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前方,稀稀拉拉的人羣上方,“越州城”三個大字在陽光中燁燁生輝。
季平安緩緩蹙起眉頭,似乎有些意外:
“不要告訴我,你要帶我去的地方,就在這城裡。”
越州在瀾州以東,是相鄰的州府。
也是江湖武林風氣最盛的唯二地方之一。
但仍舊處於大周境內。只有再往南,纔是南唐掌控的二州疆域。
佛主不惜開啓傳送通道,並非將他綁去南唐,也沒去別的什麼重要罕見之地,反而來了相鄰的越州府。
而且,還直接降落在這一州首府之地,操作堪稱迷惑。
佛主微笑,眼神中帶着童趣:“國師很意外?”
季平安笑了笑,坦誠地頷首:
“的確有些意外,我對你綁架我的目的,愈發好奇了。”
口中說着綁字,但二人眼下的模樣,若在外人看來,卻絕對聯想不到“綁架”這兩個字眼。
畢竟,佛主此刻已褪去不凡打扮,只如一尋常行腳老僧。
季平安雖也不是錦帽貂裘,但終歸有一股氣質在。
二人談話中,季平安也沒有半點作爲“肉票”的自覺,顯得頗爲灑脫。
老和尚卻有點謙卑溫順的態度。
佛主聞言笑呵呵搖頭:
“只可惜,目的並非在這城中,只是貧僧出門匆忙,要採購一些尋常物件罷了。”
季平安挑了挑眉,並沒有追問對方要採購什麼。
心中開始思忖,這傢伙真正的目的。
一個頂級神藏強者,將自己綁來鄰州之地,必然有極大的圖謀。
季平安嘗試在腦海中,檢索越州可能存在什麼,讓神藏強者惦記的東西。
但一無所獲。
線索太少,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至於嘗試求救……顯然這座城市並不存在能將他救走的力量。
這時候,二人已經跟隨人流,進入了越州城門,進城的時候守軍如同看透明人般,並未檢索他們的“路引”。
接下來,季平安跟在佛主身旁,眼看着他慢騰騰在城中採購了香、花、瓷碗、果子、蠟燭……
並將東西隨意塞入他那件破舊的僧衣中。
“這是祭祀的東西吧,”走出最後一家店鋪門,季平安忽然開口詢問。
佛主笑眯眯頷首:“可以這麼理解。”
季平安笑吟吟道:
“所以,你要帶我去的地方,涉及到祭祀?祭拜?嘖嘖,伱不會想着把我當做‘祭品’拿來祭天吧?或者殺了燒成灰,出出氣?畢竟我當年實打實壓制了你們那麼久,倒也是人之常情。不過以我的身份,買祭品都捨不得花錢,買貴點的?”
佛主愣了下,似乎重新打量這位昔年雖打過交道,但因爲二者位格差距過大,瞭解並不深刻的“大周國師”。
他雙手合十,眼神真誠道:
“國師說笑了,出家人慈悲爲懷,豈會殺人祭天?”
季平安“呵”了一聲,語氣微諷:
“我當年一直數落道門,說該和你們學一學,什麼叫說的比唱的好聽。”
佛主也不怒,仍舊慈眉善目:
“國師謬讚了。”
季平安搖了搖頭,無力地嘆了口氣:
“果然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臉皮厚如你這般的,的確厲害。”
佛主只是笑。
季平安卻忽然捂住肚子,說道:
“天都黑了,你餓不餓?我這忙了這些天,都還沒好好吃一頓飯,我也不管你綁我去祭天也好,上墳也罷,死刑犯還有斷頭飯一說。”
佛主雙手合十,不住點頭:
“有理,有理,國師想吃點什麼?”
