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是叫“范雎”還是“張祿”本不關乎大局,但疾風起於青萍之末,當初范雎死而復生,魏齊被罰,爲免範家親朋遭受報復,除范雎夫婦暗中跟隨趙勝來了邯鄲,其他人都不知道範雎依然還在人世的消息。這雖然是無奈之舉,然而季瑤嫁到邯鄲以後,如果知道真相,尷尬卻是難免,若是再傳了出去,很難說會不會引出魏趙之間不必要的嫌隙。爲免麻煩,只能繼續瞞,或許合適的機會趙勝會告訴季瑤,但很顯然不是現在。
季瑤的有心算了范雎的無心,那一聲“范雎”對毫無防備的范雎來說無異於晴天突起驚雷,完全被潛意識所左右了,下意識的一停步,所表現出來的卻不是對不熟悉名姓的那種茫然,再想否認已經絲毫沒有可能。
范雎哪能想到季瑤早就懷疑上了他,更沒想到這位整天笑盈盈、不顯山不露水的家主夫人會在這麼不經意,沒有絲毫徵兆,同時也沒有任何理由的時候揭穿自己的真實身份,猛然一愕之後乾脆也不辯解了,轉回身深深的向下一拜,沉聲說道:
“夫人恕罪,範某自瞞名姓並非……”
季瑤此時已是滿腹的心事,垂眸小聲道:“範先生不必說了,季瑤清楚公子和範先生這樣相瞞並非惡意,實在是不想壞了趙魏兩家和睦。季瑤並不怪公子和範先生……要說起來,季瑤還當代家兄向範先生請罪纔是。”
季瑤說着話便斂衽拂禮,吼得范雎差點沒上去攙扶,連忙慌着手腳作揖打躬還禮道:
“不必不必。夫人這是……範某實在不敢當,這也都是在下與公子一番君臣之緣,總當有契機纔是,不能怪城陽君公子,夫人如此範某實在無地自容了。”
范雎差點變成個磕頭蟲,但慌亂的還禮中卻想到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季瑤爲什麼突然在這個時候揭穿他的身份。這事兒實在太蹊蹺了些,范雎心裡一哆嗦,忙小心翼翼的問道,
“不知夫人今日這是……莫非城陽君已經知道在下現在在平原君府裡麼?”
“家兄一向渾噩,只怕早已經忘了範先生。季瑤原先也並不確知先生身份,只是先生爲公子如此重用,又冒死前赴義渠九死一生之地孤力扭轉乾坤,實非一般門客忠義可比,所以季瑤才……”
季瑤說到這裡已經收不住淚了,原先裝出來的淡定頓時無影無蹤,再次拂禮之後眼淚刷的一下落了下來,哽哽咽咽的說道,
“如今公子和季瑤遇上了天大的麻煩,若是一有不慎便是殺身之禍。喬公救不得,藺先生救不得,‘張祿’更救不得,唯有與公子換命之交,不惜以一命還報公子的范雎才能救得一二……季瑤已經沒了主意,唯有涉險妄求天幸‘張祿’既是範先生了。”
“天大麻煩,殺身之禍!”
沒多久之前還在消消停停的商量收租的事,這纔多大功夫居然便有殺身之禍了?范雎登時嚇了一大跳,心知此事必然關係重大,季瑤雖然在無奈中將自己當做了救命稻草,但自己如果沒有對趙勝絕對的忠心,季瑤也絕不可能將實情說出來。
到底是什麼樣的事纔會給一個掌着實權,又與君王合同一心的公子相邦帶來殺身之禍,匆忙之中范雎實在想象不出來,但他知道這件事連平常極有章法的魏季公主都已經徹底失措了,必然是驚天動地的大事,若是一有不慎估計有殺身之禍的絕非平原君和夫人兩個人那麼簡單。面對這樣的事范雎若說沒有一絲猶豫絕不可能,但他知道,就算拋卻趙勝對自己的救命之恩不提,以自己以客卿身份與趙勝相互依存的關係,即便離開平原君府去趙國朝堂做官,到了事發的時候,有殺身之禍的人裡頭也必然包含自己,要是沒有這層利害關係,季瑤也絕不會輕易對自己說出來。
范雎猛然一凜,向前走了兩步才鞠身小聲說道,
“夫人放心,范雎如今這條命是公子給的,就算爲趙國立了些許微薄功勞得榮大夫之身,今後依然是公子附庸,天地易變,此牽繫卻絕難改變,公子與夫人之榮辱既是范雎之榮辱。夫人儘管說吧。”
“先生……”
對於明白人來說,刨清厲害遠比發那些沒影的毒誓有用得多,季瑤不敢在此過多停留,連忙匆匆地將剛纔去見羋後時聽來的話簡明扼要的說了一遍。范雎斂着氣聽着,隨着季瑤的敘述,他的心越收越緊,兩邊眼皮像是比賽似地突突的齊跳,待季瑤話音一落,連忙沉住氣問道:
“公子知道此事麼?”
