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那聲“呵呵”本來意思很簡單,也就是“你的想法我明白”那麼一點意思罷了。然而當他一笑而過微微垂下頭去以後,徐韓爲臉上卻略略現出些許疑慮,爲難的思慮了片刻,俯身小聲的試探道:
“以範下卿之見,相邦可稱得上一個……梟字?”
“梟?”
范雎不由得一愣,但隨即明白了徐韓爲的意思,不覺間又輕笑了一聲,暗自想到:徐韓爲有原先公子對李兌那件事的左見相擾,雖然不得不全心依傍,卻依然不大瞭解公子……
“呵呵,徐上卿這樣看人未免有些偏頗了,以下官愚見,相邦應當是半菁而半梟。”
“半菁而半梟……”
徐韓爲似有所悟的緩緩直起了身子,微微嘆口氣道,
“事已急矣,徐某不求別的,只求相邦當菁之時菁,當梟之時梟了。”
何爲當菁之時,當梟之時?恆持菁爲本而表象爲梟莫非不可麼……范雎沒來由的跟着嘆了口氣,心中不覺一陣潸然:這天下最難看透的正是人心,如果不是沒有經過那場瀕死的大難,或許他范雎也會有徐韓爲一樣的擔憂吧……
………………
菁者,英也,苗芽萌而壯,迎風而抖展。縱使有堅石爲阻亦要硬生生的擠開,堅韌而不拔,無堅而不摧。即便千難萬險擋在面前也會百折不撓。恆持本心,向着心中之道奮勇前進。然而持道之心是爲菁者本性,光明磊落之下,爲道而謀、爲道而行卻往往會爲道相擾。剛而易折。是故項羽爲菁,最後卻落一個烏江自刎,世代嘆之悲之而笑之,乃世人多爲俗物也。
梟者,雄鳥也,果毅迅猛,疾行而促,因其型可知善飛而不善行。故爲無道。正因爲不受道義困擾,不法古,不囿今,強悍易成大事。但因爲其不囿於道。心存桀性,非其羽翼難善其身,輔佐之而心懼,明斷者能附而不能合,是故劉邦爲梟。成就大漢,世人皆樂道之卻又鄙之,同樣是因爲世人多爲俗物。
范雎說趙勝半菁,是因爲他清楚趙勝有恆持之道。說趙勝半梟,是因爲固然他范雎有明察秋毫之能。但從這兩年的接觸來說,趙勝卻做了許多讓他費勁心機也意料不到的事。這一次同樣的道理,范雎相信趙勝必將堅守他的本道,但至於他會用什麼駭俗的方法相應對卻無法預料。公子不至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公開爭位吧……
徐韓爲說的同樣沒有錯,現在確實到了事已急矣的地步。自從那份明面上給趙勝看,實際卻是給滿朝文武看的四不像詔書發出來之後,就像一塊巨石臨空砸進了湖水裡一樣,立刻引起了軒然巨波。
觸龍、虞卿、劇辛、趙禹糾合四十多名高階卿士宮門請見,趙何閉門不納。僵持半日後這些朝臣當場請辭,趙何雖未傳出話允或者不允,卻收回卷軸明言轉由他人北行。
同一天太僕吳廣自請致仕,未得趙何明詔即高掛太僕印符於府門之上,飄然離開邯鄲迴歸故鄉大陵。
當天下午,大將軍牛翦宮門請見,勸觸龍等人離開未果之後,隨即高舉肅侯所贈柱國牌符強行闖宮,卻命隨從兵士將觸龍他們阻在了宮門之外,相商何事無人知曉,結果如何更沒有人知道。
也是在這同一天,宜安君趙造雖然沒有被吳廣和牛翦發現,卻一直都沒有離開王宮,而他的侄兒趙譚還有幾個心腹之人卻已經從邯鄲消失了……
從這天開始的幾日內,趙何與趙勝反目之事在邯鄲城內外已經盡人皆知,豪門市井無不人心惶惶,白瑜趁夜求見平原君夫人季瑤,不但府門都沒撈着進去,而且連季瑤知不知道他來的事都不清楚。白家好歹還是平原君府的關係戶,而且白瑜自小就認識季瑤,尚且落了個如此遭遇,剩下那些豪族士紳自然完全變成了沒頭蒼蠅,說是炸了營一點也不爲過。
