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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章面對第八營的軍漢們,只說了一句話:“讓我們都能活着回去見家人!”
一千名漢子,都因爲這句話鼻子一酸,滿含熱淚,轟然吶喊:“活着回去!”
年夜飯開動後,第八營似乎比周圍營區更加熱鬧。
臘肉剔出來分給衆人,臘肉骨頭用來熬湯,摻了白蘿蔔,熬了整整五大鍋。這還不夠分呢,每個軍士只能分一小勺。
等汪魁和胡鈞在自己營區吃過飯後,過來一看這麼熱鬧,又搶了些臘肉喝了一碗湯,讓衆軍士們都紛紛抗議。
汪魁臉皮厚得很,拍着錢明的肩膀道:“老錢啊,我好歹是指揮使,到你這第八營來拜年,你就不能弄點好的招待我?”
錢明鬱悶地說道:“指揮使大人,你都是指揮使了,還跟咱們小兵士搶吃的,多**份哪!”
衆人轟然大笑。
胡鈞也微笑,問道:“你們指揮使呢,怎麼沒跟你們一塊過年?”
錢明忙道:“怕是回營帳去了,剛纔還在這呢。”
胡鈞就往第八營中間指揮使的營帳走去。
遠遠的,就聽有人喝問:“誰?”
原來是魏銅帶着手下人、手持火把在營區內四處巡查。
胡鈞急忙道:“魏隊長,是我,胡鈞。”
魏銅忙上前見禮。兩人低聲說了幾句話,胡鈞就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邊去了。
指揮使營帳門前,黎章靜靜地坐在暗影中,仰望着漆黑的夜空沉思,黎水和魏鐵在營帳內搗騰一隻小炭爐,好像在燉什麼東西,香氣四溢。
胡鈞先叫了一聲“黎兄弟”。走到她身邊坐下,不過寒暄了兩句,兩人就都沉默下來。
黎章也沒心思應付他,在這樣的日子,在這閤家團聚的時候,她想起桃花谷,想起爺奶和爹孃,想起哥哥和弟妹們。
曾經過去的十幾個除夕,年年相同,年年又不同;歲歲相似。歲歲有新意。
祭祖,吃年飯,放炮仗。說老古話,帶弟妹們嬉戲,大年三十那天,全家人幾乎要從早忙到深夜。每年都這麼過,內容卻沒重複過。還不斷翻新花樣。
她和板栗是老大,娘一直給他們增添弟弟妹妹。
過年,是屬於小娃兒的,如果缺了小娃兒,新年就少了許多的樂趣,而張家。隔幾年就增加一個小娃兒,永遠充滿清脆的歡笑聲。
紅椒、山芋、香荽、玉米……
今天晚上怎麼可以沒有人叫她大姐姐?
怎麼可以!
還有,明天早上。誰來幫她裝扮?
她有一個奇怪的娘,自己不講究穿戴,卻特別喜歡把女兒打扮得跟仙女似的,然後坐在一旁看着歡喜地樂呵。明天早上,再沒有人跟她爭論。到底穿什麼顏色的衣裳,戴什麼樣的首飾了!
她跟哥哥都不在。玉米也……不在,***笑話要說給誰聽?
爺爺和爹再也沒心思喝酒了吧,就想喝,沒有管家劉爺爺陪着,也沒趣兒。
遙遠的小青山,桃花谷,現在是什麼情形?
是否已經荒草滿園、野獸橫行?
暗影中,她對着這軍營,對着一座又一座帳篷,淚流滿面……
“黎兄弟,黎兄弟……”
胡鈞似乎覺察她的異樣,輕聲喚道。
“嗯!”帶着濃濃鼻音的低聲應答讓他一愣,不敢開口說話了。
隔了一會,似乎覺得不說些什麼又不像,遂輕聲問道:“你們家過年肯定很熱鬧吧?”
黎章幽幽道:“窮人家,有什麼可熱鬧的。”
再熱鬧,還不是如煙消雲散。
他們從不主動去招誰惹誰,就禍從天降,這到底是爲什麼?
淚水再一次滑落。
胡鈞又是一愣,小心翼翼地說道:“我們家雖然不窮,也沒什麼熱鬧的。人多,吵鬧不休……”
他低聲說起自己家的事,黎章卻絲毫沒有聽進去:今晚,她要用來想家了。
胡鈞說了半天,感覺身邊人毫無反應,忽然覺得,自己不是在安慰黎兄弟,而是在打攪他——這個時候,他是想一個人清靜的吧!
他站起身,單手按在黎章肩膀上,想說什麼,終究還是沒說出來。手底下的肩頭,竟讓他覺得有些單薄。
靜默了一會,他嘆了口氣,輕拍了她兩下,連告辭的話也沒說,就轉身大步去了。
夜深後,軍營依舊人聲喧譁,今夜無人入睡!
