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按照計劃,夏后氏起碼還要最少在金沙王城呆半個月。
大費認爲,夏后氏身爲軍中第一將領,第一心腹,他不在,塗山侯人便絕對不敢展開決戰。
夏后氏自己也是這麼認爲的。
可是,塗山侯人,要的便是一場出其不意的決戰。
有沒有夏后氏,都要決戰。
鹿蜀,以最大的速度前行。
跑着跑着,它雪白的鬢毛慢慢地變成了紅色,就連藍色的四蹄也變成了淺淺的紅色。
當鹿蜀的鬃毛變成紅色時,便不是一日千里,而是一日三千里。
但是,鹿蜀的一生,只有這一次機會。
這是一個秘密。
但凡擁有鹿蜀之人,掌握了這個秘密,都是用來逃命的。
但是,塗山侯人只是用來走這一趟。
本來,他昨日午後便能趕到。
可是,他很清楚,那時候來,只能作爲貴賓,在觀禮座位上遠遠地看着他,連單獨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他並不想要做一個純粹的看客。
他走這一趟,其實只是想單獨跟她呆一會兒。
現在,他已經別無遺憾。
只是,當越過秦嶺時,他還是傷感地再次回頭。
僅僅只是一座山脈的遮擋,一切便不同了。
後方,蒼翠蔥蘢,生機勃勃。
前方,屬於大夏的土地,則灰塵四起,大地乾裂,湖泊乾涸,魚蝦早已死絕,飢餓的老鼠甚至把草根樹皮都啃光了。
這是一片遭受了詛咒的土地。
他對此,已經深感厭惡。
如果可以選擇,他內心深處真願意從此留在金沙王城,縱然做一個普通的商旅,一名守城的小兵,甚至一個無所事事的浪子,都沒關係。
天天吹吹曲子,在三十里花道走一走。
人間天堂,莫過於此。
可是,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機會了。
快天黑時,終於到了一片叢林。
說是叢林,卻到處是枯萎的草地,枯死的大小樹木,就像遭遇了山火似的,一蹶不振,再無生機。
偶爾有幾顆還活着的大樹,可也是半死狀態,葉子枯黃,樹幹焦躁。
這片山林,便是塗山奉朝二十年來秘密練兵之地。
本是依山傍水,肥沃之地,但乾旱日久,河流已經乾涸,只剩下河中心一點渾濁的水窪。
半年之前,塗山侯人便將全部大軍分批秘密遷徙此地。
到大費發現時,已經無力消滅了。
此地,距離陽城不過八百里地了。
爲此,大費憂心忡忡,多次派兵征剿,多次交手,雙方互有勝敗,最後,形成了持久戰。
叢林後面,便是兩萬大軍。
是兩萬,不是五萬。
五萬,是他對外宣稱的數目。
對鳧風初蕾,他也是這麼說的。
他只是不願讓她擔心。
連續發生流民欺騙逃亡的事情,他乾脆在遷徙到這裡之前,將所有盲流徹底清除,一是爲了節約糧草,一是徹底整頓人心。
剩下的這兩萬,其中兩千是塗山奉朝訓練的精銳,也就是說,他用盡了沙漠裡帶出來的幾百筐黃金,幾年下來,只招募到了一萬八千人。
但是,這一萬八千人,都已久經戰陣,戰鬥力甚至已經不遜色於塗山奉朝的那兩千精銳了。
這已經是他全部的本錢。
憑藉這兩萬人,要決戰大費的二十萬兵馬,不但鳧風初蕾覺得他瘋了,他自己想想都覺得自己瘋了。
而且,他很少有盟友。
最初揭竿而起時,許多部族、方國都處於觀望狀態。加上商旅們對大費罪行的大肆宣傳,大費一時間名聲掃地,於是,不少部族便私下裡傾向於支持他。
可是,乾旱如影隨形。
許多部族別說出兵了,自顧不暇都很困難。
大費畢竟是大夏之王,名正言順,加上他幾次收買人心的舉動,又強行徵集幾次大軍攻打塗山侯人,一時間,風向便改變了。
原本首鼠兩端的部族,此時,更是處於觀望狀態。
就連私下裡支持塗山侯人的,也立即改變了態度。
戰爭,本是勢力的較量,沒有好處,沒有利益,誰會絕對支持你?
除了有男氏和夏后氏,塗山侯人已經別無援手。
大費,慢慢地佔據了極大優勢。
此時,再要尋找盟友,就難上加難了。
白狼國本是一個極好的盟友,可是,小狼王見風使舵,原本和大費勾結頗深,而且,據塗山侯人所知,大費幾次派遣使者對小狼王示好,所以,軍中的塗山奉朝等人一直強烈反對和小狼王結盟。
塗山侯人也多次領結小狼王的陽奉陰違,實在是對他不敢報以徹底的信任。
魚鳧國,成了唯一的盟友。
只可惜,魚鳧國距離太過遙遠,又有秦嶺阻隔,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鳧風初蕾縱有心,也沒法大規模地增援。
塗山侯人十分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斷然拒絕了鳧風初蕾派兵的好意——他不是不清楚自己的現狀,而是,不想摧毀她好不容易纔建立起來的根基。
她的幾萬兵力,雖談不上稱霸天下,但足以自保。
縱大費也絕不敢輕易前去挑釁。
假以時日,魚鳧國兵力再行強大,就再也不怕大費,也不怕任何人了。
他只是想,自己還能熬到那樣的時刻嗎?