民間尚且如此,高官們更是人人自危,幾乎所有的公卿大夫都選擇了關閉府門,任誰來了都是避見。不過即便絕大多數人都選擇了自保,但市井之中依然是繁忙無比,時不時的便有幾輛遮蓋嚴實的神秘馬車旋風般駛過街頭,要麼出城,要麼進城,奔命似的馳向不同方向。沒有人知道這些馬車之中坐着的是什麼人,也沒有人知道他們要做什麼,甚至連他們之中有幾個趙國人,又有幾個他國之人都無從知道。
這樣的消息連市井之中都在瘋傳,過不了多久之後秦楚韓魏各國當然也不可能聽不到,然而他們或許想不到,就在這時候,一個名叫趙奢的人雖然揹負着天大的壓力,卻已經帶着寥寥幾個隨從悄悄離開了邯鄲。而與此同時,取代虞卿北上傳旨之人也悄悄踏上了行程。
雲臺的作用就是讓趙勝在正式消息到達之前便能得知最爲真實的情況,所以當趙王的使臣、大行人呂封到達薊城小心翼翼的避開所有相邦隨從,當着趙勝的面宣讀旨意之後,趙勝臉上連一點波瀾都沒有起,規規矩矩的鞠身趨步向前雙手接過王旨,接着莊重的向下一拜,半晌都沒有直起身來。
大行人是行人司的主官,主管諸侯之間的接待禮儀,相當於後世秦朝的典客和再後來的鴻臚寺卿,不過差別還是有的,畢竟秦朝之後是大一統的時代,大多數情況下天下最大的君主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就算有多國並立的情況也是相互不承認,所以典客也好、鴻臚寺也好,迎來送往都是對臣或者屬國。而先秦卻是正兒八經的諸國並立,相互之間有平等交往的習慣。所以大行人是侍奉他國君王的。
呂封當這個大行人,本來就是個禮儀官,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派出來“招呼”本國的相邦。大王對相邦這麼明顯的羞辱他呂封怎麼可能看不出來,但他不是虞卿。實在沒膽量拒絕趙何的命令,雖然到了薊城暢暢快快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一把,並沒有按照趙何的命令召集趙勝所有重要隨從共同聽旨,而是單獨對趙勝宣讀,但讀完以後看見趙勝是這樣一種表現,心裡還是一揪一揪的難受,深知自己這麼一個身份的人跑到這裡來宣讀王旨對趙勝來說本來就是一種侮辱,所以連忙撤身跑到趙勝側面。一邊死拉活拽的想把趙勝拽起來,一邊唉聲嘆氣、推心置腹的勸說道:
“相邦萬萬不要這樣,您這樣還讓不讓下官活了?下官本來也是不想來的,可……唉。相邦啊,下官說句不該說的話,您和大王是至親兄弟,現在這番局面定是出了什麼誤會,相邦還是儘快向大王解釋清楚纔是呀。”
“解釋。呵呵……”
趙勝悽然的搖了搖頭,雖然沒有再繼續執拗,然而直起身來滿臉之上卻已經完全是悲傷之情,頹然的望着門外半晌才微微搖着頭苦澀的笑道。
“呂下卿,原來趙勝也和你想的一樣。但是今天總算明白什麼是功高蓋主遭君嫉了,趙勝僅僅只是要某些人收斂收斂。卻沒想到……趙勝對大王並沒有什麼好解釋的,呂下卿也不必再勸,畢竟有些事你不清楚,趙勝也沒辦法向你解釋。”
“有些事不清楚……”
呂封忽然意識到了最爲可怕的問題,他只是一個下卿,朝廷裡最爲核心的機密根本不可能知道。那麼趙勝這樣說就已經擺明了這封王旨背後所牽扯的厲害關係絕非他能想到的那麼簡單。他不相信趙勝會有反意,如果那樣的話趙勝根本不可能這樣說,那麼到底是什麼造成了今天這番實在讓人沒法理解的可怕局面呢?
