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過日子就要有過日子的樣子,婚慶禮儀什麼的不過是平淡繁瑣中的小小點綴而已,熱鬧過後生活歸於平寂,繁雜的瑣事便充盈了每一個日日夜夜。
先秦時中原最大的生活是什麼?當然是農業。然而由於科技落後,又沒有袁隆平諸位大能,自然不會有什麼夏糧秋糧之分,特別是淮河以北的地區,每年收一季兒糧食完全是公理,連論證的必要都沒有,誰要是敢大膽預言未來每年能收兩季兒,小心在地裡刨食一輩子的老農們罵你不學無術。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差不多可以涵蓋土地上的一切,但與這四季生計相伴始終的卻只有農民和那些束縛在土地上的普通地主,至於坐享其成的大田主,咳,大地主們絕大多數只與秋收兩個字相連。
平原君府作爲佔據東武數百里土地產權的超大級別地主,自然也是如此,不管主人是厚道還是刻薄,到了糧食大下的時候都要派出大批的家丁“下鄉”收糧收租,以此供給府中的奢侈生活。
手裡有糧心裡不慌,在這個時代糧食就是貨幣,信用價值完全可以等同於黃金。與邯鄲城裡的其他封君府一樣,往年的九月末,用不着趙勝親自過問,大管事鄒同便已把一切操辦的妥妥當當,糧食也差不多已經拉回東武城或者邯鄲存到了庫裡。但今年不同,一場最重要的婚禮便把這事給延後又延後了。
延後倒不是鄒同他們偷懶,完全是因爲這事兒與趙勝的婚事掛着鉤,往冠冕堂皇上說,這叫雨露施恩,寬限些時日爲家主、主母祈福,往實在話上說就是鄒同他們需要看看主母對收租收糧有什麼新說法,是變着法兒多收一些還是宅心仁厚大施悲憫,總之就是些重新定章程的破事。
婚禮一畢,安穩了也就三五日,鄒同便帶着一羣管理財賬的管事整理好了君府所屬土地賬冊,恭恭敬敬的將趙勝和季瑤請了過去,同時還按各君府通行的做法將府裡幾個重要的門客也請了過去,以便主家安排任務。
寬敞的帳房之中到處都堆滿了竹簡帛書,幾個管事垂着手往那裡一站,雖然什麼都沒幹,卻已經給了人一種極是繁忙的感覺。几上案上那些絲竹賬冊極是繁雜,東武封地各塊田土面積大小、邊角四至、水旱地貌情形、種田民戶等等等等情況無一不記,數百里的田地情況單單目錄便是手脖子粗的整整一卷帛書,一個人要想完全弄清楚哪有那麼容易,所以趙勝和季瑤過來也就是表示一下重視罷了,根本不可能當真擼起袖子坐下來錙銖必較。
趙勝向來是不大管這些的,他自己本來就是高級財務出身,幾套帳能不能合在一起搭眼就能看出來,自從做了相邦藉着李兌倒臺的機會將朝廷司徒署狠狠的整頓了一番之後,府裡的鄒同他們連打馬虎眼偷偷做點假賬從中牟利的膽子都沒有了,所以今天往賬房裡一坐,趙勝連一份賬冊都沒翻便吩咐道:
“其他事我不去管了,今年收租比往年晚了差不多半個月,你們到了東武以後,該扣除的水耗要計算清楚,不要讓佃農們因爲我和季瑤多擔了負重。若是讓我聽到什麼怨言,你們自己好好考慮就是。”
“諾諾,小人記下了。”
水耗是古代官府地主們徵糧時常用的一個詞彙,由於從田裡割下的糧食是溼的,需要經過晾曬才能入庫保存,晾曬的過程中糧食裡的水分隨之蒸發,在一定時間範圍內存在時間越長重量越輕的情況,所以有溼谷、幹谷之分,徵稅納糧的過程中需要根據晾曬情況來確定實際的產量,以最終的幹谷產量來計算徵納標準,而有些黑心的官員或者地主恰恰就是借溼谷幹谷來坑農,多徵租稅。
趙勝沒提別的,上來便給了鄒同他們一個警告,鄒同等人自然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連忙唯唯諾諾的答應了下來,說着話偷偷看了看一旁含笑不語的季瑤,忙陪着小心笑道,
“呃,公子,今年與往年不同,夫人入主府邸,東武封邑那邊少不了要隨些喜錢,公子、夫人看這事兒……”
