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曹府出來,上午已經過了一半,李延慶去客棧找到了燕青三人,打算回軍營了,基本上他已經查清了真相,但想動童貫和樑師成報仇,那幾乎是不可能,至少現在不可能。
好在他們的好日子也沒有幾年就要到頭了,自己要好好勸一勸种師道,該忍就得忍,等他們徹底倒了再報仇也不遲。
衆人剛出了封丘門,卻迎面看見張虎慌慌張張騎馬奔來,見到李延慶,他顧不得行禮便急聲道:“種副都統讓我趕緊來找統制,大帥出事了。”
李延慶嚇了一跳,“大帥怎麼了?”
“大帥去朝廷論理去了,他不準親兵泄露,副都統逼問親兵才知道情況,不知是誰泄露了消息,種師的事情已經在軍中傳開了,將士們異常憤怒,要去皇城給種帥討要說法,兩位副都統急壞了,拼命勸說將士,種副都統讓你去勸勸大帥別做傻事。”
李延慶頭腦‘嗡!’的一聲,要是軍隊真的跑去皇城替种師道討要說法,种師道真的就死定了,他也心急如焚,對張虎道:“你去告訴兩位副都統,務必要壓制住將士,絕不准他們出營一步,我這就去皇城!”
李延慶說完,調頭便催馬向皇城奔去,燕青三人急忙催馬跟上。
封丘門離皇城很近,只片刻,他們便來到了東華門,李延慶把馬交給他們三人,讓他們在皇城外等候,他自己則快步走進了皇城。
東華門和西華門是東西兩座最重要的皇宮大門,它們之間的一條大街叫做橫街,是皇城內東西主幹道,南面是大慶殿等重要的朝會場所,而北面則是宰相重臣們處理朝務的軍政重地。
李延慶在橫街上快步行走,卻不時見一羣羣大臣聚在一起低聲議論,這時,李延慶忽然看見了一個熟人,他的老上司御史中丞鄧雍,他也正和兩個大臣談論着什麼。
“鄧中丞,好久不見了!”李延慶連忙上前笑着打招呼。
正和鄧雍說話的兩名大臣看了一眼李延慶,便告辭走了,鄧雍連忙把李延慶拉到一邊,低聲問道:“你們種帥是怎麼了,竟然做出了逼宮之舉!”
李延慶心中一顫,連忙問道:“他現在在哪裡?”
“他現在跪在延福宮大門前呢!要辭去一切官職和爵位,連剛封的廣陽郡王也不要了。”
李延慶額頭上的汗都下來了,他知道這是種帥的火爆子脾氣發作了,未必是逼宮,但確實是撂挑子不幹了。
“他跪了多久了?”
“大概一個時辰吧!把官袍都脫了,穿一身白衣,這個時候沒有誰敢去勸他。”
李延慶轉身要走,鄧雍一把拉住他,“你小子別傻了,你會被种師道連累的!”
李延慶掙脫了鄧雍的手,低聲道:“中丞,我不能不去!”
李延慶轉身便向延福宮方向跑去,鄧雍望着他背影跑去,不由低低嘆了口氣,經歷了範黨一案,這個李延慶一點也不吸取教訓啊!
片刻,李延慶便來到延福宮的迎陽門前,老遠便看見种師道穿着一身白色中衣,頭上官帽也沒了,裹着頭巾,正直挺挺跪在宮門前的拱橋上,面前放着官服和官印。
李延慶望着种師道花白的鬚髮和無助的背影,鼻子不由一酸,他知道種霖之死對大帥打擊至深,大帥已經萬念皆灰了。
周圍遠遠站滿了圍觀的大臣,雖然常常有大羣文臣跪在迎陽門前請願逼宮,這種舉動在宋朝也算是常事,但种師道用辭官來逼宮確實是第一回,而且种師道始終一言不發,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至少王黼心裡明白,他遠遠站在知政堂二樓,目光復雜地望着一身白衣的种師道,不知爲什麼,他心中竟然有一絲莫名的期待,如果童貫的勢力從開封府拔起,那自己就可以趁機伸手進去了。
就在李延慶正準備跑上去勸大帥之時,忽然從宮內走出一名宦官,對种師道不冷不熱道:“太子殿下請種大帥先回府,他答應會給你一個說法。”
但种師道依然紋絲不動,宦官見說不動种師道,不由哼了一聲,轉身又進宮了。
這時,李延慶心中嘆了口氣,在衆目睽睽下,他走上前輕輕扶住种師道的胳膊,在他耳邊低聲道:“軍隊爲了大帥之事,已經快要譁變了,大帥就算不管自己生死,但也要考慮一下種家世代創下的忠名,不能揹負謀反之名啊!”
种師道渾身一震,兩顆渾濁的淚珠從佈滿滄桑的眼中滾落出來,他低頭思索片刻,終於點了點頭。
李延慶連忙扶起种師道,又想去取地上的官服和官印,种師道卻制止住他,嘶啞着聲音道:“就放在那裡,我不會再要它們了。”
李延慶無奈,只好扶着种師道慢慢離去。
.......
皇宮內,趙佶鐵青着臉坐在榻上一言不發,太子趙桓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父皇,种師道失子痛心疾首,一時糊塗,他絕不會有逼宮的想法,懇求父皇看在他北伐立功的份上,饒恕他這一次吧!”
