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小孩子般的雙頭搖晃得幾乎要哭出來了:“少主……我真的沒什麼隱瞞你的,我只知道,槐樹居自來就有點神秘,以前老魚鳧王在的時候,我們是從來不敢踏足的……”
鳧風初蕾見他神色不似作僞,也再問不出什麼來,便和顏悅色:“委蛇你也彆着急。有熊首領的族人失蹤之謎一直無法解開。如果槐樹居真有什麼秘密,沒準,我們能因此解開這個謎團。這樣吧,爲了保險起見,我再加派一點人手駐守槐樹居,務必保護有熊首領父女的安全。”
委蛇想說,要想讓他們安全,最好的辦法便是馬上離開槐樹居。
可是它擡頭看了看天空的月亮,滿臉憂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新王的寢宮略作修繕,鱉靈等幾次提出要大張旗鼓新建土木,但鳧風初蕾都拒絕了。
這裡,本是之前老魚鳧王的書苑。
也是整個金沙王城風景最美之地。
書苑四周全是大小一致的芙蓉花樹,修剪得整整齊齊,又經過花匠的巧手栽培,這裡的芙蓉花開得特別大,品種也特別多。
夜色下,微風裡,有花瓣輕輕飄起,十分美麗。
可是,鳧風初蕾卻倦了,無心欣賞這美景。
王牀新被,蜀錦華麗。
她揮退了一應侍女,獨自站在窗邊。
明明倦意十足,卻無心睡眠。
許久,她擡頭看了看那一輪大大的圓月,又下意識地摸了摸頭上的王冠。佩戴了一天,王冠顯得更是沉重。
她取下王冠,放在面前。
紅色的珍珠在月色下,散發出淡淡的光芒。
她凝視珍珠,忽然發現那光芒是流淌躍動的,仔細一看,竟然有隱隱流水,恍如一片海洋的世界,水草搖曳,珊瑚漫動,不知多少的生物在裡面游來游去。
珍珠,竟似活的一般。
她一驚,又仔細看了一遍,這一次,更加明顯。
月色下,遊曳的水草自成一個流淌的世界,紅的、綠的、藍的,而且,越看,格局越大,竟然無窮無盡似的。
她並非沒有見識過奇珍異寶,可是,這般流淌活生生的寶物,卻生平罕見。
難怪在諾大的藏寶庫裡,這堆紅珍珠也如此醒目。
她慢慢收起王冠,站起身。
委蛇跟在她旁邊,低聲道:“百里大人九泉之下一定能看到少主登基,想必他也會很高興。”
她微微一笑,“委蛇,你也累了一天,就先去歇着吧。”
“少主,你呢?”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月下中天,海面無波。
水草不再搖曳,鳥兒停止鳴叫,就連草叢裡的秋蟲也徹底停止了呢喃之聲。
整個西海已經完全進入了沉睡的狀態。
海面上,細細沙子,夜風掠過時,便滿是涼意。
秋天之後,便是冬天了。
鳧風初蕾靜靜坐在沙地上,看着月亮一點一點被烏雲徹底吞噬。
正是一天之中最黯黑的時候,不一會兒,黎明就要到來了。
她喝了酒的腦袋卻顯得特別清醒,特別理智,就如這刺骨迎面的秋風。
西海,是大洪水之後留下的海洋——本來,整個古蜀國都已經成了西海,但是,經過百里行暮的治理以及息壤的巧妙運用,將絕大多數洪水疏導分流之後,便單獨在城西一百里外行成了一個巨大的海洋。
準確地說,是一片湖泊。
因爲四面環山,晝夜溫差巨大,白天,烈日高照,常年如初夏季節,只需一件單衣;可晚上卻溫度驟降,尤其是黎明之前,幾乎如冬天一般。
一年四季,皆是如此。
真可謂冬暖夏涼。
此刻,正是晝夜溫差最大的時候,也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時候。
可鳧風初蕾一點也不覺得冷,她抱着膝蓋,只是靜靜地看着遠處的地平線。
不一會兒,一輪紅日徹底衝破天際,整個湖面就像被鍍上了一層金紅色的光芒,光與影的交織中,鮮豔迷人。
鳧風初蕾睜大眼睛,卻並非欣賞這日出之際的美麗景緻,而是看着一大羣早起的水鳥漫卷翅膀飛來。
那是一羣白鸛,它們有鮮紅的嘴殼子、鮮紅而細長的雙腳,站立時,姿勢優雅如最最上等的貴族。
它們旁若無人,煽動雪白的翅膀飛入西海,細長的嘴殼子深入淺層,很快便刁起一條條大大小小的魚兒,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吃飽喝足,便慢慢行走。
它們行走的姿勢,真是優雅到了極點,一般的人類,根本走不出這樣高貴的態度。
鳧風初蕾遠遠地看着它們,只見它們悠閒戲水、走來走去,不時三五成羣飛到旁邊的柏樹林裡,整個山林都成了隱隱的一片雪白。
這裡,是白鸛之鄉。
柏灌王的稱呼,由此而來。
顓頊初一登基,只下令砍光了金沙王城周圍的柏樹林,但是,這百里之外的湖邊,卻柏樹森森,環繞西海,千年萬年,已經成了一大片黑色的原始森林。
“難怪這裡叫做魚鳧國,這些魚鳧可真有趣……”
一個聲音響在頭頂。
平靜的水面上,倒影出一個粼粼的人影。
他旁邊,一頭巨大的白狼,縱不能日行千里,日行幾百裡是沒有問題的。
小狼王好奇地看着一大片白鸛,然後,隨手抓起一把沙子扔出去。
沙子灑不滿,他乾脆撿起一顆小小的鵝卵石,一下扔出去老遠。
波光粼粼的湖水,一下被打破了平靜,白鸛,應聲飛起,撲棱的翅膀煽動無數水花。
隨即,一大羣白鸛都飛起來,整個湖面,一瞬間就被一大片雪白覆蓋,蔚爲奇觀。
小狼王大叫:“老天,怎麼這麼多魚鳧?”
