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種時候,這樣簡單的震懾已不能讓蕭見深失去反應的能力!
只見他以手指撫了一下自己被傅聽歡舌尖舔過的眼瞼,感覺到指尖與眼皮上微微的涼意……然後他手指的方向突地一轉,按在了傅聽歡的脣上,並且沿着嘴脣,輕輕一抹。
蕭見深做這樣的動作的時候並沒有想太多。
他非常正直地,至少自以爲正直的,將傅聽歡塗在自己臉上的口水重新塗還給傅聽歡。
緊接着,他發現面前之人脣若塗朱,臉似飛霞。
再然後。
跳窗進來的人又跳窗跑了。
蕭見深:“……”
最近一段時間裡,太子與太子妃的食物鏈暫且平衡。
翻譯成人話,就是太子和太子妃調戲與反調戲的能力暫且達成了平衡,於是感覺有些支撐不住的太子妃就暫時跑出東宮不知道做什麼去了,而蕭見深也能於同一時間稍歇一口氣,安安穩穩地處理自己的國家大事,再順便聽一聽王讓功素日裡關於正事的稟告。
雖然這些正事之中時常會夾纏一些奇怪的東西,比如:
“稟殿下,今日孫將軍府又送來了諸多太子妃所用之物過來。”
“太子妃生辰日將至,宮中女官已開始籌備一應飲宴事宜。”
“但……”王讓功欲言又止,“太子妃彷彿還在宮外未歸。且因爲諸命婦夫人一直沒有見到太子妃,外頭也有了一些流言,說是……”
“說是孤明修棧道,假作三千寵愛於太子妃一人;實際上暗度陳倉,另納了一小寵百般嬉戲?”蕭見深道,還順便補了一句,“這小寵是男子。”
王讓功十分驚訝!
蕭見深便淡淡一笑,其實心中蛋疼。他心想你們既然認定了孤是兔子王,那從兔子王的角度去思索,得出結論又有何難?他閒着翻了一本奏摺,突然想起什麼,問道:“今日是太子妃生辰吧?”
王讓功剛纔想說的就是這個,但傅聽歡此刻尚且在外未歸,他如何敢提?因此直到蕭見深自己記起來了,他才期期艾艾地對着早前就吩咐過準備太子妃生辰宴的蕭見深說:“太子妃想必已在歸程……”
伴隨着王讓功的這句話,夜色彷彿一下子就自天空籠罩了下來。
今日的政務較之尋常更多許多。蕭見深將一切都處理好之後,用膳時間早過,就寢時間不遠。
但蕭見深一點都不急。
今日雖是太子妃生辰宴,卻是孫若璧的生辰,而並非傅聽歡的生辰。孫若璧作爲太子元妃,剛入東宮的第一年哪怕不大辦生辰,也沒道理不辦生辰;而傅聽歡……
多日相處下來,蕭見深發現傅聽歡是一個很驕傲的人。
一個驕傲到成親之時尚且不肯改變自己的體型的人,如何會在成親之後參加別人的生辰宴?
這日晚上的生辰宴註定沒有人會參加,好在只要這個生辰宴辦了,那麼最後究竟有沒有人蔘加,守在東宮裡外的那些奸細就無從得知了。
所以當踏進自己寢宮,在燈火之中看見了一整桌菜餚和守在桌子旁的傅聽歡的時候,蕭見深也不由一怔。
夜晚靜謐,燭火明亮而無有聲息。坐在桌子旁的傅聽歡此刻正支着下顎,摩挲着手中的一個小物件兀自沉思着。自敞開窗戶外射入的月色爲他披上了一層銀霞,當他發現蕭見深進來而擡頭微笑的時候,銀霞就化爲點點星芒綴在他的眼中,這樣的星芒與銀霞襯得他的臉都越發白皙而透明瞭:“你來了。”
蕭見深此時已走到桌前。他在傅聽歡面前駐足。他說的第一句話並不是“我來了”,而是:“你受傷了?”