“你不要勸朕,你去勸他,朕惹不起這位廣陽郡王,只好躲在宮裡不敢出去了!”趙佶冷冷回了趙桓一句。
這時,一名宦官奔來,在堂下稟報道:“陛下,种師道已經走了。”
趙佶重重哼了一聲,趙桓心中驀地一鬆,連忙問道:“是誰勸走他的?”
“是他的手下大將李延慶勸了他幾句,把他扶走了。”
趙桓心中暗暗叫苦,怎麼是李延慶,這個關鍵時刻.....他迅速瞥了一眼父皇,見他臉色異常難看,趙桓心中暗歎,李延慶在這個關鍵時刻和种師道攪在一起,不明智啊!
這時,趙佶冷冷問道:“他們去了哪裡?”
“回稟陛下,他們是走東華門方向,應該是回軍營了。”
趙佶臉色一變,他似乎想到了什麼,他沉吟一下道:“朕要下旨!”
一名當值學士鋪開了黃宣紙,趙佶緩緩道:“開封府少尹張惲貪贓枉法,欺壓百姓,罪該嚴懲,特免去其一切官職,全家發配嶺南充軍!”
當值學士揮筆寫下聖旨,趙佶又道:“北伐東路軍凱旋歸來,理應犒勞,責令光祿寺送去軍營豬羊萬頭,美酒一萬罈,另賞賜彩帛五十萬匹,以上犒勞賞賜立刻要辦妥,一刻不得延遲!”
一千個种師道的冤情趙佶都不會放在心上,可如果八萬東路軍由此譁變造反,那纔是出大事了。
........
隨着种師道歸營,躁動不安的北大營終於平靜下來,很快,朝廷的犒賞也到了,頓時三軍歡動,畢竟想替种師道出頭的都是中高層將領,下面的士兵和底層軍官卻沒有那麼多想法,酒肉送來,每人至少能得到兩三匹彩帛,一時間,將士們都忘記了取消凱旋儀式帶來的不快,沉浸在浩蕩的皇恩之中。
种師道卻坐在房間給天子寫一封懇乞退仕信,他已經知道了開封府少卿張惲全家被流放充軍的消息,他也清楚天子並不是在安撫自己,而是怕軍隊起來造反,這次急如火一般犒賞不正好說明了問題嗎?
這時,親兵在門口稟報:“大帥,李統制來了!”
“請他進來!”
對於自己這員愛將,种師道是發自內心的喜愛,患難才見真情,今天上午,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敢來勸自己,只有李延慶挺身站出來,這是一個有擔當的年輕人。
不過种師道心中有頗爲愧疚,他激憤之下只想自己解脫,卻不料還是連累了李延慶,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扶走自己,這會影響他的仕途。
這時,李延慶走進房間,單膝跪下行一軍禮,“卑職參見大帥!”
“起來吧!”
李延慶站起身,他一眼看見桌上寫的乞退書,心中黯然,柔聲問道:“大帥一定要辭職嗎?”
种師道點點頭,“今天早上已經鬧到那個地步,我怎麼可能不走,其實就算沒有這件事,官家也不會容我,我這個老軍頭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童貫惡行累累,卻依舊在軍中不倒,不就是因爲他是官家的心腹!”
李延慶知道种師道退仕的心意已決,便不再勸他,他沉吟一下道:“我昨天已經把真相調查清楚了,大帥想聽一聽嗎?”
种師道嘆了口氣:“官家已經丟卒保帥,我還能在說什麼?”
李延慶注視着种師道平靜道:“童貫只是構陷令郎的第一人,但害死令郎卻另有其人。”
种師道粗濃的眉毛一挑,目光陡然間變得凌厲起來,“是誰?”
“是樑師成!”
种師道愕然,剛剛凌厲的目光又迅速黯淡下來,半晌沉聲道:“他這樣做有什麼意義?”
“或許是想挑撥童貫和太子之間的矛盾,這應該是他的初衷。”
“可你一夜間就查出來了,童貫查不出來嗎?太子會不明白嗎?”
“我雖然查出來,但沒有任何證據,而童貫那邊卻是證據確鑿,加上官家嚴懲了張惲,太子這把火究竟還是會燒在童貫身上。”
雖然這樣說,但真正的原因李延慶卻不敢說出來,那就是太子只是表面上看重种師道,就算太子查出真相,也不會爲种師道同時去得罪兩個朝廷權貴,最多做做表面文章,將來找個機會嚴懲童貫,收買西軍人心,以樑師成的心機,他怎麼可能看不出這一點,怎麼可能做作繭自縛之事?
究其原因,一方面固然是太子本性比較刻薄,薄情寡義,用人之時加以籠絡,用完了就一腳踢開,歷史上,他對宗澤,對李綱都是如此。
而另一方面也是种師道自身的問題,种師道忠於大宋,忠於天子,他之所以忠於趙桓,只是因爲趙桓是太子,如果是趙楷爲太子,他同樣會忠於趙楷,這樣的人會讓上位者賞識,卻不會真正視他爲心腹。
种師道長長嘆口氣,“朝廷官場之複雜,不是我能生存的地方,我還是回家安安靜靜度過最後的幾年餘生吧!”
就在這時,門口有親兵稟報,“大帥,給事中吳敏有事要見大帥。”
李延慶立刻明白了,這是太子要和种師道談一談了,他知趣地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