他下了鹿蜀,奔向軍營。
迎接他的,是牟羽。
幾經爭戰,他從沙漠裡帶出的十三名徭役,已經成了軍中主力。尤其是牟羽,已經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牟羽見了他,迫不及待低聲道:“啓王子,情況更壞了……”
他心裡一沉,大步進了隔壁的營帳。
營帳裡,橫七豎八躺了幾十人,皆面色青紫,腹脹如鼓,樣子十分駭人。
他伸手正要摸一摸旁邊的一名年輕士兵,牟羽立即道:“啓王子,萬萬不可觸摸,小心傳染。他們皆是中了巫蠱劇毒……”
角落裡,綁着一名全身黑衣的巫師。
他精瘦黝黑,全身只剩下一張皮包骨頭。
也不知他是怎麼混進來的,無論怎麼嚴刑拷打,他都不招供,也不拿出解藥。
搜遍了他的全身,也沒有任何解藥。
後來,軍中的巫醫反覆分析,確認這是巫蠱之毒,這種毒,絕大多數都是沒有解藥的。
也就是說,這些中毒的士兵,只能活活等死了。
牟羽怕造成軍心動盪,對外宣稱這些士兵是吃壞了肚子,而且隨即把這片營地隔離了起來。
因爲牟羽和啓王子本人都在這片營地,便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畢竟,如果是傳染劇毒,難道不怕禍及啓王子嗎?
塗山侯人低聲道:“可有營救的辦法?”
牟羽搖搖頭,面色十分難看:“我擔心的是,這樣下去,不但沒有解藥,巫蠱劇毒會更加發作。現在只是倒下了幾十人,等人數一多,就再也隱瞞不住了……”
偏偏那些士兵只是昏迷,而不是死亡。
巫師要的,就是要用這些半死人來成爲他們的累贅,造成軍心的動盪。如果中毒的人繼續增加,後果不堪設想。
塗山侯人走到角落。
半死不活的巫師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瘦的皮包骨頭,就顯得一雙老眼特別大。
塗山侯人發現,他的眼珠子一閃而過一抹綠光。
他死死盯着塗山侯人,嘴裡嘰裡咕嚕全是苗語,塗山侯人一句也聽不懂。
他乾脆伸出手,衝着塗山侯人大喊大叫。
塗山侯人心裡一轉,立即道:“快傳知曉苗語的巫醫。”
幾名軍中巫醫聞訊趕來,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聽懂這個三苗巫師的話——縱然是在三苗,那也是一種極其小衆的土語,據說,當今世界上只有不到幾百人講這種土話。
三苗巫師卻一直死死盯着塗山侯人,嘰裡呱啦得更加大聲了。
塗山侯人情知有異,只和顏悅色:“你們把他解開,好好看着,不要讓他死了。”
左右立即上前解開了巫師身上的繩索,將他單獨關在了一間小屋子裡。
塗山侯人看了看一屋子的傷兵,沉聲道:“立即召集所有將領開會。”
牟羽立即領命通知下去。
塗山侯人剛剛走到大本營門口,一個少女便躡手躡腳靠近。
“啓王子……”
正是夏后氏的女兒雲英。
她端着一個大陶碗,碗裡是熱氣騰騰的肉湯,“啓王子,這是小女專門爲你熬的肉湯,快嚐嚐吧。”
他看了一眼肉湯,雲英嫣然一笑:“啓王子太過勞累,小女也沒法分擔什麼,只好盡力變換花樣,多爲啓王子準備一點好吃的。這碗肉湯可不是普通的肉湯,是我弟弟雲逸好不容易獵來的一隻獐子。只可惜大旱,獐子太瘦了,一隻兩尺多長的獐子,幾乎餓得只剩下一層皮了,肉也沒有,只好熬熬湯……”
她指着碗裡一大塊獐子,嘟嘟囔囔:“你看,這是沒有任何切割的獐子腿部,都瘦得皮包骨頭了……這乾旱太可怕了,再這樣下去,可能什麼獵物都要死絕了……”
塗山侯人和顏悅色:“雲英,你去叫你弟弟來。”
她有點意外:“有事情嗎?”
“對,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們。”
雲英立即道:“啓王子稍等,小女馬上叫弟弟來。”
不一會兒,姐弟便一起來了。
雲逸興沖沖的:“啓王子,獐子肉湯的味道還不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