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的意思……莫非是說此人是齊國太子?”
送走田法章,趙勝即刻將觸龍和藺相如請了過來,如此這般一說,兩個人驚疑不定地相覷後,藺相如已然脫口說了出來。
趙勝微微擡頭默思半晌,略有些遲疑的說道:“不好說。即便今天來的當真是高唐君田世,能請到齊王的旨意進入驛館,也說明齊王已有兩相之意,只不過到目前爲止對大趙只是做試探,心思依然還是在連橫之上。”
“不對……”藺相如一邊聽一邊靜心思索,聽到這裡忙接口道,“按公子說的意思,此人行至言語頗有些掖掖藏藏,如果當真是田世,又是請了王旨,何必要如此呢?”
趙勝點點頭道:“正是因爲這個趙勝才請左師和藺先生過來商議。此人擺出高唐君的身份來驛館,要說齊王不知道絕不可能,不然的話不論他是不是真的高唐君,高唐君田世都會被問責。所以齊王旨意絕不會假。”
觸龍認同地接道:“嗯,相邦所說不錯,這樣看來叔段他們這些日子出的力沒有白費。不過此人到底是誰卻是極玄妙的事,掖掖藏藏……嗯,老朽也覺着若當真是田世,根本沒有這個必要。
“必然是有人借了田世的名號。”
趙勝確定的說道,
“高唐君之父是齊威王公孫,與齊王乃是堂兄堂弟,那麼田世在齊國宗室之中支分並不算遠。他請了王旨卻又不想自己來,只是找個人莫名頂替怎麼也說不過去。唯一的可能只有另外的人指使他向齊王請命以求混淆視聽,而能調動田世如此做的人身份必然在田世之上……以趙勝此前瞭解到的情況,與田世年齡相仿,相互又極是親密,可以互託大事,而且身份還在田世之上的似乎只有齊太子田法章。不過也不能排除其他可能。”
只要找到一個線頭,捋出線索來並不難。藺相如覷了觸龍一眼,緩緩說道:“總之此人至關重要就是了。不過以公子所說,此人既然要瞞着齊王,那麼所要做的事必然不想讓齊王知道。此人真實的想法纔是關鍵,而能起多大作用又與他的身份有莫大關聯。若是他還能再現身的話……”
藺相如只是個謀士,所能做的也就是些出謀獻策的工作,觸龍身爲趙國機要高官卻不一樣,見藺相如所說都是些板上釘釘的事,忙打斷他向趙勝問道:“相邦準備怎麼做?”
趙勝思忖着道:“齊王能漸有兩相之意,我們此來便不算白跑。如果今天來的人當真是田法章,以他的身份和行止來說,必然是沒有窺破齊王心意,想做些‘忤逆’之事的。齊王如今即便兩相,依然還是以連橫爲主,那麼我們不妨借用一下這個‘田法章’。趙勝與他攀談許久,發覺此人有些囤於儒學教義,雖然對天下大事自有見地,但城府心機卻不深,做事只是憑着一腔熱血,算得上是個君子。
這個‘君子’的心思與趙勝相投,趙勝已經與他分析了合縱連橫的利害所在,想來他必然不會只‘問’這一次‘學’便不再露面。只可惜他來得突然,趙勝應對的倉促,一時之間很難找出將他拉住爲我所用的辦法,也只能放一放長線,靜觀他下一步如何做了。不過能多此暗中援手,總比我們孤立運作要好百倍,我們在沒有十分把握之前還需按而不動,盡力保住他爲好。”
這裡正說着話,廳門口人影一閃,叔段快步跑進廳來,接着便從袖中取出一封密函雙手遞給給趙勝,稟道:“公子,虞上卿從燕國傳來訊息了。”
“虞上卿?”