季瑤用手絹沾着淚珠抽抽泣泣的道:“看公子平常言語,絕不像知道此事的樣子。公子若是知道了也絕不會是這番局面。可,可如今怎麼跟公子說呀,若是當真讓公子知道了,不管他是什麼態度,都難免一番驚天震動!”
“夫人等一等,待在下好好想想。”
范雎皺着眉連忙擺手制止了季瑤的慌亂,迅速的思索了一會兒,急忙說道,
“此事也不能排除是王后怨恨大王胡亂編排的,聽夫人所說,王后不但不知其中情由,也絕非明白其中利害。”
“範先生……”
季瑤見范雎還在無妄的往好的一面想,頓時氣得一跺腳,范雎連忙再次擺了擺手,又謹慎的回頭向門外看了一眼才道:
“夫人切莫急躁,此事最好是王后胡亂編排,那就是哪說哪了全當沒有此事。不過若是當真如此,雖然王嗣難免斷絕,但若是大王當真找到了治病的方法,此事也並非一定會如此不堪,所以如今還不是急躁的時候。夫人萬萬不可急躁,若是急躁只會引出更大的亂子。”
季瑤此時哪能不急躁,匆匆的說道:“範先生想過沒有,大王若是當真絕嗣,不論公子如何想,繼嗣之君也只能從我平原君府和平陽君府去選。公子做着相邦,若是嗣君是他的子嗣,一個儲君加上一個相邦,不論公子退與不退,韓、虞各位卿士及軍中極多將領也已與他結爲一派一體,到時只會暗中站在嗣君一邊以防別人挑唆大王易權,到時候大王還如何自處,公子又如何自處?
若選的是平陽君的子嗣,大王、公子和平陽君必成三足鼎立之勢,公子這相邦之位退也不是,留也不是,再加上朝中卿士必然不服,局面更是紛亂。君王之位只有宮裡的那一個,不論他們兄弟三人平常如何,到了那時也難免紛爭不斷,就算他們不願紛爭,底下人難道不會爲一己之利逼迫他們紛爭麼。
更何況大王如此施爲,從心裡已是牴觸防備,公子已經踏入險局,想退也退不出來了。若是當真如範先生所說天幸大王能再得嗣,此事當然能不了了之,至多君臣有隙罷了,還有還補餘地,但從李兌之亂到現在都多久了,這天幸已經越來越渺茫,難道我和公子要自繫繩索麼!”
“大亂已成定局,絕非人力可解。唉,沙丘宮變、李兌之變,如今又要有一亂,這才幾年的工夫,趙國怎麼這麼多難呀……”
范雎幾乎懵了,仰起頭拍着腦門兒長長的嘆了口氣,又細細的思索了片刻才道,
“此事幹系重大,夫人萬萬急躁不得,在沒有萬全之策之前千萬不能讓公子知道。”
季瑤沒想到自己現在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人居然一直在滅火,心裡更是急了,急忙說道:“可大王那裡瞞得了公子一時,此事卻早晚要出來,到時可怎麼辦呀?”
