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魏冉他們不相信趙國敢吞併燕國,燕王同樣不相信,他並不認爲自己敗了,畢竟自己的部署本身並沒有錯,如果不是趙國手裡有那五萬誰也想不到的逆天騎軍,趙國連燕國的易水長城都破不了,還何談佔領薊都,將他變成階下之囚?
就算變成了階下之囚,燕王心裡也沒有多少恐懼,魏冉分析的那些事他也能輕易想明白,他清楚齊國就算復了國也是一片廢墟,趙國孤立之下根本對付不了秦楚韓魏聯合起來的征伐,前車之鑑剛剛纔過去半年,趙勝不可能有膽量去學田地那樣惹衆怒。()就像當年魏國鼎盛的時候佔了趙國邯鄲整整三年,最後在各國干涉之下照樣灰溜溜的退回去一樣,趙勝要是不想落下龐涓的下場,趙國軍隊同樣不可能永遠佔着薊都,最多也就是撈足他們想要的好處以後就退回去罷了。
趙國能要什麼好處?無非是從燕國手裡拿下幾個十幾個,最多幾十個城池,並將戰略要地控制在手裡形成對燕國的攻勢局面,然後再大肆搜刮些財物罷了。雖說低聲下氣地無不應從實屬喪權辱國,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燕王本來就是忍辱負重過來的,再忍忍又有何妨?只要大燕的根基還在,就不愁將來再有興復的希望。
然而明白歸明白,深陷“囹圄”之中,只能任由對方擺佈的處境還是讓燕王感到惴惴不安。在六月二十五日他無奈之下只能開城投降的時候,趙勝連面都沒有露,趙國大軍在廉頗指揮之下將王宮團團包圍,從那天開始燕王便徹底與外界斷絕了聯繫,根本無法知道趙國人在薊都、在燕國到底是怎麼幹的,也無從知道秦楚韓魏各國在做什麼。有時候他甚至都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生怕自己落一個大恩人趙武靈王那樣的下場。畢竟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可能發生,宮中一場亂鬥君王被弒,趙國人只要找一幾個替死鬼背下罪名就能輕易換一個聽話的燕國君主……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燕國王宮雖然不是神仙境裡的深山,但在燕王內心之中現在的一日同樣有如千年之長。就這樣煎熬着、煎熬着。好容易到了七月初一日,一大早燕王正灰着臉坐在寢殿之中喝着悶酒,一名驚慌失措的寺人忽然慌里慌張的闖了進來,他跑的太急了些,進殿門時腳尖在門檻上一絆。登時一個馬趴,“嗷嗚”一聲摔在了地上。
“怎麼!趙軍入宮了麼?他,他們要做什麼?”
燕王被那寺人的模樣嚇了一跳,嚯的一下便扔掉酒盞站起了身來。那名寺人雙膝雙肘腦門上處處都是疼痛,但聽到燕王問他,也只能強忍着疼,連爬起身都來不及。急忙稟道:
“大大大,大王,趙國相邦求見。”
“趙勝?求,求見?”
燕王瞬間蒼白的臉上稍稍恢復了些人色,但還是急忙抽身快步跑向了殿外,一邊跑一邊慌里慌張的吩咐道。
“快快快,快去迎接。”
……
燕王本以爲趙勝必然會在傳進話來以後接着便趾高氣昂的闖進宮來,但等他慌里慌張的一路迎到宮門口才發現,雖然是佔領者,勝利者,但趙勝卻依然很守規矩,不但一直在宮門之外等着傳見。身邊也只跟着必要的護從人員,其餘人等一個都沒有。甚至連在正門前包圍王宮的那些趙國兵卒也被後撤了許多。
這是要假裝守規矩羞辱寡人麼……燕王滿心裡都是怕,雖然遠遠看見趙勝站在宮門之外向自己拱手躬下了身去。但還是急忙一撩袍角,蹬蹬蹬蹬幾步跑下石階,離着趙勝七八步遠便用比趙勝更深的弧度拱着手躬下了身去,誠惶誠恐的稟道:
“小人姬職拜見相邦。”
“哎呀!燕王,你這是做什麼?”