趙勝看了看叔段,連忙接過去挑開火漆封線,從中取出一方絲帛展平後仔細打量了起來,片刻之後他雙眉一揚,轉身走到觸龍將絲帛遞過去,興奮地笑道:“左師,藺先生,虞上卿薊城一行功不可沒,燕王能有此表示必可與我一大臂助。”
藺相如無職在身,按說沒有資格接觸這些密信,但得到趙勝允許卻不一樣,忙湊過頭去和觸龍一起仔細的讀了起來,片刻後觸龍已經笑出了聲,眉飛色舞的道:“相邦,這事兒也就虞卿沒有顧忌能擠兌住燕王,要是老朽去恐怕還真拿不上這個臉來。看來臨淄這裡相邦得趁些熱了。”
趙勝笑道:“按虞上卿的話說,燕王本想自保旁觀,這次出兵頗有些心不甘情不願。讓秦開對虞上卿說的那些話明顯是沒了辦法,想緊緊攀住我大趙以抗衡齊國壓力。燕王謹小慎微事齊保國這麼多年不容易,不到萬不得已萬萬不能壞了他的事。”
說道謹小慎微,趙勝突然想起馮蓉去找白萱的事,雖然那白絹上的字跡確實是白萱的,但萬事小心不爲過,還得防着其他意外,便將剛纔莒晴來的事向叔段簡略的說一遍,接着吩咐道,
“馮蓉這麼久還沒回來,估計是去白府了。白姑娘那裡自然沒什麼,不過還得防着有人藉着她的名打咱們的主意。你現在就去白府那裡看一看,要能接應到馮蓉最好,要是接應不到,儘快回來稟報,以保馮蓉無虞。”
“諾,小人這就帶人過去。”
叔段啪的一下抱住了拳,應諾一聲便要轉身出去,誰想趙勝忽然喊住了他,略一吟哦才吩咐道:
“帶人過去以防萬一可以,不過白家那裡不同於齊國公卿,你們還是不要暴露行蹤引起白家人不悅。你這樣,安排幾個人離遠些接應,你一個人過去想辦法探聽一下就是。”
“諾,小人明白。”
這是害怕得罪白家人今後不好說話……叔段心裡清清楚楚,忙應諾一聲跑了出去,不大會工夫召集了十幾個心腹如此這般地安排了一番便離開驛館直奔城東而去。
趙勝剛纔的吩咐是不要驚動白家人以免引起誤會。叔段想得很清楚,那個小姑娘所要找的是趙勝,也就是後邊的事如何發展全在趙勝一念之間,她並沒有任何把握事態發展的能力,而且就算退一萬步說當真是齊國人得到了什麼線索在打雲臺郎的主意,他們也只會想辦法去抓其他“大魚”,連一丁點兒騙馮蓉這個最不可能背叛的人的必要都沒有,所以馮蓉前往白府十九無憂,這次去尋她也就是存個小心罷了。這種情況下自然以不露行藏爲好,於是在沿路沒有看見馮蓉的情況之下,便在離白府還有五六里路處讓幾個手下先行暗藏下來以備接應,自己則喬扮成個販貨郎推了輛滿載的獨輪小車直奔白府而去。
白府雖然建在臨淄城以外,卻並非農家莊園。這幾百年來臨淄城一再擴大,雖然一次次向外改擴城牆,但依然趕不上洶涌而來的人在城外興宅建屋的速度。白府正是這樣的情況,雖曰城外,其實也是臨淄城的一部分,府宅周圍全是成片的屋廈宅院,完全是一個市井世界,街巷上像叔段這樣的“貨郎”比比皆是,往人窩裡一藏一點都不扎眼。
白府周圍叔段先前倒是多次來過,但其內的結構卻並不瞭解,不過馮蓉是個女子,又是暗中去見白萱,如果真來了白府自然不可能走正門,白府雖然像個小城一樣四門皆有,但她出入後宅最大的可能還是後門。所以馮夷自然是要去後門處等着的,至於另外三門他也沒敢放鬆,另外安排了三個墨者在不遠處隱蔽了下來。
獨輪小車一路吱紐,不大時工夫到了白府後門之外不遠處,叔段停下身從肩上取了布巾,藉着擦汗爲掩護向四處打量了打量,見白府後門大敞,不時進出一兩個人匯入街上人流各忙各事,完全是一派平常景象,倒也不急着想辦法打聽了,在牆外尋處空地安頓下小車便蹲在了一旁,完全是一派小販賣貨的架勢。
此時天色已經入未,太陽斜掛於天,正是一天裡最熱的時候,叔段目的不在販貨,當然不希望被當真來買東西的人纏住脫不開身,所以獨輪車上全是些平常不用之物,來往的行人自然大多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了。叔段也樂得清靜,手裡捏着氈帽時不時地扇上一會兒風,連裝樣子的吆喝都沒興趣做了。