范雎道:“公子一向慎密,雖然難有夫人今日這般難遇的機緣,但也必然會在大王願意說出此事之前發現蹊蹺。范雎不讓夫人告訴公子正是爲此,如今最關鍵的並非嗣君出在平原君府還是平陽君府,而是公子和平陽君他們兩個人對此事會如何看待。”
“範先生是說,公子和平陽君他們……”
季瑤在范雎提醒之下猛然意識到了最爲危險的情形,登時驚得張大了嘴,彷彿大難已經出現在了眼前。范雎沉着的點了點頭,沉聲說道:
“嗣君終究是幾年,幾十年之後的事,如今最爲麻煩的乃是大王實爲柔弱之君,朝廷之中、宗室之中都看的真真切切,若是再絕了嗣,他的君威便徹底沒了。到時候還提什麼下一代嗣君,公子和平陽君兩個人本身就已經有了繼嗣之權。公子雄才大略不輸於先王,平陽君乃是氣盛之人,公子與朝中一體,卻因先王頗與宗室不睦,這正是平陽君可以借勢,並且絕對會慫恿平陽君與公子、與大王相爭的一派呀。
到時候宗室、朝廷、大王、公子、平陽君,再加上正巴不得趙國亂成一團的秦齊各國,他們會如何想如何做,夫人想過沒有?公子和平陽君若是都意在君位,這一場風波會變成何種難以收拾的模樣,夫人又想過沒有?更何況到時候他們必然身不由己,這趙國之內又會如何,夫人可曾想過?即便將這些全部拋開都不說,公子當真有心君位,得知此事又該如何施爲?難道趁衆人皆不知情形之時快刀斬亂麻做出弒君之事取而代之,最終落一個衆叛親離爲他國所趁的局面麼?但若是不這樣做,豈不依然還是那片解不開的亂局!”
“這……”
季瑤完全被范雎的話給擊倒了,“嗵”的一聲坐回了幾後,迷離的雙眸無措,已經蒼白的嘴脣哆嗦了半晌才下意識的說道,
“實在沒了退路,不如勸公子與宗室緩和緩和。”
范雎決然的搖頭道:“晚了。公子志在興趙,不論有沒有君王之份,也已與宗室中齷蹉之人勢同水火,除非公子當真爲了君位願做大王那樣的庸碌之君任他們欺壓。這些事宗室之人心中明鏡一般,即便公子絕無君王之想,宗室之中那些人也已將公子視若先王那般可恨,如此局面如何緩?如何和?”
季瑤徹底沒了主意,絕望的閉了閉眼才道:“範先生可有能解的辦法麼?”
范雎狠狠地咬了咬牙,斬釘截鐵的說道:“沒有。別說范雎只是一個文弱書生,就算有通天之能,也解不開這個紛亂之局,此事只在公子,但公子卻又是最難解危局之人,別說到時候,就算現在他也已經被束縛住了手腳。”
說着話范雎向後退了一步,啪的一抱拳,沉聲說道,
“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范雎不才,願做爪牙爲公子與夫人掘地三尺以求無解之時的退路。此次前往東武,若是夫人聽說范雎逃遁,還請即刻遣人擊殺范雎,並將宮中之事速速稟報公子,即便腥風血雨亦有可救之處。但在此之前,還請夫人萬萬不要急躁,仔細靜觀朝中局勢,以防不測,以求先手,務必時時心存最壞打算併力爭公子不敗之地。”
“……季瑤代公子先行謝過範先生了。”
季瑤震驚不已的望着面前鄭重相拜的范雎,良久才抿着薄薄的嘴脣緩緩地站起身斂衽拜了下去。
范雎這回沒有再匆忙還禮,揹着手默然的注視了季瑤片刻,忽然呵呵笑道:
“能辨紛亂之局,能扛難扛之事,能知可依之人,能沉穩以待……呵呵呵呵,雖說還有年少不足之處,但趙國尚未得其賢主,卻已先得其賢后了。”
“範先生!”
