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封閉的寢宮。
它並非坐落於地面之上,因而屋內的所有光線都來自兒臂粗的蟠龍燭和足以燃上經年的鮫人油;它曾經是蕭見深歸朝而來爲練功修建的地方,所以屋內的一切原有傢俱都顯得十分堅固。
然而它同時也是一個看上去頗爲奢華殿宇。
因爲在把傅聽歡放進這裡之後,蕭見深已讓人打開東宮庫房,按着對方金玉華服的喜好,將其順勢佈置了一番。
這是蕭見深三日以來第一次踏進此處。出現在這裡的他當然不用再做出在莊王與樑泉流面前的虛弱之態,他雙手負於身後,剛剛掃視屋中一眼,就與站起身走出來的傅聽歡面對面見着了。
對方的神態裡並無太多的憤懣,但那雙明亮的眼神中,有着難以掩飾的利劍般的尖銳與森冷。
他聽見傅聽歡問:“爲何不直接殺了本座?太子還想從本座這裡得到什麼?”
蕭見深:“……”這倒他第一次聽傅聽歡如此自稱,頗覺有些新奇。
他用一種“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問”的口吻平淡回答:“我爲何要殺你?貢船、山河冊種種蛛絲馬跡,現在不都已經繫於你一人身上了?”
果然如此。傅聽歡便是一笑。他漫不經心地抖了抖手腕上的鎖鏈,心中念頭幾轉,正思索着要如何以自己手中砝碼與蕭見深談判,先將身上鎖鏈取出之時,就見蕭見深忽然一擡頭,向他拋出了一道銀色物體。
傅聽歡擡手接住。就聽蕭見深道:
“鎖鏈的鑰匙。你這兩天換過藥了沒有?”
說話之間,蕭見深已經邁步走進了這宮殿。他剛纔將雙手置於背後乃是因爲手上提了一大堆東西。現在進了房間,他就先將手上的包裹放在書桌之上,接着又去打開屋子一角的抽屜,拿出了放在裡頭、並沒有被動過的傷藥與紗布。
現在不用傅聽歡回答他,他也知道傅聽歡沒有換過藥了。他將裡頭的東西拿出來,走到傅聽歡身旁,見對方不知因爲什麼,還捏着鑰匙沒有動彈,便順手把鑰匙又接了回來,然後替傅聽歡打開身上的鎖鏈,而後除了對方的上衣,準備替對方上藥。
傅聽歡:“……”
傅聽歡慢慢地揚起了眉。他的心並未動搖,而蕭見深的此刻的舉動則給了他千載難逢的機會!
三日前的戰鬥,兩人數度交手,不止從天上摔下來的傅聽歡遍體鱗傷,現在衣衫一脫,便見大塊大塊的青紫佈滿了前胸後背,恰似玉中生裂。而包紮着紗布的左肩上,更是連滲出的血也早已乾涸暗沉。
蕭見深見着眼前這一幕,眉頭也不由一皺。
他先解開了三日前自己替對方纏上的紗布,將上好的外傷藥再次敷於那道被自己貫穿的狹長傷口之上,而後取乾淨的紗布,重新一圈圈包紮。再接着便倒出藥油於雙手,互相一搓捂熱了之後,就按在對方身上的淤血之處,緩緩揉開。
每一個不同的人在同一件事上都有細微的偏好差別。
傅聽歡很快發現了之前在自己昏迷中替他包紮的人也是蕭見深。
但這些在此時此刻,都已經微不足道,毫無意義。
他的目光繼續鎖定在蕭見深身上,在對方的頭頂、脖頸、後背……一共一十三處要害大穴上來回巡戈。他此刻雖受傷不輕,內力與身體卻並無任何限制;蕭見深雖武藝絕倫,但咫尺間暴起一擊,勝負卻難以預料!
他的內勁已通過胸中的經脈轉過手臂,再流淌到指尖。
他豎起手指。
只消一擊。
你死我活!
蕭見深已將傅聽歡身上的淤血一一揉開,除了青紫之外,對方蒼白的皮膚上也泛出了淡淡的紅暈。
他方纔收了手,在收手之際順勢看了一眼傅聽歡已無知無覺陷入木榻的手掌,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意外的——他本以爲這一掌會落到自己的身上。
但這樣的出乎意料顯然沒有再好。
蕭見深剛剛起身準備起身去處理自己帶來的那一疊東西,就聽見背後有聲音響起,是攏了衣衫的傅聽歡:“我的白玉簫呢?”
蕭見深轉了身,對方的聲音與面上一同帶着淡淡的戾氣,這樣的戾氣反比最初他進來時候見到的那個人鮮活多了。他也不多做言語,直接又開了屋中的一個櫃子,然後將在裡頭的白玉簫遞給傅聽歡。
傅聽歡本是心不在焉接過的,他心中戾氣與怨恨來回翻滾,將手按在長榻的時候,長榻就被硬生生拍出了掌印;用手捏住白玉簫的時候,力道同樣沒有撤銷,手掌便被蕭管斷裂的鋒銳之處割開。
血滴滴答答地淌入蕭管之中,傅聽歡兀自神思不屬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當下就鬆了力道,以指腹抹去就中鮮血,卻一把摸出了凹凸不平的感覺。
他登時一怔,將蕭管拿自眼前仔細一看,便發現鮮血塗抹之處,正有條條曲折痕跡出來。他心中生疑,就着掌心中還沒有乾涸的鮮血,將蕭管內部全部塗抹。
圖案從最先出現的位置擴展到整個管壁,散亂的線條變得規整,再細細一看,其凹凸起伏之處,正是山川與河流的模樣,乃是一副微縮了山河地形的寶藏密圖!而其中一部分傅聽歡曾經見過且熟知,這江湖之上大多數如他一般的人想來都見過且熟知。
它有一個極爲響亮的名號。
它叫做孤鴻劍。劍中藏圖,圖中藏寶,孤鴻一出天下從的那柄孤鴻劍!
