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9章 塗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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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城北二十里,秀山村。
正如村莊的名字,這裡山清水秀物華天寶,低矮平緩的丘陵上鬱鬱蔥蔥,種滿了楊梅、香桃、酥梨,淙淙小溪從村南口流過,和官道並行到三裡外,轉了個彎兒形成不大不小的一處回水凼,肥大的紅尾鯉魚不時掀起一朵水花兒,躍出水面,好奇的看着大道上策馬奔過的陌生人。
“再轉過去不到三里路,就是咱秀山村啦!”騎着駿馬的姜良材揚鞭遙指三裡外小丘上,枝頭黃澄澄的梨子,呵呵大笑道:“那便是咱們村有名的晚熟酥梨,冬天別處梨子都下了季,只有咱們的酥梨剛剛成熟,小時候摘了梨子挑到揚州勾欄瓦舍,一顆梨子能賣十個大子呢!”
“那感情好,可惜北邊俺們村是種的楊梅,要等到明年入夏才能請大傢伙。”能活着回到家鄉,王仁打心眼裡高興,秀山村姜良材家再往東北走七八里,就是他的家啦!
漢軍渡江北伐,張珪不戰而走,拱手將揚州空城送給了大漢,如今大漢帝國四個馬、步、炮齊裝滿員的軍,擺在了揚州一線,張珪則北撤百里之外,雙方遙遙對峙,地方建立政權、疏浚京杭大運河轉運糧食軍需等工作正逐步展開,軍中特許立了第一軍敢死之功的老淮軍將士們,凡家距離揚州能三日內來回的,一律可以回鄉探親。
以北伐漢軍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回到家鄉!這就是老淮軍將士們靈魂深處魂牽夢繞的祈盼啊,感謝陛下,感謝陛下給咱們重新做人的機會,感謝他兌現了諾言,讓從鬼變成*人的老淮軍,能以北伐漢軍的身份,挺直了胸脯回家鄉!
“胡無人,漢道昌,陛下之壽三.千霜。但歌大風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胡無人,漢道昌!”命令下達的當天,軍營中就沸騰了,歡呼聲通宵達旦。
炎黃子孫都講個衣錦還鄉,姜良.材幾位家離揚州近的,特意借了連裡炮班、炊事班和通信兵的高頭大馬,一行人快馬加鞭往家裡趕,他們通宵未眠,盔甲擦得鋥光瓦亮,制服用木板壓得平平展展,每一顆釦子都扣得嚴嚴實實,有功勳在身的,還把軍功章穿在絲綢綬帶上,掛在了胸前。
一定要讓家鄉父老看看,咱淮.揚子弟沒給他們丟臉,咱們把揚州拿回來了!
可惜,龐士瑞不能回家了……不過,馬革裹屍是男兒本.色,大漢皇帝會給他應有的榮譽,終歸求仁得仁了吧!
常年征戰,將士們對生死看得很開,就是姜良材自.己也沒做纏綿病榻無疾而終的打算,他自嘲的一笑:龐老弟,以咱兄弟的交情,咱就不謝謝你了,反正遲則三五年,快的話也許下一場大戰,咱就到地下來陪着你。哥倆再好好說道說道,你小子搶在咱前面進了英烈祠,不地道!
唯一慶幸的是,自己還能在取義成仁之前見到.家人,把光榮帶給他們……離家時,小伢子還在襁褓中,現在就七八歲了,眉眼是長得像他娘,帶着江南女子的柔和呢,還是像咱,粗眉大眼的?
姜良材線條堅硬的臉上,浮現出難得的溫柔笑意。
即將回到家鄉,.和久違的親人們見面,誰不是心花怒放,直如飄在雲端呢?能有今日,就算明天就戰死,也心甘情願啊!
不對!即便心情激盪難以自已,長年累月在生與死之間走鋼絲的姜良材,也從空氣中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絕非七八年前離開家鄉時熟悉的味道。
成熟的梨子掛在枝頭沒人採摘,往年總有人垂釣捕魚的回水凼,肥大的魚兒自由自在,北風吹過,空氣中隱隱有讓人心悸的血腥味。
姜良材的一顆心開始往下沉,往下沉……
覺出了異樣,隊伍中沒有了歡聲笑語,人人臉上帶着心事重重的焦慮,他們不願意承認,但多年征戰沙場的經驗,已告訴他們,這個寧靜的小村生了什麼。
快馬加鞭,三里路飛馳而過,在姜良材的心頭卻猶如過了整整一個世紀,他希望這段路永遠不要跑完,然而時間如沙漏中的沙粒一樣飛逝而過,他終於來到了村口。
天吶,這還是那個記憶中美好安詳的淮南村莊嗎?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有的被大汗彎刀斬下了頭顱,有的後心插着鐵葉狼牙箭,有的肚破腸流……遍地的鮮血早已乾涸,上面還有亂糟糟的馬蹄印痕,彷彿見證了屠夫們是如何在馬背上北風將濃重的血腥味道送入鼻端,整個村莊靜悄悄、陰森森,宛如鬼蜮,沒有一絲兒活氣,叫人毛骨悚然。
姜良材魁梧粗壯的身體,突然像秋風中的樹葉一樣,不受控制的抖起來。
啊~~他狂嚎着奔向村東口,自己家那座熟悉的茅屋。
像一陣旋風捲進茅屋,摯愛的親人早已成爲冰冷的屍體:妻子上衣凌亂不堪,布裙卻完好無損,惟有額頭的青紫和胸口正中巨大的創傷提醒人們,她在禽獸面前作出了多麼頑強的抵抗。
小伢子靜靜的躺在柴房裡,天冷,屍體還沒有**,好像安靜的睡着了,惟有蒼白的皮膚昭示失去幼小生命的事實,不過在姜良材眼中,孩子和七八年前躺在襁褓中沉睡的模樣,似乎並沒有多大區別。
“鼻子像我,高,臉像他孃親,鵝蛋臉,漂亮,長大了不曉得要收多少女兒家的錦帕……”姜良材喃喃的唸叨着,替兒子合上圓睜的雙眼。
小院中已是一片嗚咽,姜大哥在遼東苦熬的幾年,幾乎每天都會提到妻子的勤勞賢惠,兒子的聰明可愛,妻兒可是他苦苦捱到今天的支柱啊,可恨那殘忍的元兵,竟毫不留情的殺害了完全沒有反抗之力的老弱婦孺!