呂封想不明白,更不敢再想下去,急忙勸道,
“相邦,下官雖然不得以來傳這些話,但下官清楚相邦絕不是大王所想的那種人。下官不懂軍國重務,但是也明白相邦這裡亂不得。所以,所以纔會把其他人都請出去單獨向相邦傳旨。相邦還是聽下官一聲勸,大王怎麼想固然重要,可相邦辛辛苦苦打下的這片局面萬萬不能因爲這份王旨亂了套啊,還得儘快想辦法安穩軍心纔是呀。”
趙勝感激的看了呂封一眼,苦澀的笑道:“不瞞呂下卿,其實你來之前趙勝就已經知道此事了,邯鄲那裡傳的沸沸揚揚,趙勝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呢?已經鬧成了這樣,其實何止是趙勝,軍中恐怕……”
“呃……”
呂封頓時被趙勝這些話說的一愣,但猛然想起雲臺卻接着醒悟了。同時也因爲趙勝這樣說,呂封更不相信問題出在趙勝身上,這樣一想他本來還忐忑不安的心瞬間平靜了許多,連忙道,
“相邦,您看這樣好不好。下官回去復旨的時候定當好好地在大王面前替相邦拖延些時日,相邦這裡還是先儘快安穩住軍心再考慮對策……”
趙勝搖了搖頭打斷了呂封的話,舉起那份王旨又上下看了兩眼才長嘆口氣笑道:
“呂下卿的好意趙勝心領了,不過這裡頭牽扯的事太多,並不是呂下卿能插手的。就算呂下卿有這個心,若是這樣做了,非但起不到作用,反而會害了你自己。趙勝自己的事自己擔着,不希望不相干的人被牽連進來。”
這裡正說着話,廳門之外猛然響起了急促沉重的腳步聲,緊接着就見廉頗黑着臉大步闖進了院兒來,身後還跟着似乎想攔住他的藺相如。
趙勝遠遠的就看見了廉頗他們,沒等他們走上石階便大步走到廳門口虎着臉用力的向下擺了擺手。廉頗被趙勝這要打人的架勢弄得一愣,但緊接着就明白了他這是不讓自己進去,雖然沒敢抗命,卻氣哼哼的一轉身,“砰”的一聲叉腿坐在了石階上。
這架勢實在沒有一點大將之儀,要不是廉頗爲了便於騎馬一直穿着連檔的皮褲。恐怕就不只是不雅那麼簡單了。扎撒着手站在他身旁的藺相如滿心都是無奈,擡頭看見趙勝重又走進了廳去,乾脆也不勸廉頗了,長嘆口氣自顧自的轉頭望向了遠處。
呂封同樣也看見了廉頗和藺相如。雖說都是熟人,但呂封現在卻沒心情去理他們,在趙勝跑到廳門口阻攔廉頗的當口低着頭滿心的思慮,怎麼琢磨都覺着趙勝那些“不想害了你”、“不想讓不相干的人牽連進去”的話讓人心裡不是滋味。所以錯眼看見趙勝重又走了回來,乾脆心一橫,低聲決然的說道:
“相邦剛纔那些話下官聽着心裡實在不舒服,什麼叫不相干的人?下官莫非不是大趙的卿士?大趙的安危莫非與下官沒有干係……”
說到這裡呂封渾身上下已經止不住的哆嗦了起來,雖然都已經快說不下去了。但還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一咬牙道,
“剛纔下官顧着面子沒好意思說,既然相邦這樣說了。下官也沒什麼好顧忌的了。大王之前並非是讓下官前來傳旨,而是讓虞上卿來。虞上卿寧願請辭也拒不應命,大王纔派的下官。下官是沒有虞上卿的膽量,可下官也是個堂堂大丈夫,既然做大趙的卿士。吃大趙的俸祿,就不能只顧着自己。相邦你也不要有什麼顧慮,只管說讓下官怎麼應付大王,下官就算舍一身剮。今次也要堂堂正正的做一次大趙的忠勇之臣!”
雖然呂封已經滿面崢嶸,但趙勝卻依然還是剛纔那樣的笑容。點點頭笑道:“呂下卿誤會了。趙勝剛纔說了,這件事裡邊牽扯的利害實在太多。牽涉其中的人越多對大趙越不利。你回去只管向大王覆命就是,其他的事都不要去管……你就跟大王說,趙勝已經考慮清楚了,國之事,安穩爲重,君臣不睦是爲大忌,若是不睦,他事皆不可做,所以趙勝將燕國這邊的事安頓妥善,即刻便向大王上奏……請辭。”
“什麼?請辭!”
