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6章 天翻地覆
“大漢兩浙詔討使?”
華麗轉身啊,簡直是華麗麗滴搖身一變!楚風看着望遠鏡中繡着金線、在陽光下分外鮮明的旗幟,大笑着問文天祥:“請問江浙總督統屬之下,有這位葛明輝葛大人嗎?是琉球匠戶出身,還是漳州科舉考上來的?”
文天祥無奈的捋捋鬍子,失笑道:“葛明輝這牆頭草,看風色的眼神倒是不錯,大元兩浙詔討使改稱大漢兩浙詔討使,只動了一個字,只須把原來旗幟上那個‘元’字挖下來,補上個漢字,倒省了許多事!”
殊不知飛馬過來通稟的紹興師爺陸鬆齡滿頭大汗的跑了半天,趕到土丘之下就聽到文天祥這句,頓時驚得目瞪口呆,背後出了一身冷汗。
東翁葛大人留在鎮江的眼線見漢軍大隊遮天蔽海而來,大隊入長江口,遂飛馬趕往軍中報信,眼見勝負已分,趕緊連夜改換旗號前來助戰,搏個封妻廕子的功勞。日頭趕得急了,連夜把旗幟上的元字挖下來,換上的漢字,可不走近了細看是瞧不出來的,這文天祥難道是諸葛亮一流人物,能行九丁九甲、知前後之事?若非如此,他焉能隔着這麼遠,知道旗號是以舊換新的貨色?
不敢怠慢,他滾鞍下馬叩頭道:“臣待罪僞元兩浙詔討使府參軍陸鬆齡,覲見大漢皇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楚風哈哈一笑,負手自顧着.眺望遠處戰況,對這反覆小人不屑一顧。陳淑楨自來對漢奸叛徒沒什麼好臉色,看着陸鬆齡冷冷的道:“你家葛大人倒是看得好風色!這大漢兩浙詔討使的旗號,是朝廷下的公文,還是皇帝傳的秘旨?”
伯顏南征,葛明輝、吳耀文隨着範.文虎範大都督,從大宋守土官將,搖身一變成了大元開國功臣,榮華富貴唾手而得;等到大漢北進中原、決戰長江,伯顏陷入絕境,葛明輝又重施故技,自封爲大漢兩浙詔討使,來打伯顏這條落水狗了。
陸鬆齡聞言一驚,跪在地上偷.眼瞧這位美人,但見她身形婀娜健美,粉面微露嚴霜,兩灣秋波如剪,長眉斜飛入鬢,全副甲冑腰挎寶劍,端的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好一位巾幗英雄!
想必這位就是提十萬義軍,爲故宋經略閩廣安撫.制置大使,大漢鼎革之後的閩廣總督陳淑楨吧?她可是陣斬唆都父子、擒李恆敗張弘範的一代名將,如今開府閩廣,上馬治軍、下馬治民,又是皇后之尊,陸鬆齡如何敢放肆?只得又磕了一個響頭,擺出副披肝瀝膽的忠臣模樣,指天劃地的道:“東翁與罪臣當年不幸陷於北元僞朝,尤關雲長土山之困也,本欲一死以報效君上,無奈天地翻覆神州陸沉,欲留有用之身以待明主。今皇帝崛起海東立國閩廣,內施仁政、外拓封疆,誠承天受命之主,故東翁與罪臣無時無刻不渴盼皇帝提兵北上,欲起兵歸漢,猶嬰兒之望父母也。身在北元心在漢,此心蒼天可鑑,日月可表……”
媽呀,漫說陳淑楨聽得胃泛酸,楚風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似笑非笑的道:“如此說來,你家葛大人倒是個頂好的大忠臣了?”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僞復誰知?”陸鬆齡眼中淚花閃動,差點兒痛哭失聲:“東翁與罪臣心事,惟皇上可知。幸賴皇上提兵北上驅除韃虜,纔給罪臣棄元歸漢的機會,皇帝對葛大人和罪臣,實再生之父母!陸某粉身難報,惟有來世結草銜環,再投皇帝麾下效勞……”
罷了罷了,葛明.輝巴巴的趕來助戰,好歹是將功贖罪,咱總要給個千金買馬骨的姿態,倒不好太過刻薄。楚風轉念一想也就釋然,“起來吧,所謂逝者已矣,來者可追,你們兩浙軍本鄉本土,倒是兔子不吃窩邊草,沒怎麼禍害老百姓,瞧這點上我就給你們一個機會。過去種種已隨風而逝,倒要看看你那位東翁,是如何替大漢作戰的,立功有賞、犯錯要罰,莫謂我大漢朝廷言之不預也!”