訝異換人了。
蕭見深不待傅聽歡回答,他略一彎腰,已輕鬆將人抱至牀上。他直接解了對方的上衣,便見對方的肩膀與胸膛處裹了厚厚的紗布,紗布底下還透着點點紅星。
蕭見深的手指按在傅聽歡受傷的位置上。
他的力道並不重,手指隔着紗布輕輕劃下的時候,甚至給人一種溫熱的錯覺。
這樣的錯覺讓傅聽歡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半邊的身子都感到一些麻痹,擡手就抓住蕭見深的手掌!
蕭見深的目光從傷口上轉到傅聽歡臉上,幾息之後,他收回了自己的手,說:“這一次傷你的人和上一次傷你的人一樣。”
這句話並非疑問。
傅聽歡做了一個小小的糾正:“我這一次受的傷和上一次受的傷,來自同一個人。”而後他問,“你怎麼知道的?我特意清理乾淨了纔過來,身上沒有血腥味,你也不至於從我的坐姿什麼的看出來……”
“感覺。”蕭見深言簡意賅。這只是來自習武者心頭的一個動念而已。
說着這一句話的時候,天空剛好有一注光落到牀邊的兩人身上。
傅聽歡自己沐浴在月光之中,卻只看見了被月光所籠罩的蕭見深。
在他意識到之前,哪怕擱在心中也刻意迴避不曾認真去想的話語已先一步從口中說出:“……今日是我母親的忌日。”
他發現蕭見深的目光停留在了他的臉上。他慢慢回過了神來,肩背的疼痛突然連成一片,真奇異。他想。明明在受傷的時候沒有感覺,在趕路的時候沒有感覺,在清理的時候也沒有感覺,然而當來到蕭見深這裡,當對方的手指碰觸到他的傷口,當對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的時候。
這些早應該被忘記了的疼痛就好似突然從身體裡覺醒一樣,變着花樣地蹦躂着突顯它們的存在感。
——還真有點疼。
他帶着一點難以忍受的按住了自己的肩膀。他的思維這時彷彿也因爲疼痛而有些混亂,最直接的證明就是剛纔那衝口而出的一句話。但話都說了出來,也只有繼續。
傅聽歡的理智逐漸歸攏,他的聲音也緩緩的。沒有太多的話,他只微笑道:“所以我每一年的今天,都殺一個人……當作祭品。願我母親泉下有知,來世莫要——”
微笑變成冷笑。
傅聽歡收了笑容,淡淡說:“再爲相思丟了命。”
也許疼痛總讓人脆弱,而脆弱的人總愛沉溺回憶。
當傅聽歡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回憶便如浮光掠影一般而來。
他一晃眼就置身於自己六歲之前呆着的地方。那是一個大大的院子,畫廊雕棟,彩披霞飛,嫵媚的山,恬靜的水,好像世上所有的一切在這個院子裡應有盡有——但這院子又什麼都沒有。
它只是一個大大的囚籠,能吞噬人一切的快樂。
他跪在自己母親的牀前。那也是一個夜晚,月色像人的骨頭一樣蒼白,也像他母親的頭髮一樣蒼白。
牀上的人真醜。
應當年輕而飽滿的皮膚皺紋橫生,應當秀麗而順滑的頭髮蒼蒼如雪,她的臉頰凹陷,眼睛突出,全身上下瘦得只剩下骨頭,被病痛折磨了這麼多年,她輕得連六歲的小孩都能隨意抱起。
多麼可憐。
她如雞爪的手指牢牢地抓着傅聽歡的手腕,臉上淚水橫流。這個動作在年輕的女人做來能讓人憐惜,但當這位年輕的女人齒搖發落,再做相同的動作時,她就難免面目可憎。
多麼可憐。
哪怕時隔十數年,傅聽歡也能感覺到自己當年內心的麻木與冷酷。
他的手先落在六歲的自己的腦袋上,然後像當年的自己一樣,屈下雙腿跪在牀前。
