那一尊“道尊”神仙,也突兀晃動,頭頂綻放三花,有青霄直衝天際,頓時驚動整座道觀內三千弟子驚愕圍觀。
不只是青雲宮!
幾乎下一秒,皇宮方向,存放龍脈核心的太廟也有虛幻金龍咆哮升起,在宮城上方盤旋,朝着西南方向發出龍吟咆哮。
欽天監內。
那一座九州第一高的建築,有“危樓”之稱的,真正“觀星樓”亦自行噴吐出璀璨星光,聲勢浩大。
勾連周圍幾座望樓也都逐一升起星光凝聚的巨柱,分明還是白日,卻好似比夜晚還絢爛。
此時此刻。
整個京城內大街小巷,無論凡俗布衣,還是王侯將相,都被這三棟建築的異象驚動了。
不知道除夕之日,又發生何事,無數沉浸在過年喜悅中的人們面露擔憂。
前不久是黑日,今日又是異象,凡人總是對天象的變化格外敏感,認爲其中昭示着什麼。
然而城中那些身份較高的修行者,卻在短暫驚愕之後,猛地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不禁心潮澎湃。
望着雷州方向天空中,隱約亮起的七顆排成直線的大星,驚喜道:
“七曜連珠!七曜連珠!此等異象,書中記載,唯有昔年國師踏入神藏之境時,方曾出現!莫非我大周,終於要出第二位神藏星官了麼?!”
欽天監內。
此刻,觀星樓上,一道道星光疾馳而來。
李國風、方流火、白川,這三名駐守神都的監侯愕然望着天空上,七曜連珠的異象,繼而臉上爆發出狂喜的神色。
“是國師還是大師兄?”
“國師重生纔多久?不可能這麼快恢復修爲,想來是師兄了!”
“沒錯,餘杭那邊發來的消息,大師兄在幾個月前就神秘消失,無論是妖族開戰,還是峰會,都沒有露面,幾乎令人遺忘了,如今必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三名監侯難以遏制心頭驚喜,甚而近乎老淚縱橫!
從打國師去世,整個欽天監從巔峰跌落谷底,險些被開除出五大宗派行列。
外人不知,可李國風等監侯清楚其中酸楚。
欽天監正爲了能儘快撐起宗門,恢復舊日榮光,一去化凡就是數十年沒有露面,連神都大賞都未曾歸來。
幾十年消失在公衆視野中,令太多人都快將其遺忘了。
而李國風也放棄了修行,肩負起了欽天監諸多事務,此前國師露面,他們雖驚喜,但也愈發擔憂慚愧。
明白,國師之所以不敢真正歸來,是因爲欽天監沒有能力庇護他修行,只能被迫藏匿在民間。
這於他們而言,何嘗不是慚愧屈辱?
但如今,監正晉升第二位頂級星官,意味着太多事。
“新年之喜,新年之喜啊!”
李國風放聲大笑,對雷州發生的事,仍一無所知。
……
流湖之畔。
當目睹天空上“七曜連珠”異象浮現,晝夜逆轉的瞬間,大劍宗便是臉色狂變,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什麼。
欽天監正!
那個幾乎退隱江湖,消失在人們視野中數十年,錯過了一樁樁大事的國師大弟子!
是那個,被許多修士戲稱爲庸才,毫無擔當,將偌大門派丟給坐井境界的監侯們扛着,自己跑出去遊戲人間的,連神都大賞都沒有露面的,幾乎只存在於名義上的“欽天監”真正的繼任者!
是了!
倘若要找一個穩穩壓住他,又能絕對信任的援兵,那監正絕對是最合適的人選。
大劍宗並不是想不到,而是在過往的太多大事中,監正幾乎全部缺席。
人們已經習慣了他的消失,尤其在“國師”重新露面後,大家幾乎忘記了,還有個不知所蹤的欽天監正!
而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本該消失的那個人,卻帶着漫天星光,帶着驚動整個九州的聲勢,盛大歸來!
而且,他就在雷州!
距離這裡不過百里的遠方!
百里之距,於尋常修士已是極遠,但不包括掌握星遁的神藏星官!
這纔是國師真正的底牌!
他之所以回到這裡藏身,並不是所謂的回家過節,也不是單純地躲避敵人的追蹤。
而是因爲,監正就藏身雷州境內!
這是佛主都沒有計算到的變數!
大劍宗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季平安,彷彿能看到對方臉上的笑容。
“動手!快動手!”
大劍宗腦海裡幾乎咆哮着,催促自己拔劍斬擊。
這一刻,他不再試探,因爲他很清楚,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還來得及,這樣近的距離,只要自己出劍,就絕對還來得……
念頭電閃間,這位觀天劍修雙臂青筋隆起,握住劍柄的兩隻手竭力向外拔……
但!
這一刻,那本該輕飄飄,隨心所欲的劍,不知爲何變得無比沉重,無比緩慢。
好似手提着兩座大山,每拔出一寸距離,都要他傾盡全力。
神魂壓制!
大劍宗瞬間醒悟,並不是自己的力量真的被鎖住了。
而是此刻,有一股來自遠方的,鋪天蓋地的強悍神識,已經先人一步,壓住了他的神魂。
令他的思考速度,變得無比緩慢,給他的感覺,便是好似世界都變慢了一般。
在這個念頭浮現的剎那,他果斷將所有神魂之力坍縮進識海深處!
霎時間,他的雙眼黯淡下去,變得缺乏神采。
這一刻,他主動放棄了神魂對身體的操控,而將自己的軀體,交給了本能!
霎時間,原本重若千鈞的長劍恢復自如,大劍宗本能地拔劍,只聽“轟轟”震動聲。
當他拔劍的瞬間,流湖四周的一座座覆蓋積雪的山巒同時被劍氣擾動。
雪崩般,有無數白色的雪粉如東海萬頃之水般轟然潰散而下!
山崩地裂!
這便是頂級觀天強者一舉一動,足以撼山的威能。
“小心!”
琉璃臉色變幻,邁開赤足,白色披風擋在季平安身前,身後法相撐開金鐘,瘋狂旋轉。
然而季平安卻擡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輕輕搖了搖頭,說道:
“他已經沒時間了。”
分明大劍宗的劍就在眼前,而監正的身影還未出現,但季平安卻似乎已經判定了這場爭鬥的終局。
因爲晉級的是星官,而天底下,沒有人比季平安更懂星官。
下一秒,三人眼前的光線突然開始扭曲,明暗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一切的景物似短暫停滯,一道身影突兀地出現,就好像一直站在這裡一樣。
那是個面貌溫和的老者,穿着式樣古怪的袍子,長髮披灑腦後,風拂而來,滿頭銀絲有星光流瀉,如同星河。
欽天監正看着季平安,眼神中有無數的情緒,如同萬物星辰之生滅。
有激動,有欣喜,有慚愧,有果然如此,有意外,有敬重,有高山仰止……
最終,一切的情緒都化爲躬身一拜,伴隨着老者哽咽的聲線:
“弟子,救駕來遲,請師尊……降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