“……這是什麼!”傅聽歡開口,第一個字還如耳語輕微,最後一個字已如雷霆聲震。
“你說什麼?”蕭見深擡起頭來。就在傅聽歡剛纔仔細查看白玉簫的時候,他已來到書桌之前,解開了自己帶來的包裹,將裡頭的奏章全都取出,正閱覽自己翻出的第一本。裝病是一回事,做事是一回事,不能因爲裝病就不做事,而此番爲了下鉤引誘樑泉流與莊王,他將一衆人等都引入東宮,想要安安穩穩地做事,也就只有把這些奏章的副本全拿到這裡來看了。
傅聽歡一步便來到蕭見深身前。他的目光牢牢釘在蕭見深臉上,來來回回,反反覆覆,彷彿要將眼前這人連皮帶骨都給看得透徹。他手一攤,斷成兩半,中間又被鮮血浸染而顯出寶藏密圖的白玉簫便出現在蕭見深眼前。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連帶着指尖也似乎剋制不住地輕輕顫動,他說:“你說過孤鴻劍不在你手上!……”
蕭見深:“……”
孤鴻劍確實不在我手中?蕭見深簡直莫名其妙,他朝着對方所憤怒的東西看去,就見自己送給傅聽歡的白玉簫的內壁在鮮血塗抹之下,出現了一整副線條圖案!
這也是蕭見深所不知道且沒有想過的。他心中疑惑更甚,定睛細看,卻發現那玉簫內部所刻之圖案簡直不能更眼熟,分明正是自己曾與師父一起生活過數年的師門所在。而在這幅圖的角落,還有兩個古纂字,寫的乃是‘紅骨’。
先是師門地點,繼而便是這兩個字,再結合這柄玉簫也是從他師父傳給他的私庫中取出來的。蕭見深終於恍然,算是從自己龐大的庫存裡將對於這東西的記憶給翻了出來!
他便一伸手,繪龍紋的衣袖輕輕拂過桌面,而衣袖下的的指尖則點住那白玉簫及蕭管中刻紋,帶着一點不太容易分辨出的、因爲東西太多而老記不住的複雜,指着那刻於最角落的兩個小小纂字,慢慢回憶,慢慢對傅聽歡說:“它不叫孤鴻,它叫做紅骨。”
有了原點的記憶,勾連着這個原地的其他記憶也就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
“‘幽人淚,孤鴻影,愁落紫霄深,寥作山河傾?’,‘孤鴻一出天下從’?……”蕭見深念着這在江湖中盛傳的一句話,頓了片刻,才後緩緩說,“我曾經聽過的,也不是這一句話。而是……幽人淚,紅骨影。愁斷紫蕭聲,寥坐傷心飲。”
“乃是我師父少年時期爲修無情道,斬情於少小青梅後所作的一闋小詞。詩成之日,師父以內勁將師門密地刻於玉簫之中,又將玉簫遺於對方以作信物。但後來對方親眷持此玉簫讓我師父做一件事。我師父完成之後便再將此玉簫收回。”
但這句詩連同這個故事,都是他在聶齊光死後幾年一邊整理其遺物一邊闖蕩江湖所收集拼湊而成的軼聞,因爲並非聶齊光親口告訴他,兼且聶齊光身前早就將這白玉簫丟在庫房中落灰塵差點長蘑菇了,所以蕭見深也一點不在意,查過之後就當聽個故事,轉眼就忘得一乾二淨,所以當時纔將這玩意隨隨便便地送給了傅聽歡。
當然他現在也不在意。
所以說完之後,蕭見深想了想,又道:“便算它就是孤鴻劍。它也不在我手中。”他的目光與傅聽歡的對上,他平靜指出,“它在你手中。”
傅聽歡沒有說話。
他緊閉的脣間閃過一縷紅色,他驀地扭頭咳嗽,一口血硬生生自心間咳出!
蕭見深:“……”
對方受的傷竟比自己想象的重得那麼多嗎?
他說不清自己心頭無端升起的感覺究竟爲何,但他人隨衣動,衣袍一振,已自位置上站起來,來到傅聽歡身旁,將吐了一口血的人攬入懷中,同時伸手搭脈,細細察看。
從這一日見面開始,每當蕭見深接近到傅聽歡身週一定距離,傅聽歡的身體始終是僵硬緊繃的。
而這一次,兩人身體再度貼合,僵硬和緊繃卻輕輕一緩。
好像冰化作水,火收起熱。
刺蝟再次將身上的刺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