陸鬆齡聽得皇帝這番有打有拉的教誨,剛剛平復的心臟又是一陣亂跳,背後汗出如漿。
兩浙軍自范文虎以下,打仗從來是出工不出力,葛明輝自然不會例外,當然,麾下的老兵油子比上了菜油的琉璃蛋還滑,將領要他們浴血死戰也難。
出兵之後,昨夜商議時葛明輝還是想照老樣子辦,是陸鬆齡勸他千萬別在大漢皇帝駕前耍小聰明,否則新賬老賬一起算,到時候鐵定倒黴!倒不如拼死作戰,給大漢皇帝一個見面禮,既洗掉漢奸污名,又能得了聖眷,還能顯示兩浙軍的價值。
葛明輝連連點頭稱是,決意死戰以報效大漢,陸鬆齡離開前,全軍上下已發了雙份餉銀,飽餐了酒肉,做好死戰的準備。
“天幸,天幸!”陸鬆齡趁人不注意,飛快的擦了把額頭冷汗,“看來大漢君臣都不是好糊弄的,將來還是老老實實做事罷。”
南面十里外,兩浙軍將士看着葛明輝葛大帥,都有些啞然失笑的感覺,好多年沒見過葛大帥頂盔貫甲挎刀提槍的場面了,如今瞧他左邊腰上掛着嶽武穆的龍泉寶劍,右邊腰上挎着尉遲恭的水磨鋼鞭,雙手端着張翼德的丈八蛇矛,胯下乘着呂奉先的赤兔千里馬,一幅千里赴敵決勝疆場,直要陣前逞威手刃敵寇的模樣,知道他底細的,沒一個不笑。
好幾年來,這位葛大帥出兵必帶小妾,倚紅偎翠好不瀟灑,每日進兵二十里就要停下歇息,夜夜笙歌旦旦而伐,連帶軍中兵將們,不是飲酒嫖ji,就是擲色子賭錢,什麼軍紀、什麼訓練,那是一毫都不曉得的。
哪知最近幾天,葛大人似乎轉了性,不做風流大帥,要做汾陽郭子儀、南陽諸葛亮了,勒逼着全軍厲兵秣馬枕戈待旦,好似滿天下就屬兩浙軍最能打仗似的。
算了吧,什麼“虎踞兩浙、雄視天下”的范文虎範大都督,什麼二十萬大軍,都是糊弄人的,兩浙軍的老兵油子們都知道,自己深得風林火山四大要訣,打仗便是腳底板抹油——溜之乎也,要那麼些光面子活計做啥?反正不管和漢軍哪路精兵對陣,咱們最終都是三十九計走爲上!
直到昨天傍晚,還沒人知道這次出兵是爲了攻擊伯顏丞相,那位被稱爲長生天庇佑的大元丞相,滅宋之戰虎踞鯨吞席捲江南半壁的伯顏!當葛明輝把全軍將校召集起來宣佈這個決定的時候,很多人走上來摸摸他的頭——大帥一定是發燒了,發高燒。
但把雙方形勢、利害對比擺明之後,兩浙軍的將校們一致認爲應該賭一賭。
他們都是江南各地世家大族的子弟,被提舉常平大使盧世榮搜刮狠了,對大元朝那是恨得牙癢癢,如今漢軍戰勝伯顏就在頃刻,切不論將來北伐中原勝負如何,至少有個劃江而治的局面了——東晉、南宋那是有先例的,搞不好大漢也會來這麼幾百年,誰能說得準呢?自己替蒙元扛槍,那就是大漢劃定的漢奸,就算投降之後按政策既往不咎,可從手提重兵的大將變成田舍翁,又有幾個人能甘心情願?
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倒不如狠狠博一博,漢軍接二連三的勝利,似乎讓伯顏留在他們心頭的可怕印象,消減了許多……
於是很久不經戰陣的葛明輝,率領八萬大軍趕到了這裡,堵在了伯顏南逃的路途上。
親兵們騎在馬上跑來跑去,大聲呼喝道:“弟兄們聽真了,生擒伯顏者,葛大帥自挖腰包賞黃金萬兩,斬伯顏之頭者,賞黃金五千兩!”