不過擺攤賣物終究是給人看的,要說完全沒人理會也不可能,就在叔段依着牆蹲下身沒多久,一個身着稠衣,一身大府宅高等僕役扮相的白胖中年人邁着方步從不遠處走了過來,經過叔段的小車攤子前時不經意的向他打量了一眼便走過去了。
叔段此時正用氈帽半遮着臉注意着白府後門處的動靜,自然不會去理會一個毫不關己的路人,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那胖子走出了一兩步遠,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又退了回來,往叔段面前一站,一邊用兩根圓滾滾的手指輕輕地捋着下巴上的山羊鬍,一邊歪着頭小眼睛一眨一眨地隔着小推車仔細打量起了叔段。
幹什麼的這是……叔段下意識的轉過了頭去,剛與那人對上了眼,就見那人嘩的一甩袖子,往前一邁腳便驚喜地咋呼了出來:“哎呀,我說剛纔怎麼眼瞅着這麼眼熟,這不是劉玄兄弟麼!你,你什麼時候來的臨淄?”
那胖子還真不是認錯了人,叔段的名諱正是劉玄,字爲叔段,所以當初跟馮夷兄妹陪着喬端拜迎剛從大量返回邯鄲的趙勝時,喬端纔會隨口稱他爲“喬玄”。那胖子叔段也算熟識,是原先大梁白家一個谷店的掌櫃管事,名叫何易,曾經因爲馮夷在大梁安頓趙墨弟子的事與叔段接觸過一段時間,彼此也算是熟人了。
叔段哪能想到會在這裡遇上此人,雖然心知必然少不了囉嗦,但還是連忙起身繞過小推車滿面堆笑地迎上熱絡地笑道:“嗨呀,還真是巧了。怎麼賀管事也來了臨淄?”
何易大咧咧地一擺手笑道:“嗐,什麼管事不管事。這又不是你在大梁時幫我扛活兒,劉兄弟要是看得起我就叫我聲何老哥,要不咱們也別搭話了。”
何易這樣親熱,叔段哪能駁他的面子,略有些尷尬的笑道:“諾諾諾,許久不見何老哥怎麼來臨淄了?”
何易伸手向白府指了指笑道:“你老哥我就是個奔波的命,這不主家府上缺人手,呂大管事便把你老哥遣過來幫忙了麼。哎,劉兄弟不是和一大幫兄弟在一起廝混嗎,這怎麼又來臨淄了。其他人呢?”
叔段一心急着把何易支走,卻又不能明說出來,只得笑道:“那些兄弟各有前程,小弟沒什麼出息,在大梁也尋不到什麼出路,便跑來臨淄廝混了。”
“哦,是這樣……”
何易了悟了似的連連點起了頭,略一思量纔打着保票說道,
“那好說,你老哥哥我在主家面前雖然說不上話,但各處管事還是有幾個相熟的,要不老哥幫你尋摸尋摸,看看能不能幫你安排個活計。咱們在大梁時便說得來,我知道你是個機靈人,只要能進府就不愁前程,總比擺這麼小攤子強吧。”
面對這樣的熱心腸,叔段還真不好薄了人家面子,忙應和着笑道:“那自然最好,有勞何老哥了。”
“嘿嘿嘿,哪裡話。”
何易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低頭間似乎在考慮什麼,向上一翻眼皮打量了打量叔段,這纔像是有什麼話要說卻又不大好說口似地笑道,
“呃,對了,原先老哥就知道劉兄弟有些手段,今天能在這裡遇上劉老弟也算是咱們有緣。呃,說起來老哥哥我還真有點事……呵呵……那個,劉兄弟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叔段聽到這裡心裡那叫一個晦氣,這何易當初雖然不知道他的墨者身份,卻知道他是個武人,難怪剛纔那樣大包大攬的要幫着找活計,現在總算是露出真面目了,原來是個無利不起早,恐怕要有些見不得人的事想讓自己去做。
