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延慶騎着馬憂心忡忡地前往熙州的路上。
他之前巡視河州得知他派去刺探洮州五名親善宋朝的蕃部首領被鬼章部首領邊廝波結找了個由頭給殺了。這五名首領的屍骨如今正被倒吊在一公城的城頭上。
這邊廝波結不僅有能力也有野心,而且殘忍年輕。此人比他的祖父鬼章更狡猾,更危險,遲早會成爲宋朝的大患。同時董氈的另一大將雞冷樸亦率部族南下遷至積石山南面,似與邊廝波接有聯手之勢。
蔡延慶得知此事後,曾書信給章越,可是對方似乎並未太過重視。
這一次章越讓自己至熙州言有要事相商,蔡延慶覺得自己必須將此事與章越好好提一提。
以往從河州至熙州的路途上不時有蕃部出入伏擊宋軍或是商隊糧隊,而蔡延慶又是率着百餘騎冒雨趕夜路,沿途但見馬燈搖晃不定照得四周明暗不定,馬蹄在泥濘的道路一入一出。馬背上的顛簸令蔡延慶心情起伏,一直在看到沐浴在風雨之中的熙州城後方才稍稍放下了心。
蔡延慶抵達了熙州城後便在城內佛寺中歇宿了一晚,轉運使巡視各州時沒有固定的住處,有時候住驛館,有時候住在寺廟,有時候則由地方官紳接待住在家中。
次日一早蔡延慶便來至經略府中。
章越,李憲,蔡延慶三人用了早飯。章越與蔡延慶說了些一會要他支持話,蔡延慶心領神會。
隨後至廳中議事,蔡延慶掃了一眼,但見是王厚,种師道,張守約,沈括四人。
除了身在會州的苗授,高遵裕,熙河路的統兵大將都這裡。
蔡延慶見此陣仗沒有貿然提邊廝波結的事。
卻聽章越說了幾個詞,蔡延慶問道:“順差?逆差?”
蔡延慶聽着章越提及這詞彙時不由一懵,饒是他讀書破萬卷,也從未曾聽過逆差順差之句。
章越道:“更確切地說是貿易順差與貿易逆差,還有一個詞是鹽鈔儲備。”
蔡延慶自負自己博聞多識也是未曾聽過這些,三個詞哪個他都不知道,活生生地給整懵了。
章越解釋道:“何爲順差,說白了是蕃人買我的貨買多,我們買蕃人買的貨少,對於朝廷而言這便是順差。”
章越直接隱去了價格,免得幾個武將聽不懂。
即便如此王厚等人還是一臉漿糊,至於李憲也是不懂。王厚還算是讀過書,种師道也是當過文官,可憐張守約一把年紀了,只能坐在完全在聽天書。
倒是蔡延慶有些明白了道:“順差對我們朝廷是利大於弊吧!”
沒錯,宋朝以往對付西夏與契丹的策略都是關閉榷場,停止貿易,使對方貿易成本高昂,達到動搖少數民族政權的目的。
順差就導致一個問題,那就是貨少錢多,造成民間物價飛漲。
逆差也會導致一個問題,就是貨多錢少,那就會導致物價奇低。
章越道:“諸位都知道朝廷一直在錢荒。爲什麼產生了錢荒?”
“有人都說是因夏國斷了絲綢之路後,失去了貿易的收入。但這只是一個源頭。”
這麼多年宋朝的經濟一直都在增加,經濟增長中生產的貨物就越來越多,但錢的增長跟不上經濟的增長,就會產生錢荒。”
宋朝每年鑄造的銅錢只有一百八十萬貫,這遠遠跟不上宋朝的Gdp增長。
宋朝不缺銅,但若將銅作爲貨幣,就顯得非常稀少了。官府一直鑄鐵錢代替銅錢,但是老百姓們不買帳。所以民間經常會熔了銅器來鑄私錢的現象,最後導致宋朝禁止民間熔銅鑄錢。
宋朝爲什麼會開海禁,也是因爲這個緣故。當初範祥造鹽鈔也是緩解西北缺乏大鐵錢的緣故,這是以鈔權錢的思維。
鹽鈔可以略微緩解,宋朝的錢荒,說到底還是治標不治本。
薛向從陝西轉運使任三司使後將鹽鈔的鑄幣權,從地方攬至中樞。
在另一個時空歷史上因爲熙河開邊之故,陝西鹽池每年所出鹽平均爲一百一十七萬五千席,而朝廷平均每年印鹽鈔爲一百七十七萬席,平均多出五十九萬席。
按照一席五貫五百錢的官售價就是三百多萬貫。
不過多出的鹽鈔,朝廷在京師備錢從都鹽院回收購買。
當然這個時空由交引所收入,加之朝廷印錢也很剋制,所以鹽鈔價格一直在五貫五百錢以上,可熙河開邊後就沒辦法剋制了。
而經過章越改制,將岷州熙州的井鹽也用鹽鈔結算後。岷州熙州的井鹽在採取卓筒井後開採後,一共鑽了三百餘口,如今一年所出井鹽已在七萬席上下。