趙勝原先就聽說燕王慣於低聲下氣,但是這種一點君顏都不要的低聲下氣還是嚇了他一跳,連忙迎上去硬生生的將燕王扶起來道,
“燕王是一國之君,趙勝只是外臣。燕王萬萬不可如此,讓人看了笑話。”
命都在人家手裡攥着,燕王那裡還顧得上什麼“一國之君”?聽趙勝這樣一說更是惶恐,像是在較勁兒似的用力向下躬身,可他的力氣哪裡比得上年輕力壯,常年在邊關上奔波的趙勝?實在彎不下腰去,只能盡力低着頭,保持着這種彆扭的姿勢回道:
“小人狂妄無禮,忤逆上國之意。如今,如今已知錯了,願爲大趙之民,不敢再稱君。”
燕王這番表現等同於求饒,那意思就是:你別用這種方法擠兌人了成不,我都認輸了,你還想怎麼樣,打人不打臉啊。
趙勝被燕王這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弄得一陣無奈,訕然一笑才道:
“燕王萬萬別這麼說,趙勝此來拜見是有些國事相商,並無他意。事關趙燕兩國大計,還請燕王靜下心來容稟。
“諾諾諾,相邦請,相邦請。”
燕王雖說表現的很是謙恭,但心裡卻跟明鏡兒似的,剛纔還沒從宮門裡出來時看見趙勝那副做派就已經稍稍放下了心來,心知燕國王不了,自己的命也丟不了了,之所以還要這樣低聲下氣,與其說是被嚇得,倒不如說是在以卑迎傲,通過低聲下氣討好趙勝,以求更多的爲燕國掙回些利益。
有燕王在前頭當嚮導,頭一回來燕王宮的趙勝便不愁迷路了。一行人跟着燕王亦步亦趨的來到剛剛纔匆忙打開的內殿,趙勝自跟着燕王走了進去,蘇齊一幫護衛則自覺地守在了大敞着的殿門之外。
殿堂之中。燕王豁出去寧死也要把戲演下去了,任憑趙勝怎麼勸也不肯高坐御座,爭執了半天最終還是像普通人那樣東西相對分別坐在了賓主位上,好歹算是讓燕王稍稍顯出了些尊貴卻又不是那麼明顯了。
這兩位一個是富富態態、白白淨淨的中年人,一個是高高壯壯的年輕人,相互一邊勸一邊拉扯。那模樣就跟打架似地讓人怎麼看怎麼彆扭。守在殿門外的蘇齊他們一陣一陣的好笑,相互之間遞個眼神,又擡頭挺胸地擺出了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架勢。
這當口趙勝和燕王已然各安其位。燕王認準了要再當一次勾踐,那就不可能輕易讓趙勝先開口,剛剛坐下身便點頭哈腰的賠笑道:
“姬職自知狂妄。如今已經遭了天譴。今後願爲上國之民,相邦只要發句話,姬職今天就帶家小搬出宮去在薊城尋處住處安心爲民……噢噢,姬職並無它意,相邦要是讓姬職去邯鄲住。姬職也定當應命。”
好麼,這還沒怎麼呢就自輕自賤上了……趙勝淡淡的一笑道:“燕王想多了。敝國這次雖然得勝,但終究是出於僥倖,靠的是新軍突襲薊都才亂了貴國的陣腳。而且半個月戰事就已經結束,貴國軍力猶在,忠臣尚存,再加上秦楚等國必然不會坐視不理。敝國是不敢狂妄到以外臣欺他國之君的地步的。燕王敬請放心,此戰之前趙燕兩國所求不同,互有睚眥也是無奈,如今戰事已停,趙燕之間還是要講些盟儀的。”
得,咱想當勾踐。可惜人家根本不是夫差,大勝之餘腦子裡一點也不暈乎,而且不動聲色的就把咱裝相的意思揭了出來,那還裝啥?燕王多少有些氣泄,斜着眼覷了覷趙勝,再開口時已經不再是剛纔那副下作的模樣了:
“寡人獻城那天趙相邦沒有親自出面……可是在躲寡人麼?”