“哈哈哈,好,好!”姜良材忽然大笑起來,笑聲悽慘到了極點。
擔心他驟逢大變心智失常,王仁趕緊走進屋,扶着他肩頭道:“姜大哥,狗韃子如此殘暴,咱們就該殺他個片甲不留!如今憤恨也晚了,咱們上陣多殺他幾個,替嫂子、侄兒報仇雪恨……”
“好、好,你看我兒子,真是我姜良材的種啊!要是長大了,定能在陣上斬將奪旗呢!”姜良材輕輕把兒子壓在身下的手臂挪出來,只見孩子的手中,緊緊攥着一把鋒利的鐮刀,刃口上還帶着幾滴污血呢!
姜良材抹了把眼淚站起身,“小小年紀,就曉得和韃子拼命,真不愧我淮揚子弟!咱要不拼命多殺幾個狗韃子,豈不是當爹的還不如兒子了嗎?”
“報告連長,我查了韃子留下的馬蹄印,是從村西邊來,往東北去了!”通信兵成萬佳滿頭大汗的跑來回報。
東北方向?那可是我家啊,天殺的韃子兵!王仁身子一軟,只覺得天旋地轉……
“我們是大汗的獵犬,我們是大汗的戰刀,我們是大汗的獵鷹,我們是大汗的臂膀!”細封步瀨、蕭達狸和蒲察合安,以及許許多多契丹、党項、回鶻、女真的戰士,高聲唱着大元的軍歌,喜笑顏開。
從江北揚州一帶撤軍,雖然部隊損失不大,但失去了到富庶的江南大搶一把的希望,上上下下心裡都憋着火兒,張珪張大帥畏怯避戰的傳言,也在軍中悄悄流傳,士氣難免漸漸低落。
就在此時,張大帥下達命令,三十個萬人隊分作三班,每班十個萬人隊,今日甲乙兩班營中待命,丙班出外搶掠,明日乙丙兩班紮營,甲班出外燒殺,頓時低落的士氣被激勵起來,早已憋得兩眼冒綠光的元軍士兵,嗷嗷叫着衝進了淮陽百姓的城市、鄉村,放手大搶特搶,燒殺yin虐無惡不作。
知道和步騎炮協同作戰的漢軍硬碰硬佔不了什麼便宜,張大帥又夠體恤軍心,下令遇敵就逃,敵追我跑,敵退我搶,敵疲我擾,漢軍以步兵爲主,怎麼可能追得上全爲騎兵的元軍?各漢軍騎兵部隊奮力追擊,脫離了步、炮協同,還吃了幾次小虧。
慢慢的,張珪把每班出外搶掠的週期放長到兩天、三天,搶掠的範圍越來越大,最南都能望見漢軍重兵駐守的揚州,那飽經戰火的城牆了。
“和漢軍打陣地戰,就他**扯淡!現在咱們想打哪兒就打哪兒,想殺就殺,想搶就搶,真他**痛快!”蕭達狸興奮的說着,他的腰上纏着塊花花綠綠的包袱皮,鼓鼓囊囊的裝滿了戰利品。
細封步瀨點點頭,他的戰馬上也馱着個不算小的包袱,“淮揚不像南方那麼多河流、山峰,咱們一日夜奔馳三百里,漢軍就算跑斷腿也追不上,樂得逗他們玩!”
宋末元初,黃河並非像後世那樣從山東入渤海,而是從淮北過宿遷、洪澤湖入黃海,此時淮揚的洪澤湖面積不到後世的一半,射陽湖、高郵湖還是6地,一馬平川正適合騎兵奔馳,以至於後世的朱元璋能在這裡組建北驅蒙元的主力騎兵部隊。
“可笑前些天還有騎兵來追,若不是他們火器厲害,就被咱們包了餃子!”蒲察合安吃吃笑着,舔了舔嘴脣:“他們一個軍也就配屬一個兩千人馬的騎兵團,想和咱們拼騎兵,做夢!”
不過,張大帥讓咱們放手搶掠燒殺,單單是爲了激勵士氣麼?蕭達狸總覺得這位高深莫測的統帥,一定還有深意。
也許在揚州以北,張大帥已經給漢軍設下了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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