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6章 中原舊都
開封,這座中原地區規模最大、最繁華的城市,宋朝故都、萬國鹹通,人工疏浚汴河水系入黃河,經京杭大運河與江南沿海的海上絲綢之路連通,來自南洋、天竺的胡椒、蘇木、檀香、棉布和江南的絲綢、糧食沿着這條大動脈水運入京,陸路有通衢大道西接洛陽、長安,撒馬爾罕、玉龍傑赤、塔什干、碎葉城的貓兒眼、羊絨地毯、青金石和葡萄美酒由駱駝隊馱着穿越西域的漫漫黃沙來到這裡……
汴河、惠民河、五丈河、金水河四條水運河道穿城而過,勾欄瓦舍有李師師、柳永淺吟低唱,市井之中波斯胡姬當臚賣酒,農夫着絲履、走卒類士服,一如《清明上河圖》中的繁華盛景。
當年的開封,是世界的中心、人間的天堂,吸引着四方來客,以朝聖的心情來到此地。遼朝、西夏自詡赫赫武功,他們的女子卻絡繹不絕的來到開封,在這裡賣笑爲生,甚至倒貼過夜,只求能嫁宋人爲妾。
連四處飄泊無定的猶太人,也在這片流着奶和蜜的土地上停下了遷徙的腳步,歸化於中央王朝,從上帝選民亞伯拉罕的子孫,變成了龍的傳人,“藍帽回回”們和炎黃嫡裔同樣沐浴着華夏的光輝,忘記了塔木德和托拉,捧起了四書五經,吟誦着唐詩宋詞……
可惜,千辛萬苦費盡心血燒製的精美的瓷器,野蠻人的一擊就讓它粉身碎骨,華夏子民辛勤勞作的成果,被強盜豺狼劫掠,昏庸無能的徽欽二帝,讓忠心耿耿的李綱、宗澤無用武之地,蔡京、童貫卻瘋狂的掏挖着帝國的基礎,金兵鐵騎擊碎了汴梁君臣的春夢,於北國冰雪中坐井觀天,徽欽父子在窮奢極欲之後嚥下了苦寒寂寥的毒酒……
然而百姓何其無辜!金兵南.侵,開封百姓被害者不下百萬,金朝定鼎北方,百姓漸漸繁衍生息,好不容易恢復起來的開封,又在五十年前經受了蒙元的洗劫,“萬炮(貓注:此處炮指拋石機)齊,房舍俱爲泥粉,生民死傷枕藉,哭聲震天”,全城居民百不存一!
大金滅了,大元來了,豺狼剛剛死.去,又來了更加殘忍的虎豹,苛捐雜稅搜刮無度,稍有違抗動輒以大軍彈壓,爲鎮壓百姓反抗,竟規定十戶共用一把菜刀!
這裡的百姓們生活得比黃連.還苦,唯一帶來安慰的是,故老相傳一百多年前,大宋天子還在開封的時候,沒有四等人的分別,沒有色目人放羊羔兒息,沒有蒙古人殺漢人只賠一頭驢的法律……所以,他們每天清晨起牀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西南方向,那魂牽夢縈的北伐大軍,是否已到了城郊?
可曾祖輩沒有等到,祖父輩沒有等到,父輩們仍然.沒有等到,“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百多年間,一代代先輩們帶着無盡的遺憾嚥下最後一口氣,開封百姓依然一如既往的守候着王師,哪怕隨着時間的流逝,這個希望已十分渺茫。
當然,希望變成現實的機會也曾經有過,精忠報國.的嶽武穆,曾和他的子弟兵打到了朱仙鎮,距離開封城牆不到四十里!
那時候呵,開封父老歡呼雀躍,他們準備了墊道.的黃土、淨街的清水,他們準備了犒軍的美酒、噴香的饅頭,他們還把鐵杴、獵叉磨亮,準備和子弟兵們並肩戰鬥……可十二道金牌擊碎了八千里路雲和月,三十功名隨着風波亭上一縷忠魂,化爲了塵與土……
夢斷、心碎,開封.父老擦乾了苦澀的眼淚,等待着下一個嶽武穆、下一個韓世忠,但一百多年過去了,只有耀武揚威的女真武士、飛揚跋扈的蒙古精兵不斷從這裡路過,開拔南下,卻從未有南來的王師弔民伐罪。
大宋天子呵,難道您忘記了中原的千千萬萬子民?難道您忘記了開封,還有先帝的皇陵?難道您忘記了,這裡纔是大宋法定的國都?