這個消息一出,當時永興府,秦州鹽鈔價格頓時上漲,漲至七八貫一席,章越便讓蔡京在市面上大量出售鹽鈔。
僅僅三個月後,薛向無恥將朝廷每年鹽鈔印錢多增加十五萬席……消息一出鹽鈔價格暴跌,賤至五貫一席,蔡京便將當初出手的鹽鈔全部買了回來,順勢賺了一筆。
不論怎麼說五貫一席的鹽鈔依舊很堅定,儘管是低於原先五貫五百文的定價。
最重要是朝廷通過每年增發的鹽鈔都實打實地成爲了收入,現在朝廷解鹽鹽池和熙州岷州鹽池所出一百二十多萬席鹽,但三司每年卻發行近兩百萬席的鹽鈔。
蔡延慶聽着章越講了鹽鈔之事,這時候沈括開口了。
沈括之前一直在岷州修寨,建成了鐵城堡後,剛回到了章越身邊。
沈括是經濟之臣,章越在穿越前最早了解到鹽鈔還是從他寫的夢溪筆談上。在書中他大讚範祥的鹽鈔改革。
歷史上沈括曾主張將每年增發的鹽鈔定爲兩百萬貫,同時每年再增發二十萬貫作爲不時之需,以此定爲一個永久性的制度。
沈括遞上文書,結結巴巴地道:“大帥吩咐……的事,下官算得……差不多了,熙州榷場的設立,每年可出口一百一十萬貫的貨物,進口一百三十二八萬貫的貨物,換句話說在榷場朝廷每年有二十二萬貫鹽鈔的逆差。”
蔡延慶聽了一臉懵逼,不是說好了順差,怎麼又變成了逆差?
章越道:“似絲綢,茶葉在大宋皆是普通常見之物,然後番邦所易的藥物,香料,金銀卻是罕有貴重之物,故而是逆差!”
蔡延慶點點頭,宋遼榷場貿易也是,說是每年歲貢但遼國都用歲貢來買宋朝的東西。等於宋朝送錢給你遼國,遼國再用我宋朝的錢買我大宋的貨物。這樣保持一個差不多貿易上的出入平衡。
但是青唐蕃部及西域諸國就沒有遼國的待遇了。
但章越治平年間時,便讓王韶在西北推廣鹽鈔了,而之前打河州時,章越又用鹽鈔向青唐蕃部買糧,更不用說蕃將蕃兵們的賞賜都是用鹽鈔發放。
到了熙河榷場一開,在巨大的貿易順差下,這些鹽鈔又迴流到宋朝了。
大家都不明白,爲何到了最後宋朝得了好處,蕃人得了好處,漢商也得了好處,這中間發生了什麼?
蔡延慶已是有些明白了,用宋朝不缺的絲綢,茶磚換取馬匹,牛羊,而蕃部用不缺的馬匹,牛羊換取了宋朝絲綢,茶磚。
隱隱的他已是窺見到了增加財富的辦法在於交換。
蔡延慶明白了,沈括也是明白了,他口中笨拙,但此刻恨不得拿個小本本記下。
同時沈括又想到,當初章經略賦閒之時寫了一本關於經濟之學的書,後來獻給了今上,如今藏之在天子的書閣之中,聽聞不許第二個人過目,若是能借來讀一讀便好了。
但沈括轉念又想,無妨,章經略學問浩瀚如海,我在他身邊所學一日勝似一日,肯定是受益匪淺。
章越看向衆人,鹽鈔在西北的流通,最大的意義就是世界貿易第一順差國,又掌握了結算貨幣,如此會發生什麼?
想想軟妹幣在國際流通上取代美刀的地位,或者某國竭盡全力要重回第一順差國就知道了。
要使鹽鈔成爲結算貨幣,就必須禁止軍隊的回易。全盤方略已有,能不能推行下去?
章越坐了下來道:“如今熙河各路駐軍皆爲回易之事,我覺得弊處甚大,這太宗皇帝真宗皇帝皆有嚴旨,不許邊軍回易,後因與西夏戰事這才放開。如今熙河路兵馬朝廷皆以禁軍待遇,同時打算每年從市易司盈餘中拿出二十萬貫鹽鈔利潤獎賞本路兵馬。”
“以此取消回易,諸位看如何?”
王厚,种師道二人先後起身道:“大帥既是言語,我等以大帥馬首是瞻。”
場中唯獨剩下張守約一人。
張守約見王厚,种師道支持不意外,二人都是章越一手提拔起來的。其實每年二十萬貫,熙河路諸軍分一分,其實也和辛苦回易賺來的錢差不多,只是別人分給自己的,終不如自己手上賺來的靠譜。
張守約本不願答允,可是此番有些形勢比人強。他看向剛到的蔡延慶心想對方是什麼態度,蔡延慶則笑了笑道:“若能禁回易,此事甚好啊!”
李憲亦表示了支持。
張守約沒有辦法,硬着頭皮又有些不甘心地道:“末將末將自也沒有二話,只是高副總管和苗將軍他們怕是不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