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的邊界線上,蠻族士兵隊長眼睛瞪大如銅鈴,因窺探到季平安於山洞內點燃的火光,而悚然大驚。
蠻族領地的婦孺都知道,放逐之地是極危險的禁忌地帶。
不只因爲那詭異的時光扭曲力場,或其中放逐的罪犯,還有生活其間的諸多殘暴野獸。
爲了確保這些罪犯不潛逃回歸,每次放逐,都是由蠻族中強大的戰士,親自將罪犯通過一條風暴相對較小的,把持在蠻族手中的“通道”,送到雪原最深處的“寧古城”。
這樣一來,罪犯們想要回歸,就必須徒步橫跨整座放逐之地,再穿過蠻族守軍的防線,才能做到。
這一路上不只要應對無數殘暴猛獸,還要忍耐飢餓與寒冷的痛苦。
只有掌握“修行”力量的強者,才能安全通過。
但問題在於,生活在“寧古城”中的罪犯,被丟進去時,就是虛弱狀態,而這片雪原靈素稀薄……
所以,按理說,不該有罪犯能夠走到這裡的纔對……除非,對方異常強大。
然而此刻,風雪中那跳動的火光,卻那般清晰,站在大石上的士兵身體微微發抖,好似被猛獸盯上了。
熾熱的火光似藏在一座山腹處,而後緩緩朝外飄移。
這時天色漸漸昏暗,有着“鷹”的血脈的蠻人以驚人的目力,依稀看到兩道屬於人類的身影,行走於風雪中。
那火光似是照明的火把,亦或燈籠,一點點變小,消失在了北方的夜幕裡。
走了?
對方的目的不是逃出來?
難道並非“罪民”?
而是主動進入其中的外來者?
可對方又是如何,悄無聲息,跨越了邊境的封鎖?
蠻人隊長不知何時屏住呼吸,直到火光消失不見,才猶如離水的魚,大口喘息起來。
“隊長?那是……”旁邊,其餘士兵也察覺到,似與危險擦肩而過。
後者緩緩轉回頭,呵斥道:
“不要亂問!”
他決定巡邏結束後,將這個發現上報,至於是否會引起蠻王的重視,就不得而知了。
……
……
雪原的天暗的很早,季平安在吃了肉食後,通過吸納星光,恢復了基本的自保能力。
並從道經中,取出了兩套衣服,與琉璃換上。
“這就是道經?這樣使用,不會出問題嗎?”
琉璃換上了他的一件月白色的袍子,將頭髮也紮了起來,又裹上了新披風,用面紗遮住臉,不禁詢問。
季平安說道:
“不要忘了,這裡可是放逐之地,天地靈素稀薄,問題不大。”
當初北陵縣靈素紊亂,就導致道經傳訊出現障礙。
放逐之地環境更艱苦,再加上他用“隱秘”力量加持,辛瑤光也不可能感應到這一頁道經的存在。
其實穩妥起見最好是不帶在身上,季平安之所以大費周章。
一個原因是,道經裡存放不少他取回的資源,有實用價值,但更關鍵的則是,在推演中,他隱約看到過,自己在未來曾使用過道經。
只是具體做了什麼,模糊不清,無法推演。
不過這些就沒必要與琉璃解釋了。
琉璃點了點頭,她擡手扯了扯頭髮,然後便與季平安起身,朝北方前行。
畢竟根據季平安的測算,這裡距離蠻族邊境太近了,很容易引起蠻族的注意。
雖然也沒什麼好怕的,但涉及到“羣星歸位”的秘密,季平安不想節外生枝。
季平安擡手一抓,遠處一根樹枝落在手中,輕輕一抖,火焰竄出,就成了一隻永恆燃燒的火把,這是星官操控五行的術法之一。
“你距離觀天不遠了吧。”
琉璃接過他遞來的火把,半透明的眼珠在火光裡幾乎在燃燒。
季平安“恩”了一聲,笑道:“差不多吧。”
在流湖那段日子,他就已經突破坐井上境,這次與佛主同歸於盡,不破不立,吸納了大量爆炸中的靈素,的確距離觀天境不遠了。
琉璃“哦”了聲,不引人注意地鼓了鼓腮,低聲說:
“你還挺快的呢。”