呂封幾乎喊了出來,廳門之外的廉頗被他變了音的咋呼嚇了一跳,雖然沒聽清楚他說什麼,但還是急忙站起身與藺相如一同緊張的擡頭望向了廳內。
趙勝連忙一陣擺手,壓住聲音說道:
“嗯,請辭。呂下卿就這樣回稟大王就是,回頭趙勝便制攥奏章拜上大王,到邯鄲也就跟呂下卿前後腳的事。另外燕國這邊差不多安妥了,過幾日趙勝便將軍權全部交付廉將軍,我……到時候我就回去。”
……
呂封並沒能勸住趙勝,也只能無奈的拜退了出去,滿臉沮喪的低着頭剛剛走到廳門之外,早就等在那裡的廉頗已經按耐不住三步並作兩步的衝上了石階,對呂封理也不理地衝進了廳去,在他身後藺相如快步跟着,同樣像是沒看見呂封一樣,呂封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轉頭看了看他們倆,也只有長嘆口氣,搖着頭快步走下石階匆匆的離開了院子。
廉頗可顧不上呂封走沒走遠,衝進廳來看見趙勝手裡握着那份王旨,揹着手站在當廳發愣,兩步衝了過來急忙說道:
“末將早上就聽見邯鄲那邊亂了套的消息,沒想到,沒想到……嘿!”
說着話也不管趙勝同意不同意便一把將那份王旨搶了過去,展開了匆匆上下看了起來,藺相如同樣是心緒煩躁,也跟過去湊着頭默讀,僅僅只是看了頭幾句,一張臉立刻垮了下來。
不片刻的工夫,廉頗一雙手已經氣得連連顫抖起來,遠遠地將王旨往地上一拋,紅着眼高聲笑道:“哈哈哈哈,好一個無觴可以籌君!原來相邦拼死拼活,不要命的帶着我們殺到燕國來就是爲了當燕王。好,好,我廉頗今天總算明白什麼叫君王所想了!不就是他孃的功高蓋主了麼!”
“廉將軍不要再說了,相邦不比你急,不比你委屈嗎……”
看着趙勝滿臉淡然的笑容,藺相如心裡一陣一陣揪得難受,鄒着眉匆匆責備了廉頗幾句,急忙轉頭對趙勝道,
“公子,不是,相邦。相如雖是愚鈍,卻也明白大王若是沒有什麼想法絕不會爲趙造他們所左右,這到底是怎麼了呀!”
“怎麼了……”
趙勝低頭緊緊地閉了閉眼,半晌才擡起頭來淡然笑道,
“廉將軍,藺先生。大王他……絕嗣了。”
“絕嗣!”
廉頗和藺相如大張着嘴下意識的相互看了一眼,頓時驚呆了。
…………………
夜雨綿綿的下着,爲這八月初的初秋帶來了絲絲涼意。
邯鄲已經在暗中亂成了一片,喬端雖然時不時的能從范雎那裡得到一些消息,清楚在各方人物的暗中運作之下,一切都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不能及時與趙勝取得聯繫卻讓他愈發焦急。他不知道趙勝會怎麼做,但他相信趙勝絕不是那種願意退縮的人,如果趙勝會退縮,早在河間之時一切便都結束了。
夫人快要臨盆了,但隔皮猜瓜的姚先生也沒有能力完全確信是男是女。姚先生僅僅只是謹慎之下不敢亂說話,但他又怎麼能明白夫人還有他喬端這些心中藏着驚天大事的人擔了多少負擔。
如今大王已經這樣做了,似乎男孩女孩已經不再重要,但若是當真是個男孩,是否還能出現奇蹟。喬端思緒萬千,如何也是睡不着的,負手站在廳門口望着淅淅瀝瀝的雨水,心裡總是掛着進退維谷的擔憂。或許,或許,明天公子那裡便會傳回來消息吧……
廳外的黑暗之中只有沙沙的雨聲迴應着喬端。他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頹然的轉回身正要回屋,耳畔卻忽然響起了隱隱的腳步聲,緊接着院門口便是輕輕的一聲“吱呀”。
都這時候了,而且還下着雨,誰會跑到這裡來?難不成是範先生……
喬端沉住心又轉回了頭去,院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過來,當除去斗笠之時,底下露出來的是一張年輕的笑臉。
“馮夷!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