七年前,開封父老徹底絕望,因爲蒙古帝國戰無不勝的伯顏丞相,率領他所向無敵的軍團,攻克了襄陽,攻克了常州,攻佔了臨安,開封父老苦苦盼望了百餘年的大宋皇帝,非但未能北伐中原收復故土,反而豎起了降旗!
開封人已心如死灰,只不過,他們每天清晨仍舊忍不住朝東南臨安方向看看,儘管那裡早已沒有了大宋天子——也許,經過百餘年的沉澱,這已是深入骨髓的習慣。
城南,故宋御街一側小巷子進去,離大相國寺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院落,正在清晨中展開一天的生活。
“父親母親,孩兒出去逛逛,您二老可去麼?”剛吃過早飯,準備出門的賀盡忠,順口問一問爹孃。
“呵呵,你去吧,早去早回,別耽誤了教授蒙童的早課。”已過不惑之年的老儒生賀知節,卻不會像年輕人那樣登高望遠了,許多年前,他也曾像今天的兒子這樣,每天登上高處等待着想象中的王師,可二十年沒有結果的等待,足以摧毀最強烈的信心,現在的他,已不抱希望。
賀盡忠嘴脣掀動幾下,終於忍不住把從朋友那兒聽來的好消息告訴父親:“聽說南方的大漢揮師北伐了,說不定就哪天就打到咱們開封呢?咱們一塊去吧,相國寺木塔上就能看見城外。”
說罷,他期待的看着父親,青年總是比老人更相信希望。
賀知節搖頭苦笑,他知道南方崛起的漢國,可那又不是大宋正朔,聽說是從南方小島上起家的,那皇帝是趁着行朝危難之際奪的大宋皇位,名不正則言不順,聽說伯顏丞相和張珪張大帥先後率領數十萬大軍征討去了,連三百年深仁厚澤的大宋都頂不住,數年間驟然崛起的大漢就能擋住?
漫說北伐中原勒,只怕多半是要學大宋君王,樹降旗做個歸命侯、安樂公罷!
“不去嘍,老了,身子骨不舒服,能少動就少動吧。”賀知節捶着腰桿,華夏陸沉的痛苦、四等奴隸的煎熬,讓四十多歲的他頭花白,頗顯出幾分老態。
兒子離開了,賀知節卻默默的來到供着祖宗牌位的房間,在祖宗靈位前焚香禱告,他從蒲團底下,抽出個青布包裹的物事,輕輕撫摸着,老淚縱橫。
一座座靈位下面,黃綢包裹的骨灰盒遲遲未能下葬,“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老祖宗曾經話,“我賀家好兒輩,死不葬胡虜之土,待中原光復、重沐華夏之光,骨殖方可下葬”!
可祖先們少則等了幾十年,多則百餘年,一直等不到入土爲安的一天,賀知節甚至在想,也許自己死後也會待在這裡,和祖先們爲伍……
“父親、父親!”兒子驚喜到極點的叫喊聲,讓賀知節渾身一震,他慌忙把那青布包裹的物事塞回蒲團底下。
“王師、王師到了,城外,數不清的天兵!!!”賀盡忠的臉上,驚喜得無以復加,因爲激動,年輕的臉脹得通紅,聲調變得分外高亢。
什麼?!賀知節緊緊抓住兒子的肩膀,那一瞬間,常年握筆的手比握刀的手還要有力,甚至抓得年輕的兒子隱隱生疼。
“是哪家的王師?大宋海上行朝復國了麼?”
“不,是大漢,打着金底蒼龍旗的漢軍,一眼望不到邊!”賀盡忠激動萬分,他幾乎是用吼聲在和父親說話:“大相國寺木閣子上,看不太清楚,朋友們說到城東北鐵塔上去看,我順路回來和您說一聲。”
大漢麼,咳咳,只要能打下開封,只要是咱們華夏正朔的皇帝,不管他是哪家,都是王師啊!