白鸛,很快飛遠了。
附近的水面上,再也沒有一隻水鳥。
小狼王興致勃勃:“難怪古蜀國也被稱爲魚鳧國!這就是魚鳧嗎?它們是不是真的能捉魚?據說,它們的喉頭都有一個口袋,下水捉住魚就吞在口袋裡,出水時,打魚人便抓着它們的脖子一捏,魚兒便全部倒出來,如此反覆,打魚人一天可以捕撈無數的魚,魚鳧國的由來,是不是正因爲這種鳥?”
鳧風初蕾淡淡地:“這是白鸛,不是魚鳧!”
他好生意外:“是白鸛?哦,難怪看起來有點眼熟。對了,我想起了,百里大人在萬國大會上現身,便是騎着一隻巨大的白鸛。不過,當時那隻太大了,竟然和這些小的白鸛看起來不太一樣……”
他一邊說話,一邊在鳧風初蕾身邊坐下。
二人的距離,保持了三米左右。
他也看着她水中的倒影。
粼粼水光裡,倒影是散亂的,看不分明。
他便擡起頭,徑直盯着她。
她一夜未眠,還是一身金紅色的王服,烏黑的頭髮一絲也不曾凌亂,整個人,寧靜得就像這波光瀲灩的西海。
多美!
一顆心,又不爭氣地跳起來。
砰砰地,就像有人拿了一面鼓在雷動。
幾次張口,竟然理屈詞窮。
幾次凝視,竟然心慌意亂。
那樣的美,彷彿一種魔力。每一次靠近,那美麗就增加一份。
漸漸地,就像這初升的太陽,就像晝夜的溫差,忽然火辣辣地,將一顆心徹底融化。
他感覺呼吸困難,語無倫次。
喉頭之間,隱隱有窒息的感覺。
她好像沒意識到身邊多了一個人,也不在乎,只是慢慢站起來,轉身要走。
“鳧風初蕾……”
她頭也不回。
“鳧風初蕾,我已經原諒你了……真的,我已經原諒你了……”
她還是頭也不回:“我有什麼值得要你原諒的?”
他跳起來,大叫:“鳧風初蕾,你看我,你看我……”
她並未回頭,是他自己衝過去,攔在她的面前。
他的衣服已經解開,露出赤袒的胸膛。
從胸到肚子,幾條亂七八糟的疤痕,蜈蚣一般,醜陋而觸目驚心。
疤痕還是血紅色的,雖然已經結痂了,可是,三五年之內,都無法徹底痊癒。
他自嘲一笑:“我肚子裡填滿了沙子,無論巫醫下了什麼瀉藥都無濟於事。那沙子堵得我呼吸困難,生不如死。你知道嗎?最痛苦的時候,我打一個噴嚏,鼻子裡都能出沙子。可是,那沙子畢竟無法全部從鼻孔裡出來。我無數次要求狼少年們一刀殺了我,可是,他們誰都不敢動手。沒轍,我忍不住,自己往肚子上這麼來了幾刀……”
那痛苦,非人類能忍受。
縱然是昏迷之中,也能感到窒息的痛苦。
一醒來,就更沒轍了。
彷彿四肢百骸,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被堵塞了。
他萬般絕望。走投無路。
心想,死就死唄。
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馬上就死。
他拿起刀,自己砍下去。
不是一刀,而是數刀。
那時候,他已經瘋了。
他胡亂揮刀,胡亂破開自己的肚子,生生將肚子裡的沙子全部掏了出來。
血流成河,五臟六腑都差點跟着一起掉了出來,巫醫們用了無數的傷藥才止住鮮血,他也因此在牀榻躺了足足大半年。
迄今,還記得當初自己如何一把一把從自己的肚子裡抓出沙子……周圍的狼少年、巫醫當時都嚇傻了,他們都眼睜睜地看着他自己動手。
血和沙子,混合成了泥土一般。
真的是他自己抓出來的。
比刮骨療傷更加殘酷一百倍。
那種痛苦,永世不忘。
“我揮刀剖腹的時候,大聲詛咒你,發誓只要再見到你,一定要殺了你……鳧風初蕾,那時候,我對天發誓,只要再見面一定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