季平安四下掃了眼,忽然擡手指了指前頭一座燈火明亮的酒樓:
“擇處不如撞處,就這吧。”
佛主欣然應允。
二人果然就大搖大擺,進了這“天香”酒樓。
此刻天剛黑,桌子還沒滿,季平安上二樓選了一桌,召喚小二來,一口氣點了七八道肉菜,燒酒兩壺。
“大師吃點什麼?”季平安問。
佛主笑着搖頭:“施主決定就好。”
外人面前,二人都改了稱呼。
小二去叫菜,先奉茶洗碗,等人走了,佛主纔好奇地盯着他看。
“我臉上開花了麼?”季平安反問。
佛主笑道:“只是覺得,國師真人比傳說中更灑脫,只可惜,當年未曾有機會與您深交。”
季平安捏了一粒花生米,丟在嘴裡,笑眯眯道:
“不必遺憾,當年的你還不配。”
若是俞漁等人在這裡,就會發現,此刻的季平安與往日大爲不同。
若說以往是溫和淡然,處事不驚。
那眼下,當他徹底脫掉僞裝,以“國師”的身份,與同等級強者面對面,謙遜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灑脫與辛辣的諷刺。
佛主微笑頷首:“的確如此。”
見他模樣,季平安反而嘖嘖稱奇:
“你這人的確如傳言中那般不會生氣?”
佛主笑問道:
“國師雖語氣不佳,但所說句句屬實,貧僧爲何要怒?”
季平安深深看了他一陣,笑了:
“那卻不知,關於你的那些故事,是幾分真,幾分假了。”
說着,他不等對方迴應,自顧自說道:
“聽說你幼年時,生的極爲好看,與如今可是迥然不同,出身在佛門底下一座寺廟中,因生的漂亮,有一雙桃花眼,整日被一羣同齡小和尚欺辱,卻也從不怒。
當然,佛門戒律森嚴,倒也不至被如何打,但平素的一些小麻煩倒也不斷。
某次臨時考察功課,卻沒人通知你,便是連經文冊子,也給人暗中丟了。
但你卻還是通過了考驗,面對住持的查問,經書倒背如流,如此被住持看中,收爲弟子……”
季平安繼續道:
“可之後,卻傳出許多緋聞,說是那住持方丈是看中了你的容貌,纔將你收下,每每夜晚傳授功法,抵足而眠。
當然,這是嫉妒污衊居多,但卻也並非空穴來風,你師父是個死守戒律的,可自從收下了你,便佛法停滯,整日神魂顛倒。
他曾教授你,人之慾望如擇人而噬的猛獸,世間紅粉亦如骷髏。
你卻反問他,未曾嘗過,又如何敢論斷是猛獸洪水?
未曾睡過,安之心中並無念想?
嚇得你那第一任師父唸了兩個時辰的靜心咒,當晚那顆沉寂安穩了數十年的心卻悸動,難以入眠……”
“而不久後,其更是莫名坐化。
只留下一封書信,推舉你入更高層寺院修行,而後如同復刻一般,你再次被第二任方丈收下,仍舊緋聞不斷,一年後,其突兀投井……
你迎來第三任,第四任……每一個師父,都在收下你後幾年裡死去。
你卻一路地位不斷擡高,佛門內對你的罵聲不斷,最惡毒的,無非是給你起了個綽號,叫‘睡夢羅漢’。
意思是你是靠一路‘睡’上去的。只是你卻也從不惱怒,只是笑對。
直到你成爲菩薩,那些聲音才小了下去。
等到了佛主的位置,不用你開口,這些‘黑歷史’,便給底下的僧人們悉數抹除,連史書中都不許留下半個字。”
季平安慢條斯理,講完了這個故事。
而佛主從始至終,都默不作聲。
這時候,小二開始上菜,二人停了下來。
等酒肉擺滿了桌案,小二說了聲“客官慢用”,便用好奇的眼神,看了他們一眼,小跑着離開了。
佛主這才嘆道:“國師何必刻意激怒貧僧?”
季平安笑吟吟地喝了一口酒:“我有嗎?”
佛主眼眉低垂:
“國師自入城後,便一反常態,一次次用言語挑動貧僧,這些我自然也看的見。淨光他們佛心有缺,能被國師摧毀佛心,也是他們的造化,但這些手段,於貧僧並無用處。”
季平安聞言,深深看了他一陣,眼神中,忽然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確定?”
佛主斂目,語氣平淡:“自然。”
季平安又看了他一陣。
忽然笑了,整個人收攏了方纔鋒芒畢露,尖銳的姿態,重新恢復了淡然模樣。
他放下酒杯,搖頭懨懨道:
“沒意思,佛門的人,開不起玩笑。上代佛主是這般,你也是這般。”
這一刻,他主動將上面這段話題揭了開去。
因爲他通過這番試探,已經隱約把握到了一點關鍵。
佛主也露出笑容,二人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季平安專挑肉菜,佛主只取素食。
這時候,樓上的客人也漸漸熱絡起來。
季平安喝了一口酒,冷不丁說道:
“關於這次羣星歸位,佛門如何看?”