這話可不興說啊……季平安看了抱着火把的女菩薩一眼,忍住了糾正的衝動。
而琉璃心中想的則是,那自己好像要落後一步了。
當年,兩人也是在一場戰鬥後雙雙重傷,彼此流落到一個苦寒之地,然後變着法地比賽,看誰先恢復修爲。
畢竟當時他們還是你死我活的狀態,誰先恢復,就意味着佔據先機。
當年兩人不分伯仲,但這次,雪原是星官的主場,自己身爲佛門弟子,恢復修行都極緩慢,倒是要輸給他了……
旁邊。
季平安這時候如法炮製,給自己也做了一根“永不熄滅的火把”。
扭頭看到琉璃繃着的小臉上一副受傷委屈的樣子,眨了眨眼。
這時候兩人走在雪原中,琉璃因爲走神一個沒留神,猜到了被積雪覆蓋的坑,身子一歪。
“啊……”
她低呼了一聲,旋即感覺一隻手被攥住了,季平安神態自若地攥着琉璃的一隻細膩嫩滑的手,將她拉了回來,目視前方說道:
“這地方別看平整,但其實有很多坑窪,只是都別積雪覆蓋了,跟着我的腳印走,我可以運轉土系的術法,隔着積雪看清地形。”
“……”琉璃愣愣地給他拉着,曾經聖潔無比,不食人間煙火的菩薩臉頰突地滾燙,好在黑暗中看不清。
只是低聲“哦”了下。
然後低頭藉助火光,踩着季平安留下的腳印,亦步亦趨前進。
因所修佛門功法的原故,她如當年那般,沒有穿靴,只是赤着一雙腳走在雪裡,也不怕凍。
白嫩小腳踩在季平安的靴子留下的大腳印裡,像是套上了一個個腳掌的同心環。
就像雪地裡奔跑的狐狸,兩隻後腳總是能極爲神奇地,準確踩在兩隻前腳留下的腳印裡。
寒風呼嘯,兩個異域的旅人手持火把,在寂靜的雪原上行走着,天空上是極爲乾淨、澄澈的星空,繁星比在中原更加明亮。
季平安行走的同時,運轉星官功法,在旁人看不到的世界裡,他頭頂驀然升起一道虛幻的,星光凝聚爲的狼煙,如同橋樑,貫通天地。
肆意地吞吐着這片雪原的靈素。
琉璃玩着小腳踩大腳遊戲不亦樂乎,忽然後知後覺才發現,自己的手還被拉着……
分明踩着腳印已經不擔心掉坑裡了,竟然還不撒手……
琉璃揚起眉毛,身爲菩薩也是有威嚴的,對這種登徒子行爲自是抵制。
但心中準備好的責難說出口時,整體軟弱了一個度:
“你爲什麼還……還……”
說着把手往回抽。
季平安沒回頭,只是略顯霸道地攥緊了一些。然後將吸納的,未曾被他煉化的那部分靈素通過經脈,藉助兩隻手掌,瘋狂灌入琉璃的體內。
“啊……”
琉璃愣了下,清晰感應到一股股靈素如同涓涓細流,灌入她的經脈,並最終匯聚於小腹處的,枯竭的氣海內。
“靈素太多,我消化的不了的,你幫我分擔一些。”季平安頭也不回說道。
還可以這樣……琉璃一怔,這對她是新奇的體驗。
強者的尊嚴令她想要拒絕,但缺乏靈素滋養,處於飢餓狀態的身體卻極爲誠實,欣然接納,煉化吞吐,琉璃張了張嘴,最終沒有拒絕。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行走在大地上,一邊趕路,一邊修行。
“我們要去哪?”忽然,琉璃問道:“要走多久?”
季平安望着前方,說道:
“寧古城,就是那羣被放逐的蠻族生活的地方,也是‘極地’的大門。
寧古城原本只是一座沒人看管的監獄,但後來隨着放逐的人越來越多,漸漸形成了一套獨立的秩序,裡頭有城主,也有負責各種分工的人。
那些罪人進來的時候即便兇惡,但很快就會發現,想在這個苦寒之地生存下去,必須合作。
加上其中不少‘罪人’,其實是因種種緣故惹怒了蠻王,未必是惡人,所以其實看起來還是挺慘,甚至有點惹人同情。
當然……我之所以有這個印象,主要也是我比他們強,倘若我很弱,就不好說了……說起來,你來過極地嗎?”
