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本是臨安船場的匠戶,王大海還是個把頭,也就是後世的包工頭吧,有宋一代百姓富裕,“農夫着絲履”,王家人的生活自然是吃穿不愁還能有餘錢。
自打蒙古韃子南侵,生活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朝廷的捐稅越來越重,世道越來越亂,這些都能忍下去,大家咬緊牙關上交繁重的稅賦,只有一個盼頭,就指望着賈似道賈師臣,能力挽狂瀾把韃子打回去。
哪知道這位賈師臣是個銀樣蠟槍頭,平時吹吹牛騙騙小皇帝,順便玩玩貪贓枉法魚肉百姓陷害忠良的把戲,那是得心應手,可是和韃子兵交鋒,就尿了褲子,被韃子丞相伯顏揍得稀里嘩啦。
既然打不贏,那就像往常那般,議和吧,稱臣納貢也成啊!反正這大宋從澶淵之盟開始,一打就送、越送越多,早變成了“大送”,也不在乎多點少點了。
偏偏這次韃子是鐵了心要滅宋室,別說你稱臣,就是稱孫子也不答應!大軍沿長江水陸並進,大有鯨吞江南之勢。漢軍元帥、行軍總管張弘範更是賦詩明志:“磨劍劍石石鼎裂,飲馬長江江水竭。我軍百萬戰袍紅,盡是江南兒女血!”
果然,韃子要拿江南兒女的鮮血來染紅他們的戰袍了。常州一戰,伯顏下令屠城,城中百姓二十萬,不論男女老幼全都慘遭毒手,只有七人藏在橋下逃得性命。
韃子四川屠成都,殺害和平居民一百四十萬,之後一路征戰、一路屠殺,僅在江南,就先後有蘇州、無錫、常州慘遭毒手。
可憐江南百姓,平日裡辛辛苦苦的紡紗織布養蠶種田,從牙縫裡省下錢繳納賦稅給朝廷,就盼着朝廷能保一方平安,哪知這朝中文恬武嬉,百姓們非但不能保全性命,而且還要慘遭韃子的荼毒。
常州屠城的消息傳到臨安,百姓們南逃的不計其數,連東家都跑得沒了影兒,船場中人心惶惶。
王大海身爲把頭,行事一向公正無私,深得匠戶們信任,他招來另外幾個把頭一合計,都覺得這地方待不下去了,跟着大隊百姓往南邊逃吧!
這時候王大海靈機一動,說兩條腿能跑過韃子的快馬鐵騎?正好船場有十多條剛造好的客舟,都是常州一位富商訂購的,估計他永遠不會來取了,乾脆大家都上船,走海路逃生,不是比陸路安全得多?
於是大家扶老攜幼登上了客舟。宋代客舟排水量在五百噸左右,船場匠戶連同家屬在內不過三千餘人,十多條船裝下這些人綽綽有餘,還搬了不少傢伙什物上船。大家到了舟山羣島,覺得這裡離長江口太近,難保不會有韃子水軍過來,乾脆再跑遠點。
一路南下到泉州港拜訪富商蒲壽庚,求他的船場收留,哪知江浙一帶逃難到福建的難民甚多,蒲家船場早已不需要工匠了,於是蒲壽庚便把他們安置到琉球。
自德祐元年出逃,到現在他們已經在琉球生活了大半年。
虎子才十二歲,說話難免顛三倒四、遺失錯漏,楚風結合自己不多的一點兒歷史知識,才把他說的內容理清。
德祐二年,本來楚風並不熟悉歷史,但他剛看過一部描寫宋末元初的電視劇,知道這是公元1276。就在今年,元軍下江南,臨安的宋朝君臣投降。然後文天祥、張世傑等人擁立一個小皇帝繼位,建立抗元小朝廷,最後在崖山被元軍擊敗,陸秀夫揹着小皇帝跳海自盡,從此宋朝滅亡。
崖山之前,雖然夷狄屢侵中原,到底沒能全部佔領。兩宋300餘年,一直都是重文抑武,在軍事上屢受外敵之辱,常被稱爲“弱宋”。但全面的看待,宋朝在經濟、文化、科技、農業、工商業、手工業等諸多方面都達到了中國封建社會的巔峰,僅在機械技術上,楚風就知道,宋代鑄造了大型鑄鐵件——重達五噸的滄州鐵獅子,蘇頌、韓公廉製成帶有擒縱機構的水運儀象臺,江南發明結構複雜的水轉大紡車……四大發明中的指南針、活字印刷術和火藥都是在宋代發明或者成熟,《夢溪筆談》、《數書九章》和“楊輝三角”更是足以光耀千古,宋代科技成就超過了之前的隋唐和之後的明清。
要知道,四大發明是文藝復興、地理大發現和資本主義興起的基礎,水轉大紡車更不得了,西方人就是大規模使用水力紡紗機後,水力不足的情況下,逼出來的蒸汽機!