季瑤啞然的擡頭望向了范雎,心中已明範雎對這件驚天之事是什麼態度了。
…………………
前廳裡頭虞卿沾了趙勝和季瑤婚禮的大光,楚國送來的賀禮裡頭包含不少茶葉,虞卿當了這麼久的大司儀,總算有所回報,不但包了整整一大盒準備帶回府去,還當廳“開葷”,一邊跟趙勝說話一邊吸吸溜溜的喝起了茶來。
魏章他們來拜府的事實在沒什麼好聊的,無非是裝聾作啞,親親熱熱、客客氣氣地糊弄回去也就罷了。今天虞卿過來拿這事兒也就當個由頭,真正所要說的事跟這有點關係也不大,喝茶的當口見平原君府前院管事許英討好的送來了包好的茶葉,忙裝作纔想起來似的招着手高聲笑道:
“那個許管事啊,還得勞煩你再去包些來,左師公這就快回來了,當師傅的也沒撈着看公子的婚儀,怎麼也得弄些喜茶喝喝纔是啊。也不勞煩許管事再跑一趟了,下官過去拜訪時捎帶過去就是。”
這不明擺着訛人麼,居然還把觸龍也拽了進來……趙勝笑呵呵地向鄒同擺了擺手道:“虞上卿說的對。送給左師公的怎麼也得比虞上卿的多才行,快去。”
“諾諾,小人這就去。”
許英陪着笑臉連忙跑了出去,虞卿這才裝模作樣的向趙勝拱了拱手,腆着臉笑道:
“那下官就替左師公拜謝相邦了。呃,平丘君他們過來的事要不就按剛纔說的那樣辦,下官雖然在旁邊陪着,但話可就不再說了。相邦和魏章又是老交情又是至親,說什麼話都比下官方便。呵呵呵……對了,相邦。雲臺署那邊剛剛傳回來消息,各國使臣差不多都已經到魏國外黃,會盟合縱也就這幾天的事,齊國這次急切了些,爭着頭的要做合縱長,已經讓田觸率軍抵達齊魏邊境,準備等合盟一成便請韓魏兩國放行前抵成皋屯紮,看這架勢就算咱們想爭也已經落了後手了。”
趙勝不在意的笑了笑道:“哦,齊國這麼急麼?他們出了多少人馬?”
虞卿應道:“據傳這次齊國下了血本,除田觸一軍八萬人馬已抵達齊魏邊境外,另由田達整備了十五萬之衆後備,準備等合盟一成便率軍跟進。齊國二十多萬,韓魏兩國利益攸關,不下三四十萬,再加上楚國已抵上庸的十餘萬,燕宋加起來十餘萬,還有咱們大趙周紹那裡候命待發的十萬之衆,百萬之師足以讓秦國喝一壺了。
噢,對了,牛大將軍說,準備讓周紹再多等些時日,不過下官和徐上卿都覺得他國皆是一心西進,大趙雖是不準備再爭合縱長之位,但若是太過疲沓似乎有些太過難看了,倒不如先讓周紹動上一動,就算做個姿態也是好的。這事還得相邦發話才行,牛大將軍那裡下官是說不動的。”
趙勝點了點頭笑道:“有些姿態總是應當,不過以虞上卿之見,此次合縱如此匆忙,有幾成勝算?”
虞卿被趙勝問的一愕,片刻明白過來也不搭話了,只是笑呵呵地搖了搖頭。趙勝見他這副表情,也跟着笑了起來,接着道:
“大將軍從軍之人,不必要的時候向來不喜歡擺這些虛架子,這樣說也是情有可原。不過趙勝已經向大王請命不再操辦此事,要是再多說話便不好了。虞上卿和徐上卿、大將軍主管此事,倒不妨好好的商議商議,向大將軍擺明厲害,他也並非聽不進去的。”
“諾,下官明白。”
虞卿知道趙勝不可能真的撒手不管,見他這樣說了,心裡已然有了準譜,也不再繼續難爲趙勝這個“局外人”,轉了話題笑道,
“相邦再過幾日才能回朝坐鎮,司徒署那邊劇亞卿又不在邯鄲,佐貳趙奢趙亞卿不敢耽擱差事,已經稟明大王開始徵收秋賦,他自己不敢越制前來拜府,特地讓下官稟報相邦一聲。呵呵。趙介逸不愧是沙場上下來的人,雖然尚未痊癒,卻處處親力親爲,跟沒事人兒一樣,下官見了都不得不佩服。”
“介逸就是這麼個性子,在雲中的時候要不是他拼了命親自上陣,合圍匈奴之事便前功盡棄了。”
趙奢如今的名位雖然都是靠自己真刀真槍搏出來的,但要是沒有趙勝慧眼識珠,他連博功名的機會都丟光了,所以朝堂裡的人雖然都不說,但人人都知道趙奢和樂毅一幫人是趙勝的心腹,虞卿不經意的捧了捧趙奢,頓時惹得趙勝笑出了聲來。
兩個人正在那裡有一搭沒一搭的扯着鹹淡,擡眼處卻忽然發現去包茶葉的許英急急惶惶的跑進了院來,滿臉都是緊急的神色,未等趙勝相詢便絆着門檻趔趔趄趄的闖進了廳門,慌慌張張的高聲稟道:
“公,公子,虞上卿,不好了,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