“沒有……”
琉璃當年一直在佛門修行,然後出去鎮守錢塘,再然後和離陽糾葛,跑回到佛門自閉懺悔,生活軌跡簡單極了……
“其實也沒什麼特殊,所謂的極地就是一快極大的隕石,與周圍的山脈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強大陣法,對靈素有極強的擾動能力。
而被擾動的靈素又以‘波’的形式朝外擴散,形成了某種玄妙的,可以扭曲時間的力場……”
季平安解釋道:
“當年我來過這裡,歷史上也應該有很多強者都來過這裡,但都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發現,最有價值的陣法,也是天然形成的,與整個九州的地形息息相關,所以基本無法複製。
倒是那塊大隕石有些意思,當年我研究了很久,懷疑是上萬年前,從地外掉下來的,但太久遠了,也沒什麼特殊了……”
彷彿是爲了解悶一般,他講述着自己當年身爲國師,來蠻族的故事。
琉璃認真地聽着,偶爾反問一句,兩個人就好像真的只是一對前來旅行的外鄉人,講述着當地的風土與歷史。
而接下來的好幾日,兩人都是這樣趕路。
身爲坐井修士,對睡眠的需求減少。
想睡的時候,季平安就用術法搭建一個山洞,睡醒後一邊修行一邊走路。
在這個過程中,二人的修爲也得到恢復,甚至越來越強。
同時,距離放逐之地的核心,也越來越近。
……
……
這天。
寧古城以南,某座山坳中,一支約莫十人的蠻人隊伍剛剛結束了一場戰鬥。
有的人在四周警戒,有的趕緊原地休整,還有的拔出刀子,趁着死掉的獵物還沒有被凍硬,開始費力地肢解屍體,將其中極少部分可以吃的肉挖出來。
這羣蠻人裹着獸皮,手中的鐵質武器也殘破鏽蝕。
不少人身上揹着的還是石頭打磨的斧頭和錘子,每一個都面黃肌瘦,頭髮凌亂,一副長期吃不飽的樣子,不少人身上還伴隨殘疾。
然而這樣的蠻人,已經是放逐之地裡,相對過的較好的部分了。
作爲負責外出打獵,尋找食物的“狩獵隊”,他們輪班從寧古城出發,闖入風雪中,採集資源,獵殺野獸,
“塔,你怎麼樣?”
一個蓄着鬍子的蠻人走到背風的山坳裡,一屁股坐下,對另外一名靠坐在地上,正咀嚼着某種藥草的青年蠻人說道。
蠻人的名字很簡略,許多都只有一個字。
名叫“塔”的蠻人皮膚偏黑,頭上的角尖銳且直,代表着正值青年。
這時候鼓鼓的腮幫子動了動,將一團黑乎乎的“草藥”吐在手中,按在傷口上,用麻繩捆起來,過程中臉頰抽搐,忍耐着疼痛。
做完這一切,才臉上略顯泛白地搖了搖頭,說:
“沒事。有多少能吃的?”
蓄着鬍子的蠻人搖頭嘆息:
“蟲子的肉很少,大部分有毒,所以……”
“塔”沉默了下,說道:“那就繼續往南走。”
大鬍子有些猶豫:
“我們積攢的力量消耗太大了,這裡已經是之前探索的極限了,繼續往前走,只怕我們未必能活着回去。”
不同於人族,蠻人幾乎每一個都懂得修行。
爲了抵抗危險,他們每次出發前,都是最佳狀態,然後一路前行,不斷消耗。
但又因爲這地方靈素太稀薄,短時間根本無法恢復,而長時間留在雪原中,又太危險,且消耗的食物也是個大問題。
這就導致,狩獵隊向外探索的半徑是有限的。
一旦走得太遠,體內殘留的力量不足以支撐返回寧古城,就要死在外頭。
然而隨着多年來的探索,寧古城周圍較近處的區域,早就給吃光了。
不要說野獸,就連一棵樹,一片草都沒了,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冒險往更深處走,別無他法。
城主甚至計算過,倘若繼續這樣下去,或許再支撐幾年,所有罪人都要餓死。
除非集體往南遷徙,但失去了城池的保護,想在雪原中立足,又談何容易?
“或許極地的變化會帶來轉機。”
塔說道:
“蠻王也許會注意到,然後……”
大鬍子蠻人搖了搖頭,他對此不抱有希望,所謂的變化,他們至今都不知道意味着什麼。
至於將消息通知給蠻王,以求得蠻王的獎賞,這條路聽起來有可行性。。
但問題在於,這個鬼地方長年沒有外人來,他們也走不出去,蠻族押送下一批罪犯過來,也不知道要多久以後。
“繼續走吧,危險總比現在就餓死了強。”塔撐着站起來,準備繼續往南走。
他爬上石頭,試圖尋找較爲安全的路線。
然而下一秒,一道火光映入了他的瞳孔!
其餘的蠻人也注意到了,紛紛起身,警惕而驚愕地望着前方的風雪。
“警戒!”
塔大聲喊道,所有蠻人下意識拿起簡陋的武器。
緊張地戒備着,時間一點一滴流逝。
終於,他們看到,風雪中,漸漸走來了兩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