賀知節早已忘了剛纔還以宋爲正朔,漢爲割據的想法,激動之下,他兩邊太陽穴突突直跳,佈滿皺紋的臉,甚至比兒子年輕的臉漲得更紅!
“走!去開封鐵塔!”賀知節拉着兒子就朝外飛跑,哪兒還有半分老態?就算棒小夥子,只怕都沒他這會兒生龍活虎!
城防吃緊,大街上,沒有了耀武揚威的蒙古武士,頤指氣使的色目商人變成了縮頭烏龜,百姓們揚眉吐氣,霎時腰桿硬了許多,更有不少人朝鐵塔方向奔去——那裡是開封城內製高點,城外數十里一覽無餘,要瞻仰王師,最好不過了。
開封鐵塔,八角十三層,始建於北宋仁宗皇佑年間,不用木料而用磚石、琉璃瓦,青灰色的磚瓦遠看呈鐵色,故名鐵塔。
賀家父子到這裡的時候,鐵塔底下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百姓,簡直水泄不通,任憑下面的人跳着腳破口大罵,搶先上了塔的人也紋絲不動,十三層寶塔還嫌不夠高,掂着腳尖朝城外看啊看,怎麼看也看不夠。
渴盼了百餘年的王師,夢中無數次見到,現在真真切切出現在城外,那高高飄揚的金底蒼龍旗,那鋥光瓦亮的盔甲,那烏沉沉的大炮……這就是打韃子、救百姓的王師啊,誰不是貪婪的看着,恨不得永遠不下塔?
塔下就有人急了,百多年,他們實在連一分鐘都等不下去了,着急上火的問道:“塔上的爺們,城外王師軍容雄壯麼?可拿的下開封麼?別光顧着看,給我們說說呀!”
“雄極、壯極,勇奪熊羆!將軍驍勇如關、張,士卒皆身長八尺,天兵天將!連營百里,至少是百萬大軍!”
可以理解,欣喜若狂的開封父老,對漢軍軍容有所誇張,也是情理之中。
塔下百姓,聞言先是一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渴盼百餘年的,今天就能實現?唏噓感慨,漸漸涕淚皆下,飛做了傾盆雨。
北元設河南江北行中書省駐節開封,本來城內兵丁頗多,可這會子都上城防守去了,城中空空蕩蕩,鐵塔上下人山人海,或涕淚交流,或歡聲笑語,也沒有元兵彈壓。
放在平時,早就有鐵騎過來彈壓了,現而今這陣勢,顯然是守城兵力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賀知節讀些兵法韜略,能見微而知著。
不過,畢竟是河南江北行中書省駐地,開封城內還是有那麼一兩支機動力量的,一柱香之後,一個百人隊的探馬赤軍來到鐵塔之下。
“你們這些亂民,都不要命了麼?反賊的叛軍,有什麼好看?狗入的漢人,心懷前朝,真個該殺!”高鼻鵠眼的色目百戶揮動着生牛皮鞭子,劈頭蓋臉狠狠抽下,擋在他身前的百姓,身體上就多了一條條高高隆起的血痕。
你!有百姓握緊了拳頭,但連菜刀都十家共用一把,還用鐵鏈子鎖住,手無寸鐵的百姓,拿什麼和裝備着羅圈甲、手持鋒利彎刀、騎着西域良馬的探馬赤軍搏鬥?
王師都已經兵臨城下,你們色目人還敢囂張?賀盡忠和他的年輕朋友們忍不住衝了出去,幾個人圍住色目百戶,爲的賀盡忠一把抓住他的鞭梢,用力一扯,奪了過來。
色目百戶大驚,刷的一下抽出了寒光閃閃的彎刀,在空中虛劈,喝罵道:“大膽漢狗,要造反麼?”
探馬赤軍士兵紛紛拔刀、開弓搭箭,眼看一場血腥屠殺就要生在這祈福的鐵塔之下。
“且慢!”賀盡忠冷冷一笑,“既是西域來的探馬赤軍,你們可知道党項奴李恆在廣州荼毒生靈,被漢軍捉住後是何等下場,張珪麾下三十萬大軍,在淮揚屠殺百姓,又是何等下場?”