他擡起了臉。他的目光和自己的母親相對。他看見籠罩在那渾濁的眼中好像永遠揮之不去的淒涼與哀苦。
她癡癡地念着:“他爲何騙我?爲何不來?爲何騙我?爲何不來?……”
然後聲音歇了下去,手中的力量也歇了下去,直到死時,她還在念着這已經唸了許許多多年的話。
他也在咀嚼着六歲的自己心中的那一句話:因爲母親你如此無能。如此無能的你……
不如去死。
但死又是什麼呢?傅聽歡緊接着想。六歲的他還不足夠明白,二十歲的他已經瞭然於胸。
他帶着一點不易被人察覺的眷戀看了一眼牀上已失了力量與生機,而後如同年幼的自己一樣轉身而走,面上神色已如冰雪。
傅聽歡再次回到了太子東宮。
月色還自天際投注,身前的人依舊沐浴在這暖和的顏色之中。
傅聽歡握着蕭見深的手已經放開,蕭見深便繼續按了按剛纔沒有探查完的傷口。
他自然還記得自己最開頭之所以留下傅聽歡的理由,乃是因爲他從傅聽歡的傷口上發現前來刺殺他的人武功突然變得高強,因此才升起了想要探一探兩方奸細的底的想法。
但在此之後,那些武功高強的刺客再沒有出現,而他也知道了傅聽歡真正的身份。
現在再一次見到對方的傷口,蕭見深不由若有所思,隱約覺得上一次的調查之中,自己可能錯過了些什麼:也許上一次武功高強的那一批人針對的其實不是他而是傅聽歡?但這無法解釋對方手中爲什麼會有軍中製品。但也許上一次瓊樓中並非同一批人,而是有可能前後去了兩批,一批是衝着傅聽歡去的,另一批纔是衝着他去的……
他沒有太過深想,因爲剛剛放開了他手掌的傅聽歡再一次抓住了他。
他順勢一看,便見傅聽歡眉眼低垂,正合着掌,緩緩撫摸着他的每一根手指。
蕭見深感覺到了一點被危險生物接近的不自在感。他剛順了順自己背上豎立起來的寒毛,就聽見傅聽歡微啞着聲音問:“我有一問,見深可否如實相告?”
“何事?”
“孤鴻劍究竟在不在見深手中?”傅聽歡問。
他擡起了臉,兩人的目光便就此對上。
又是這一柄劍!
從傅聽歡到整個江湖,都在找這一柄劍。蕭見深雖不怕這些江湖中人,但南運河事已出,他必須爲天下官員考慮,便直視傅聽歡,緩緩道:“此劍非在孤之手中。孤亦未曾持有此劍。”
蕭見深是在說真話。
傅聽歡從對方的言行中得出了這一結論。
蕭見深的話並未說完,他又直視着傅聽歡,緩緩道:“你當明白孤之心意。若有此劍,孤何惜拿出?”——哪怕只爲了那些枉死的朝廷命官!
傅聽歡的心驟然一鬆,死死捏住心臟的那隻手已然消失,於是呼吸不至中絕,血液不至斷流,好像整個人都從死裡活了過來一樣!
傅聽歡的耳朵裡又響起了自己生母癡癡念了十年的話。
“他爲何騙我?爲何不來?爲何騙我?爲何不來?”
若剛纔蕭見深騙他呢?他能立時揮劍相向恩斷情絕嗎?傅聽歡不期然這樣想,然後從自己的內心得出了結論,於是頃刻間便懂得了自己的母親爲何明知無用,還一念至死。
他也不由奇異一笑。
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
他牽起蕭見深的手,在其掌心落下一吻。
而後他擡起臉來,笑容甜蜜又殘酷,只聽他輕言慢語說:“傷我之人乃樑安,我殺了樑安。”
“殿下且放心,這天下還是殿下的天下,所有該死之輩便自去死好了。有非要苟延殘喘者,我自會送他一程。”
他復又低下頭去,在蕭見深掌心與手腕處細細密密地親吻,如同織就一張情網,將兩人一網而盡。
“只有一點,見深此生……”
“萬勿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