嘩啦啦,葛明輝站在土丘上,一腳踢翻了口大箱子,滿箱子的黃金,耀得人眼睛都花了。
有老兵油子在底下竊竊私語:“哼,那要有命花才行,我瞧咱們這些人要打敗蒙古精兵吶,就一個字,難!”
但也有人被黃金激起了兇性:“他奶奶的,伯顏並不是哪吒,有三個腦袋九隻手!他也只有一個腦袋,老子就不信咱們這麼多人,還有萬漢軍,就打不過韃子兵!”
話雖如此,真正站到了橫衝直撞而來的五個蒙古萬人隊前面,看着由遠及近越來越近的那面羊毛大纛,聽着如同悶雷般炸響的蹄聲,和那沖天而起的煙塵,兩浙軍的兵將們不由得兩股站站,伸直了脖子直吞口水,若不是葛大帥那萬兩黃金壓陣,他們早就作鳥獸散了。
咦,奇怪,往日耀武揚威的蒙古武士,怎麼全成了喪家之犬、漏網之魚?他們隳突乎南北,叫囂乎東西,卻不再保持着有衝擊力的鑿穿陣型,或者三五成羣,或者以百人隊千人隊聚集成大羣,像炸了窩的馬蜂,亂紛紛的瘋跑。
當然,站得高、看得遠的葛明輝知道原因,北方的長江邊上,好幾十條漢軍炮艦舷側露出密密麻麻的炮口,不斷向元軍屁股後面發射炮火,而身穿鐵甲手端刺刀的漢軍步兵,則排成密實的隊形,從東、北、西三面驅趕元軍,就像牧羊犬驅趕着羊羣。
伯顏丞相已氣得想吐血,葛明輝的到來讓勝利的天平更加傾斜,漢軍一方兵力已達十九萬之多,還得加上長江中好幾十條炮艦;而元兵損失慘重,只剩下不到九萬人了!
身後東西兩面寶音和阿剌罕還奮力抵擋着合圍的漢軍,伯顏率領五個萬人隊殘餘的四萬多武士,向南面奔逃,在急轉直下的局勢和炮火轟擊的威脅下,就算精銳的蒙古萬人隊也難以保持戰鬥力,他們能聚集起來朝着一個方向突圍,已是伯顏治軍嚴格加上威信素重的效果了!
不過這樣的部隊,已不再是南下滅宋、北上平海都的那支百戰精兵,他們忙忙亂亂,他們失去了作戰的勇氣,他們現在只爲逃命而戰,蒙古武士的精悍之氣,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
一位兩浙軍的士兵,抽冷子戰戰兢兢的遞出了長矛,出乎他的意料,馬上那位鐵塔般的蒙古武士,居然被這一矛刺了個透心涼,滿口噴着鮮血跌下馬來,眼見不活了。
“天,天吶,我殺了韃子兵,我竟然親手殺了韃子兵!”士兵驚得目瞪口呆,往日比魔鬼還可怕的韃子兵,原來也是血肉之軀,原來也能被長矛奪去生命!
刷!緊跟而來的蒙古武士伸出彎刀,將這小兵的頭顱削飛,然而更多的兩浙軍士兵受到了鼓勵,這羣蒙元治下的四等奴隸,居然使用弓箭、長矛,將頭等主人們紛紛刺落馬下,甚至有膽大的軍官,指揮部下士兵站到了元兵馬隊之前,將長矛尾部插進地面,矛頭斜斜挑向前方,形成了一排排的拒馬槍!
蒙古武士們彷徨了,猶豫了,他們平生第一次知道,原來被視爲四等奴隸的新附軍,竟然也能奪走自己“高貴”的生命!有人畏怯的看了看那面迎風招展的大旗,“大漢兩浙詔討使”,那個“漢”字周邊的顏色有些不同,分明是新換上的,難道僅僅是把元換成漢,新附軍就能從一堆豆腐渣變成硬核桃?大漢皇帝,會傳說中可怕的魔法,能讓懦夫變成勇士,綿羊變成雄獅?