一般戰俘,到南方礦坑中服苦役三年,就可釋放,凡殘殺百姓者,漢軍必誅殺不赦!這個消息,善於見風使舵的色目百戶自然知道,可他不甘心在一羣手無寸鐵的百姓面前失去威風,兀自嘴硬道:“咱大元天兵,怕你反賊叛軍!便是李恆李參政、張珪張大帥,不過捨生取義、殺身成仁而已,又有何懼?”
賀盡忠的臉色沉毅如鐵,聲音比萬年寒冰還要森冷:“李恆殘虐百姓,大漢捉獲之後,以開口笑之刑罰,以木樁從糞門入、自口中出,苦熬三日方纔斃命;張珪在淮揚殺害無辜,所以倒懸百丈青天之上,身塗蜂蜜、受馬蜂攢刺,蜂毒入體,痛不欲生,死時全身腫如水囊。其餘汪良臣、伯顏、唆都、塔出等輩,無不斃命漢軍刀下,更有張珪三十萬大軍三十萬顆人頭,於楚州城外築作京觀,大漢皇帝御筆題寫——屠戮百姓,罪在不赦,莫謂無告,殷鑑切切!”
塔上塔下靜悄悄一片,賀盡忠的話音如黃鐘大呂迴盪,手無寸鐵的書生,卻好像神祗一樣凜然不可侵犯,因爲他的背後,站着一個強大的帝國,帝國的皇帝向普天之下承諾:害我大漢百姓者,雖遠必誅!
驕橫的探馬赤軍武士們,悄悄將弓弦鬆開,悄悄把羽箭插回箭袋,悄悄收刀入鞘,曾經高高在上的他們,在一羣百姓面前低下了高昂的頭顱。
色目百戶的身體,已不受控制的瑟瑟抖,陽春三月卻好似嚴冬霜寒,從外到裡冷到骨子裡去了。
幸好,幸好還沒有動手!良久,他長出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眼珠子一轉:“今天是什麼日子,都到鐵塔來禮佛啊?嗯嗯,上香就上香,不要喧譁吵鬧,軍務繁忙,本百戶無暇和你們閒扯。兒郎們,隨我走!”
一個全副武裝的探馬赤軍百人隊,在若干手無寸鐵的百姓之前敗下陣來,垂頭喪氣、灰溜溜的離開,身後,是百姓們的嬉笑怒罵。
“你,你怎麼知道這麼多?”賀知節像不認識似的看着自己的兒子,平時在家裡教授蒙童,只每天早晨出去和朋友們聚一聚而已,怎麼懂得這許多?
“我、我,”賀盡忠摸摸腦袋,上頭的紀律……他爲難的笑了笑:“爹,孩兒現在不能說,待漢軍入城,您就什麼都明白了。”
賀盡忠點點頭,他已經明白了,忽然想起了什麼,拉着兒子的手就朝家裡跑。
蒲團底下的青布包裹打開,取出一柄閃着明豔光華的寶刀,賀知節鄭重的將寶刀交到兒子手上。
賀家祖上本是故宋武將,北宋末年,蔡京、童貫等賊弄權,遂隱姓埋名於民間,又立誓驅除胡虜方許骨殖下葬……
“這柄寶刀,便是你祖爺爺傳下的,當年也曾隨狄青狄大帥征戰沙場,也曾斬下契丹奴的狗頭,現在,爹爹終於可以把它交到你手上了。”
賀盡忠點點頭,鄭重其事的接過寶刀,便要轉身出門。
“孩兒,”母親的呼喚讓他遲疑着停下了腳步,回,母親微笑着拭去眼角的淚痕:“我兒,記得回家,我煮了你愛吃的小米碴子飯,還有油汪汪的臘肉。” Wшw ●тт kán ●¢ O
……
傍晚,開封城破,威武雄壯的漢軍舉行了盛大的入城式,行進的隊列裡有配合奪城的起義部隊,賀盡忠舉着祖傳寶刀走在其中。
“風從龍,雲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蕪。
看天下,盡胡虜,天道殘缺匹夫補。
好男兒,別父母,只爲蒼生不爲主。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