“哦……季瑤你看呢?我看這事兒還是得承些意的。要不讓藺先生代我們過去相謝一番,意思到了也就是了,倒也沒必要讓他們過多破費。”
趙勝向鄒同點了點頭,又向坐在一旁的藺相如看了一眼,隨即轉臉問上了季瑤,他是不在乎這些,但還得讓季瑤面子上過得去才行。季瑤是新主人剛進門兒,爲了給家人們一個適應過程,暫時並沒想多操心,今天跟趙勝過來也就是站個場子助助威罷了,沒曾想第一件需要自己拿主意的事兒說來還就來了,笑了笑道:
“不用了吧,公子。佃農們生計不易,四季奔忙能餬口就不錯了,如何還能再讓他們多加負擔……”
鄒同沒等季瑤說完,忙打斷道:“呃,夫人。倒也不是要給佃戶們加什麼負擔,也就是圖個喜慶,就算是一家一枚錢那也是隨喜不是?再說夫人雖是心善施恩,東武那邊的官府也必然會想着這事兒,倒也用不着公子和夫人去擔這個名聲。”
季瑤見鄒同一副小心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了聲,用手帕沾了沾嘴脣才笑道:“鄒大管事想多了,季瑤並不是怕擔名聲。若是爲了圖個喜慶,也沒必要非得如此,公子在邯鄲公務繁忙難回東武,府裡添了人雖是喜事,卻與東武的佃戶們沒什麼干係,若要討喜慶,倒不如反過來施些恩,從租賦里扣除一成半成,佃戶們受了益自然歡喜,遠比再讓他們破費要好得多。”
“怕是……”
鄒同頓時有些爲難,減租倒是影響不了他這個下大夫的俸祿,可趙勝一向手大,朝廷裡頭這樣花銷那樣花銷,錢有時候不夠,可趙勝又不肯再向老百姓徵收餘賦,出現了虧空就得從其他地方想辦法,想什麼辦法?借唄,你總不可能總去想那些“集緇縷”到處討好的小把戲,可你向別人借,自己難道不肯出血?所以平原君府每次都是第一個割肉,弄得鄒同很是頭疼,要是再減了租子,他這個大管事更是坐蠟,原來還只是偏頭疼,現在更好,乾脆整個腦子都疼了。
趙勝見鄒同站在那裡又是皺眉,又是咬牙,就是不肯痛痛快快的答應,接着便已經明白他在發什麼愁,忍不住一陣好笑,沉聲說道:
“夫人說的有道理,討喜慶就要討別人的真心實意,我看今年便按夫人的意思減一成租賦好了……大管事,你也用不着發愁,去年今年弄成這樣也是沒辦法的事,李兌之亂剛平,我們總要費些力,現在朝廷已經安穩下來,我今後便不會再想先前那樣亂花錢了,朝廷還需嚴格制定章程徵收各項賦稅才行,各項開支自有公廩預算,若是天天借錢,別說你頭疼,別人背地裡也得戳我的脊樑骨。”
“諾諾,小人記下了。”
鄒同總算長長的舒了口氣,連忙低眉順眼的答應下來。趙勝也不再理他,又微俯身轉頭對藺相如笑道:
“夫人恩遇,東武那邊少不了要向謝。要不還是按季瑤剛纔說的,勞煩藺先生去一趟代爲安撫一番。”
藺相如笑眯眯的長跪而起拱了拱手道:“這是長面子的事,相如哪敢不從命?呃,對了,公子年前去大梁的路上不是說讓相如去東武擔些差事麼,這次正好還公子的願。”
趙勝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用手指點着藺相如假意的埋怨道:“那天還不是因爲藺先生跟我耍心眼麼,要不然我哪能說這種話。這都多久了,藺先生還記着這事。”
這些往事別人哪能知道原委,滿廳的人見趙勝和藺相如笑得前張後合,全都弄了一頭霧水,卻又不好問,倒是范雎沒那麼八卦,接着長跪而起,肅然說道:“公子,在下看藺先生還是不要去東武了吧,左師公這就要回來了,那天在下聽虞上卿的意思,左師公想薦舉藺先生入朝幫襯幫襯他,要是怠慢了左師公終究不好。要不就由在下代行好了。”
藺相如上次去臨淄時極得觸龍的好感,所以觸龍在臨淄的時候就已經跟趙勝說了,要是趙勝礙着藺相如是他家臣這層關係不好舉薦,就由他來舉薦藺相如入朝做官。藺相如本來就爲國立了大功,去朝裡做官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觸龍也就是跟着順風討個面子,趙勝哪能不答應,所以纔會出現范雎這番話。