看到了蒙古武士的猶疑和動搖,江南家鄉受夠了蒙古人、色目人這一二等主子荼毒的新附軍們,頓時膽子大了起來,畢竟他們當年也是大宋朝的經制軍隊,曾經和北元敵人真刀真槍的幹過,此時久違的血性慢慢恢復,作戰不再束手束腳,在葛明輝指揮下竟然打了個有聲有色,一時間不知有多少蒙古武士被斬落馬下。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伯顏慨然長嘆,看了看身後,阿剌罕和寶音的士兵越來越少,時間已不多了。他一拍張珪的後背:“本相先去,世侄當思父仇未報,留下有用之身!”
愕然的張珪和早已心懷鬼胎的阿徹菰蘇,驚詫的看着伯顏披掛甲冑,在親兵簇擁下舉着羊毛大纛,殺奔陣前。
鬚髮花白的伯顏丞相,在中軍精銳親兵們圍裹簇擁下,舉着那面象徵不敗戰績的羊毛大纛出現在蒙古武士陣前,親兵們大聲喊叫着把他的話傳遍全軍:“草原上的英雄們,成吉思汗的臂膀和鷹犬們,我們被狡詐的漢人包圍,我們被無恥的葛明輝出賣,老夫慚愧無地,惟有作爲鑿穿陣型的箭頭,替你們打開通路!”
亂紛紛的蒙古武士們安靜了下來,他們是縱橫天下的強兵,是保持數十年不敗戰績的精銳之師!聽到伯顏如是說,蒙古武士們被激起了兇悍之性,許多人躍馬而出,哇哇叫着要和叛徒葛明輝決一死戰。
伯顏滿意的笑了,千戶、百戶、牌子頭,各級軍官和士兵們恢復了勇氣,鑿穿陣型的攻擊箭頭,在逐漸成型。
糟糕!葛明輝見到那個熟悉的箭頭陣型,就知道留不住伯顏了,只見羊毛大纛擺在箭矢陣型的最前端,無數蒙古武士狂喊着,血紅着雙眼,全力鞭打馬匹,千萬人如一道滾滾洪流直衝而來,剛剛恢復了一點戰意的兩浙軍,根本抵擋不了如此攻勢,被衝了個七零八落,任伯顏破陣而去。
葛明輝能指揮八萬大軍,其實也非泛泛之輩,待伯顏成功突圍,蒙古武士無心戀戰尾隨而逃之際,他大聲下令:“兩翼合攏,把後面的韃子兵給我留下來!”
伯顏破陣之前,蒙古武士人爲自戰,無形中有了破釜沉舟的氣勢;待他破陣而走,人人唯恐落下自己,鞭馬狂奔無意作戰,士氣又降了下去。
此時兩浙軍從兩翼向潰口慢慢擠壓、合攏,就像大壩合龍,那奔涌的洪水慢慢被堵住,再也不能流動……
五天後,溧水城東三十里,出現了一支疲憊不堪的軍隊:刀槍斜拖在地上,馬兒餓得皮包骨頭,人人眼睛裡佈滿了血絲,頭髮鬍子髒得像剛從雞窩裡出來的偷雞賊,至於那面曾經囂張一時的羊毛大纛,則沾滿了灰塵,羊毛也掉落了不少,光禿禿的像根巨大的雞毛撣子。
伯顏已然山窮水盡,他逃出重圍之後,不敢沿着長江行動,漢軍和葛明輝又在幾面圍追堵截,只得率軍繞着丹陽湖,來到丘陵密佈,遠離長江的溧水。
他心頭明白,不管如何,失去運兵船隊之後就無法渡過滔滔長江,往哪兒跑的結果都一樣。
可他不得不跑,寶音和阿剌罕已然失陷在漢軍陣中,此時大約已經迴歸了長生天的懷抱,若就此放棄,怎麼對得起兩位將軍的犧牲?
逃,逃往建康或者鎮江,運氣好,能搶到民船渡過長江,至於民船有幾條,這幾萬兵馬能有多少逃回去,就聽天由命吧!
便在此時,東面傳來了亂紛紛的吶喊聲,“大漢兩浙大都督范文虎”的旗幟,竟然遙遙在望!
“本相終不能死於小人之手!”伯顏苦笑着,暗暗將匕首插進了自己的心窩,一代名相、滅宋巨魁,就此魂歸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