“算是吧。”
趙勝優雅的撫了撫衣襟,點點頭笑道。
“趙燕一戰,戰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戰之後怎麼辦。薊都剛破,有許多事還沒有做。趙勝自然不想與燕王見面以免糾纏。”
“呵呵,趙相邦果然如傳聞中那般是個實誠君子,於戰之時不厭詐,塵囂一定卻坦誠相對,是個做大事的樣子。寡人佩服,如果相邦不是趙國公子,寡人定當像對待鄒先生他們那樣相延請了,要是趙相邦肯來,寡人這燕國至少不愁幾十年的興盛……如今局面已是如此,趙相邦便直接說說要如何處置燕國和寡人好了。”
既然趙勝已經把不必要的僞裝全部撕掉了,燕王也就沒什麼好顧忌的了,呵呵一笑總算說了一句恭維人的實在話。趙勝笑了笑道:
“趙勝要的就是燕王直言,如今的局面說那些繞來繞去的話沒有絲毫意義。燕國合盟諸國共舉伐齊,要的固然是擺脫齊國控制,但何嘗沒有一舉爲霸的心思。據趙勝所知,燕王靠着黃金臺之約延攬的天下名士不下七八十人。燕國能國勢漸復,除了燕王勵精圖治,更與這些人分不開。敝國此次雖然是僥倖得勝,但不論是僥倖還是憑實力,既然得勝了,便不希望燕國再次復起,能有機會像對付齊國那樣對付趙國。所以……”
這纔是燕王的心尖子,燕王得聞之下猛然一驚,慌忙說道:“趙相邦到底想怎樣?”
趙勝笑了笑道:“趙勝的目的已經說與燕王得知了。據趙勝所知,燕王對齊國所用的辦法是以爵位收買人心,是以齊治齊之策。這辦法說起來應該是長治久安之道,若是能順利盡佔齊地,最容易得到齊國民心,但敝國即便無力將貴國納入趙國版圖,也不希望在與他國相爭時貴國再次復起爲敵,所以根本無法像燕王這樣沉得住氣。
燕王通過黃金臺招下的這些人趙勝已經盡皆延攬,凡是願去趙國擔任卿士的一律恭送至邯鄲,至於那些與燕王情真意切,絕不肯做貳臣之人,趙勝欽佩之下雖然不敢相害,但也不能給燕王留下,只能委屈他們暫時在邯鄲榮養再慢慢勸說了。”
“趙勝,你做事不要太過分!”
燕王心裡一陣陣的疼,這些人是他二十年來費勁心機才聚攏起來的強國人才,爲了燕國強盛他拿出了朝中過半的重要職務交給這些人做,如今趙勝上來就來了個一鍋端,端的不只是區區幾十個人才,而是燕國再次復興的希望,燕國的整個朝堂。這比燕國直接被趙國吞併還讓燕王心碎。
燕王一陣一陣的眩暈。一陣一陣的噁心,怒不可遏之下猛然拍幾起身,但當看到對面趙勝一臉寵辱不驚的淡然笑容時,他發乾的嗓子裡卻只能擠出一句近乎於哀求的話來,
“鄒先生……鄒先生是願去趙國還是。還是已成階下之囚?”
“鄒上卿麼……燕王也知道他並非燕國人的。”
趙勝這句話對燕王來說不啻於掏心窩子的一拳重擊,鄒衍被燕王當做師友一樣對待,他尚且如此,其他的人又會如何那還用說麼。黃金臺,黃金臺。原來一切不過是幻象一場,用重金禮聘的這些人在大難之下又有幾個當真願意做寧折不彎的忠臣……
燕王連死的心都有了,哪會再顧忌什麼,恨恨地盯住趙勝憤怒的咆哮道:
“趙勝,你不要太得意!就算這些人全部被你弄去趙國,那也不是你的人!你那君王兄長要削你的權,要收你的相邦之位。等你丟了相位,你什麼也不是,你要有種就把你那兄長的君位奪了!