這個話題切換的有些突兀。
但佛主卻很感興趣,擡起頭,眸子裡帶着求知慾:“國師指的是?”
“根源。”
根源……佛主沉吟片刻,搖頭道:
“此事神秘異常,我佛門知道的,也並不會比其他人更多。但若非要說,貧僧倒是懷疑,根源可能要追溯到上古的聖人身上。”
聖人!
季平安心中一動,對方的回答,與他的調查方向高度吻合。
如果說,之前刻意的針對,嘗試激怒對方,是季平安在對心中的一些猜測,進行驗證。
那開啓這個話題,同樣是想進行一些試探。
眼下的局勢,他想憑藉武力從一位神藏境強者手中逃走,幾乎不可能。
但他從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
從答應跟他離開餘杭開始,季平安表面上風輕雲淡,實則一直在思考。
而想要掙脫佛主的綁架,首要的,便是摸清楚對方的情況與目的。
不過這種心思必須巧妙地掩飾起來,所以他表現的,像是想嘗試從佛門處,獲得一些關鍵的情報,而佛主顯然抱着同樣的心思。
畢竟,對於曾經在十幾年前,就察覺到羣星歸位,並疑似進行了諸多佈局的國師而言,只是這個身份,就足夠有吸引力。
“哦?佛門也覺得與聖人有關?”
季平安夾起一隻灑着紅湯的丸子,詢問道。
也?佛主捕捉到了這個詞,眯起了眼睛,道:
“國師也這般認爲?”
季平安知道,不拋出點東西,很難讓這老禿驢開口,他故意裝出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笑了笑,說道:
“這不是很明顯的事?說起來,你們佛門也是繼承了一位聖人的衣鉢,應該很清楚一些事纔對。”
“比如?”佛主盯着他。
季平安沉吟片刻,擺弄筷子蘸着菜,直到佛主漸漸不耐,才慢悠悠說出一句:
“比如,聖人先於衆生而生!”
佛主蒼老的麪皮微微一抖,眼神陡然銳利起來!
心中掀起一層層風浪!
聖人先於衆生而生……這句話看似沒頭沒腦,但對於如他這般層次的人物,已經掌握了大量的線索和先決條件。
此刻猛地聽到,無異於炸雷響在耳畔。
而類似的反應,曾經辛瑤光也曾有過。
這句話透露出的信息,便是聖人出現的時間比衆人都更早,而不是歷史上記載的,聖人是古老年代裡第一批修行者。
季平安之所以透露出這個消息,也是因爲其本身並不是太要緊的內容。
同時,也存了試探佛門如今掌握情報深淺的心思。
而佛主的表現,已經給了他答案。
“國師此言……當真?”佛主沉默良久,態度莊重地再次詢問。
季平安不鹹不淡道:“愛信不信。”
這副態度,反而令佛主被噎了下,老和尚思忖良久,沉沉吐了口氣,忽地恭敬起身拱手,道:
“多謝國師解惑。”
季平安看了他一眼:
“看來,你之前也已經注意到聖人存在的怪異處了。”
若佛門並無相關思考,乃至於懷疑,不可能只憑季平安這一句話,就解開什麼疑惑。
只能說,是已經開始有了懷疑,如今被確鑿認定了。
同時,季平安也由此判定,佛主並沒有掌握星辰碎片中蘊含的信息……否則,對方理應已經知道這些情報。
當然,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佛主的演技極強,能騙過他的眼睛。
佛主聞言,點了點頭,重新坐下,說道:
“的確。”
然後,他便不再說話,閉口不言。
顯然,並不準備分享什麼情報。
季平安等了一陣,見他的確不說話,輕輕嘆了口氣:
“我對你之前的評價要改一改了,你的臉皮比我想象中更厚實。現在我有點明白,你那些一任任師父,大概都是被氣死的了。”
佛主微笑不語,雙手合十。
這時候,樓梯上有腳步聲走上來,客流量猛增,然後酒樓內出現大聲的議論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