叔段哪有工夫去管何易的閒事,更是一心想把他儘快攆走,便笑道:“劉老哥這是高擡小弟了。小弟來臨淄正是因爲在大梁跟人結了樑子不得不離開魏國,今後實在是不敢……呵呵。”
叔段這已經是明白無誤地拒絕,但何易訕訕地一笑,立刻接道:“劉兄弟這是誤會了,你老哥哥哪有那些破事。只是有件小事不便自己出面,想麻煩劉兄弟幫我走一遭,也就是送個信兒遞個話兒什麼的,只要事成,老哥我必有重謝,進白府的事兒更是不在話下。來來來,劉兄弟,咱們找個僻靜處再細說。”
說着話何易不由分說便拽上了叔段的袖子,叔段不好猛掙,只得一邊拖步一邊急道:“何老哥什麼話不能這裡說麼!我的攤子……”
“好好好,老哥幫你推。”
何易這纔想起了叔段那輛獨輪車,連多餘的話都沒說便放開叔段兩步繞過去劈手擡起了獨輪車柄。他這一招有個名頭,叫做“擒賊先擒王,綁人先綁貨”。叔段心裡那叫一個苦,卻又不能再去搶奪,只得跟在何易身後向不遠處一個小巷口走去。
何易是個大胖子,彎腰蹲身都困難,更何況推一輛堆滿了東西的獨輪車了,幾十步的工夫走入巷口早已是大汗淋淋,在一個僻靜處將小車一撇,嘶嘶地喘着粗氣便抓起衣襟沒頭沒臉的擦了起來。叔段被他這模樣弄了個哭笑不得,又急着再去白府門外守候,連忙催促道:
“何老哥有什麼事快些說就是。”
“兄,兄弟容我,容我喘口氣。”
何易氣喘吁吁的擦完了臉,這才一把拽住叔段的衣袖低聲說道,
“劉兄弟你猜我爲何來臨淄?”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弄得叔段一愣,下意識的問道:“爲何?”
“嘿嘿。你老哥我來臨淄啊。哎呦,我這肚子,嗨喲,劉兄弟快扶我一把……”
“何老哥這是怎麼了!”
何易還沒說出來意,也不知怎麼了,忽然一臉痛苦地捂着腹部鬼哭狼嚎地蹲下了身去。這一幕發生的實在突然,叔段哪裡來的及去想太多,連忙彎下腰伸手上去攙扶,然而何易實在是太重了些,又是刻意地向下綴着身,任憑叔段怎麼拉拽都只是蹲在那裡一聲比一聲高地怪聲大叫。這聲音比驢叫還要難聽幾分,叔段難經其擾,皺着眉剛要直起身喘口氣,誰想耳邊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風聲,緊接着他突然感到後腦上猛地一痛,接下來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
迷迷糊糊間也不知過了多久,叔段輕聲哼哼着醒了過來,頭上雖然不疼了,卻又感覺到兩邊臉頰上一陣一陣的發麻,還聽見有人桀桀地怪笑道:
“這小子還真是皮糙肉厚,打了十多巴掌,臉上居然連個印兒都沒留下來。”
“嘎嘎,這可是厚臉皮啊。小人爲了抓住他可沒少費勁,又是扮好人,又是裝腹痛分散他注意。餘不更,回去您可得……”
“行了,回去少不了你的功勞。”
……
什麼人?什麼地方?叔段茫然之中只覺得眼皮一陣陣的發沉,微微一動肩本想活動活動發麻的身體,然而意外的是,就算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他今天竟然也做不了。
壞了!遭人算計了!
叔段猛然清醒了過來,一驚之下立刻睜開雙眼,就在這一瞬間他除了發現自己被結結實實地困在一根柱子上,更看清楚了在自己面前抱着雙臂,滿臉都是得意怪笑的那幾個人。
“莫三哥!”
“劉兄弟久違了,不過劉兄弟今後用不着叫我莫三哥,要叫的話……”
站在那幾個人中間的一個刺須壯漢像是欣賞到手獵物似地上下打量着叔段,一陣怪笑過後,一字一頓的說道,
“也應該叫我……餘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