寡人是敗了,寡人半輩子的心血都被你除盡,寡人可以認栽,但你有沒有膽子殺了寡人。有沒有膽子滅了大燕的社稷?只要大燕還在,只要大燕的數百萬臣民還在,寡人就不怕後世子孫沒有報仇的那一天。可你有什麼?你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趙勝靜靜地注視着燕王在那裡發怒,等他再也說不下去,只能瞪着通紅的雙眼費力的喘起了粗氣才慢悠悠的說道:
“燕王說再多的話,燕國不也是敗了麼。當初燕王不聽趙勝的勸告一心要吞併齊國時可曾想過到今天?燕王忍辱負重二十年,勵精圖治緩緩而行。可還未翻身全勝之時便忘了形,請問這是敗在敝國手裡還是敗在燕王自己手裡?”
“你……你不敢殺寡人。你不敢滅大燕,你不敢……”
燕王頓時被問啞了聲。軟軟的往下一坐身,無力低垂的臉上頓時只剩下了死灰的顏色,他彷彿完全癡了,半晌的沉默過後只能絮絮叨叨的重複起了這些沒有意義的話。
趙勝憐憫的望着燕王,見他絮叨之中已經帶上了哭腔才道:
“諸國橫縱牽連,牽一髮而動全。燕王錯就錯在這裡,你嘲笑田地之時可曾想過自己所犯的錯跟他一樣?齊國毀在了這件事上,燕國也毀在了這件事上,有這兩條前車之鑑,敝國自然不敢滅了燕國,趙勝也不敢殺了燕王。
燕王必然想過當年魏軍佔領敝國邯鄲三年之久,最終在各國威懾之下不得不退兵之事,寄希望於敝國大軍最後也不得不走這條路。但是可惜,趙勝別的不懂,以前車爲鑑卻是明白的。所以以燕王之見,敝國軍隊有那麼容易退回去麼?”
燕王此時雖然已經處於絕望之中,但心裡並不糊塗,聽到這裡已經完全明白趙勝如此坦誠的原因就是要一步步打滅他再次復興燕國的念頭,然而明白又能怎麼樣?趙勝並沒有像別人那樣用虛假的東西去恐嚇哄騙他,這種實打實的陽謀任誰也是難以招架的。燕王徹底沒了希望,只能勉力地擡起頭來憤恨的說道:
“這樣說來,你要做的事就是像寡人當初要將田地擒住,控制在手裡作傀儡了。你……你不要怪寡人沒有提醒你,你這樣做與滅了燕國無異,秦國不會放過你,楚國不會放過你,就算韓魏也絕不會放過你的。”
趙勝點了點頭,呵呵一笑道:“這些就用不着燕王操心了,燕王只要按我說的話去做就可以了。其實正如燕王剛纔所說,敗了便是敗了,留在薊都又能如何,去邯鄲又能如何?其實爲君爲民不都是過這一輩子麼,燕王這二十年來對齊國謹如臣下,敢說自己當真是個君王而不是爲他人守一方疆土的臣僚麼?”
“我……”
燕王突然間感覺到了極度的屈辱,他猛然間發現趙勝這些話實在是誠實無比,他這二十年來一直以復興燕國爲己任,但是現在回過頭來仔細想想,自己真的是一國君王麼?臣僚們還能有不遂己願便拂袖而走的權力,而他卻連這點尊嚴都無法保全。他確實傻傻的做了二十年不是齊國臣僚的齊國臣僚,雖然其間揚眉吐氣了一把,但最後才發現原來一切不過都是轉頭成空的一場夢而已,自己依然還是個臣僚,一切都沒有變,只不過換了一家君王罷了……
這便是偏居一隅的燕國唯一的宿命麼……燕王釋然一般的搖着頭輕輕笑了一聲,彷彿放下了所有包袱似的輕聲問道:
“你到底想怎麼樣?”
趙勝並沒有回答,淡然的笑了笑接着轉頭望向了殿門之外。燕王隨着他的目光望了過去,這才發現遠遠近近的到處都是腳步聲,就在內殿的院門之外,一羣一羣熟悉的寺人侍女扛着行李捲在趙國兵士的押解之下匆匆地一散而過,於此同時另一些從來沒有見過的、同樣扛着行李的寺人侍女卻向着相反的方向匆匆的走了過去。如果沒有猜錯的話,趙國人應該把在王宮裡伺候的人都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