兩宋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沒有抑制工商業的朝代,並且極力發展對外貿易。雖然不斷的納貢稱臣,但國庫歲收依然充裕,終宋一世,只爆發過幾次小規模的農民起義,這應該是有其原因的。漢文明在宋朝時候,於世界獨領風騷,富有人文精神,科技發達,也具有抵抗精神,在蒙古橫掃歐亞大陸後,獨立支撐數十年,爲全世界抵抗入侵最久、之後也是最早推翻蒙古統治的民族。
炎黃子孫、中華文明的薪火傳承,一脈相承四千年,直到元韃子入寇方告終止。
崖山之後,古典意義上的中國也隨之滅亡,中國第一次整體亡於遊牧民族之手。雖然明朝又驅除胡虜恢復中華,但畢竟中華文化在韃子鐵蹄下中斷了將近百年。此後漢文明再也沒有振作起來,市民社會的發育,新型商業經濟的發展,以及科學技術的創新都無從談起,中國喪失了最好的發展機會。
所以有人說“崖山之後無中國”!
只是不知道,這個孤懸海外的琉球,是否能避開元軍的鐵蹄?楚風坐在牀上,一動不動的回憶着歷史,梳理大腦中原本不多的記憶。
晚飯時候,楚風見到了王家的女主人王李氏,一個慈目善眉的婦人,因爲生活的艱辛,面容有些滄桑。
席上楚風爲自己編造了一個身世,說是世居海外的華商,從萬里之外回國增長見識,結果船隻在海上觸礁沉沒,漂流海面被王大海搭救。
宋時華商從泉州揚帆遠航,最遠到達東非沿岸,王家是臨安船場的匠戶,占城、巨港、天竺、錫蘭的客商都見過,楚風這番說辭他們當然深信不疑。
飯菜非常豐盛,燉黃魚、爆炒蟶子、蒜蓉大海螺、清蒸大龍蝦,這可是純天然無污染的海鮮,後世出再多錢也買不到啊!
楚風昏迷了兩天沒有進食,現在早餓壞了,拿魚湯泡飯,一口氣吃了三碗,等放下碗才發現把王家蒸的乾飯吃完了,虎子沒了飯吃,拿筷子撈湯裡的乾貨。
“嘿嘿,不好意思哈,我餓壞了。”楚風摸摸頭,老臉一紅。
敏兒不屑的說:“誰像你這麼能吃啊?我們平時都吃少少的一點米飯,拿魚蝦填肚子的。”
二十一世紀海鮮比米貴許多,古代因爲沒有冷藏保鮮技術,在沿海,糧食反比海鮮貴。所以王李氏平時蒸飯都蒸得不多,小虎子魚蝦吃得膩了,天天嚷着要吃白米飯。
不過楚風覺得奇怪啊,剛纔談話間他已經弄明白了,現在身處的“琉球”,不是後來的成爲小日本沖繩縣的那個琉球王國,而是臺灣島。
臺灣氣候溫和物產豐富,匠戶們十分勤勞,男的出海捕魚,女的在家煮鹽,年齡大一點的和十多歲的少年則在田間勞作,他們的生活應該很富裕纔對嘛。
海中捕魚一般產量很大,煮鹽在古代也有暴利,怎麼連白米飯都不能敞開吃呢?
王大海苦笑道:“楚兄弟說的沒錯,自古漁鹽利大。但我們是客居此地,泉州蒲老爺把我們帶來的客舟沒收了,只留下些小漁船,還規定每月須交出新造客舟一條、鹽萬斤,這樣一來我們自己還能剩下多少?能勉強餬口就算不錯了!”
楚風大怒:“什麼狗屁蒲老爺,他算哪根蔥?憑什麼要這樣要那樣,難道這琉球島是他家的?”
王敏兒嚇得呆了,反應過來,一把捂住楚風的嘴:“傻子你瘋了?蒲老爺派的有人在這裡監視我們,要是被別人聽見,你就別想活命了!”
楚風輕輕伸出舌頭,在白白嫩嫩的手掌心上一舔,別人都沒注意到,惟有敏兒像觸電似的,渾身一震,飛快的挪開了手,小臉罩上了一層輕霞。
出門看了看,小心翼翼的關上房門,王大海長嘆一聲:“唉,我們也不想被蒲老爺盤剝啊。可他身爲福建安撫沿海都置制使,麾下客舟數百,小船無數,官兵上萬,我們是逃籍的匠戶,怎麼敢和他鬥?再者,我們的客舟被沒收,只留下一些打漁船,連逃跑都沒辦法。”
正說話間,聽得外面一陣喧譁,打開門一看,院子裡站了不少人,都拿着棍棒、扁擔、柴刀,對着楚風怒目而視。
王大海奇道:“各位兄弟,這是怎麼了?老王自問沒有對不起大家的地方,犯得着興師動衆嗎?爺們有什麼話,要提着刀槍棍棒才能說出口?”
“王大海,今兒不關你的事。”來人中一個身材幹癟,留着副老鼠鬍子的人上前一步,指着楚風,陰陽怪氣的說:“但這個韃子細作,絕對不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