黎章進入帳篷,少年魏鐵已經知趣地離開了。矮几上點着一盞油燈,如豆的燈火看起來也是無精打采。
黎水盛了兩碗湯,對她道:“大哥,咱們以湯代酒,來喝一碗。”
黎章點頭,在矮几後和黎水對面而坐,兩人也不言語,端起碗對碰一下,喝一口,又對碰一下,再喝一口。
黎水想要說話,被黎章揚手阻止了。
她怕一開口就忍不住說出那些不能說的,還怕勾起傷心事失態。
在這裡,便是做夢都要小心。
就這麼喝吧,心裡有數就行。
……
好容易捱過新年,軍漢們又恢復了操練,陣型、盾牌防守、長槍進攻,比往常更辛苦。因爲開春後,不定什麼時候又要發生大戰。
黎章又對軍士們提出新的口號:“想求取功名嗎?苦練吧!”
先要保住性命,然後纔可能求取功名。
第八營的軍士整日被這兩個目標激勵着,如同驢子追趕掛在面前的胡蘿蔔,不停地轉圈。
張富也在忙。
到了算計好的日子,他早早地起來,隱藏在茅廁角落裡,等候黎水來倒馬桶。
毫無意外的,他又看見了草木灰。
可是,這並不能證明什麼。
張富激動又苦惱:明明就看到了真相。卻苦於無法指證。因爲,黎章在這樣的日子裡,白天都不輕易在外撒尿,這更讓他堅定自己的推測。
再仔細盯着,總會有新發現的,他暗暗想道。
永平十六年春,西南戰事彷彿停頓了。
南雀國和靖國誰都不主動出擊,但又絕沒有停戰和談的跡象,相反,雙方的探子在眉山的活動比任何時候都頻繁。大戰隨時可能爆發。
老將軍何霆召集前線八位副將軍議事,嚴令他們謹慎探查,隨時做好戰鬥的準備。又反覆磋商不定:不知要不要主動出擊。
讓他這種火爆脾氣的人如此優柔寡斷,主要還是爲了軍需糧草。
如今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軍中比任何時候都缺糧,連兵甲也不足,若是率先挑起戰鬥。隨之而來的巨大消耗要從何處得來?
爲了籌集糧草,他已經連續上書朝廷,又派出兩位副將軍去往岷州各地,零星蒐集糧食,卻是杯水車薪。
何霆老將軍心力憔悴之餘,身體每況愈下。
在這看似平靜的局勢下。翻滾着滔滔洪流。
顧澗將一切看在眼裡,再也顧不得爲了討好老將軍而冷落黎章了,他覺得。應該輪番讓手下十個營出去歷練,而不是隻在校場上空練。
說不定,他就要靠這第五將起家了。
因爲,雖然只是探查,然每次出去。雙方的探子相遇都會發生戰鬥,死傷不斷。所以。這種探查完全不同於以往,可以說是小股零星戰鬥。
二月中旬的一天,他召來黎章,將連續三天的探查任務交給第八營,“黎指揮使,本將也不多說了,你當知肩上的重任。”
黎章肅然應聲道:“屬下定不負將軍囑託。”
顧澗點頭,還特地跟他細說了一遍當前的局勢。
黎章眼中閃現一抹亮光:這是她第一次從總體上了解戰局。
她回去後,將第八營十個小隊都一一分派了任務,她自己則帶着錢明和黎水等五十人,親赴眉山正南深山探查。
深入南雀軍所轄山區,毫無意外地碰見了他們巡查的人。
也是隻有幾十人的小股隊伍,比黎章他們人少。
見面就是死戰!
黎水大開殺戒,展現了可怕的殺戮手段,不僅令敵人喪膽,也令袍澤們疑惑:大家都是一樣練習,爲何阿水這麼厲害?
他們就算刺中了敵人,也不能像阿水那樣,使敵人當即斃命,通常敵人會瘋狂拼命,拉着他們同歸於盡。
黎章開始還護在黎水身邊,連錢明也知道老大心疼這個弟弟,也護在黎水身邊,後來見黎水能應付,黎章就招呼錢明退開了。
她在林子裡遊走,看見誰有危險就出手相救,卻又不着急將敵人殺光。
她要讓手下軍士包括黎水在內,都儘量多些跟敵人對陣廝殺的機會。可是這樣一來,難免就有人死亡受傷。
可是她並不後悔:她能保得住他們一次,還能次次都保住他們?連她自己都不知下一刻能不能活命呢,何況這些人!
真正的本領,是在廝殺中增長的。
最後,剩下五個敵軍,黎章一揮手製止錢明等人,讓他們全部都停下,只剩黎水一人跟敵軍廝殺。
這太殘酷了!
軍士們看向黎章的目光不禁有些畏懼。
黎章自己也緊張得手心冒汗:將黎水置於這樣的兇險情形下,一個不慎,她可就悔之莫及了。
好幾次,她都想衝上去,卻一忍再忍。
黎水眼神專注,輕飄飄地在林中穿插,每一劍刺出,都帶走一條活生生的性命。
連黎章也看得心中緊縮。
等現場只剩下三名敵軍的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長腿一彈,躍入戰圈。
鋼刀一點,砍倒一名敵人,才一轉身,就瞥見黎水被一名敵人的長槍鎖定,而她,正在跟另外一名敵人周旋。雖明知背後有攻擊,卻是腿腳沉墜,再沒有剛開始的靈便和敏捷來閃避了。
黎章大喝道:“倒下!”
猛一揚手臂,手中鋼刀就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