本來范雎在義渠那件事上立的功勞也不小,已經有資格在趙國朝堂上佔有一席之地,但是義渠那邊終究沒有完全了事,所以難免要比藺相如晚上幾步,有他代替藺相如去東武也是應當應分。
不過趙勝清楚范雎這些話都是面子上的說辭,私底下還有原因:季瑤從魏國嫁到趙國來,除了趙勝以外幾乎可以算是人生地不熟,難免對府裡的老鄉很是倚重,這些日子裡頭有什麼需要門客去做的事都是優先讓范雎這位有大能耐的老鄉去做。這本來是對范雎的看重,可范雎心裡終究是虛的,難免想躲遠點以免不小心露出馬腳,有了這個機會還能不抓?說不準從東武回來時義渠那邊完事便消停了,他能出仕做官離開平原君府也就落了個清靜,再也不用提防季瑤。
趙勝和范雎當然是心照不宣,見他主動請纓,便點頭笑道:“張先生不提這事我還真忘了。那也好,藺先生還是留在邯鄲等左師公,東武那裡就由張先生代勞好了。”
范雎儒雅的拱了拱手,笑道:“諾,張祿領命。”
季瑤一直笑而不語的望着趙勝他們說話,見這事定下了,便柔聲笑道:“那就有勞張先生了,不過張先生去了東武以後季瑤還有一件事相托,不知張先生到時候能不能抽出這個空來。”
馬上就要撒有那拉羈鳥歸舊林了,范雎滿心的輕鬆,哪有什麼不能答應的,忙恭敬的鞠禮笑道:“夫人儘管吩咐。”
“是白姑娘的事。萱兒翻過月去就要回邯鄲了,離開齊國以後正好要從東武走,雖然沒有禮制要我們去迎,但萱兒和季瑤自小便要好,如今要進平原君府了,季瑤生怕她心中低落,所以想煩請張先生代公子和季瑤去迎上一迎。倒也不是爲了別的,也就是讓來趙國送她的白家人落個安心罷了。”
季瑤嫣然一笑,開口閉口“萱兒”如何如何,極盡親熱,這樣一來讓范雎幫忙去迎接平原君府的一個妾室就感覺不出是在折他的面子了。范雎除了防着季瑤識破自己的身份以外,對季瑤的印象其實一直不錯,見季瑤這樣說了,還能薄了她的面子?便不急不緩的答應了下來。
…………………
主家的話已經發下,“下鄉”收租子的隊伍就可以上路了,不過平原君府又不是那種只有幾千畝幾萬畝地的小地主,收租子之前的準備工作非常多,所以除了打前站的人員以外,大隊人馬去東武的正日子定在了兩天以後。
鷹撒出去了那就只能任由它按自己的方式逮兔子,趙勝和季瑤不可能把每個人的任務都安排清楚,因此離開賬房以後便把這事扔在了一遍。趙勝“假期”未完,依然還是“無所事事”,但季瑤卻是“檔期”全滿,與趙勝一同回了寢居以後趕忙仔細的梳洗打扮了一番,光彩熠熠的便要出門。
季瑤此次出門是大任務——拜王后,拋開王后的正式身份不說,由於趙勝的父母都已經不在世了,而且宮裡頭也沒有太后,那麼按孝悌順序,家裡地位最高的女性自然是他的長嫂羋氏了,要是再加上羋氏的王后身份,季瑤一方面是弟媳,另一方面是臣婦,在進家門以後更沒有不去拜見的道理,不但必須去拜,而且還得禮節隆重才行。
季瑤在幾個侍女侍奉下坐在銅鏡前施粉描眉的時候,趙勝一直斜靠在旁邊的榻上笑微微的看她,滿是一副閒暇的神情,可等季瑤妝畢,他卻忽然坐了起來,向那幾個使女擺了擺手笑道:
“你們先下去,我還有幾句話要囑咐夫人。”
“諾。”
“怎麼了麼?時辰不早了,王后還在宮裡等着呢。”
幾名使女斂衽退了出去,季瑤起身走回榻邊坐下,生怕壞了臉上的妝,連笑都沒敢像樣的笑。趙勝像是有什麼話想說卻又不好說的左右張望了兩眼,這才抓起季瑤的手略略帶着些尷尬笑道:
“季瑤,那個……你這次去宮裡陪王后說話,呃,你這次去終究是第一次去拜見王后,還是說些面子上的話便儘早告辭回來爲好。”
季瑤還從來沒見趙勝說話這樣吞吞吐吐過,不覺好奇地笑道:“怎麼了麼?王后她還能說什麼出格的話不成呀?”
“那倒不是。”
趙勝撓了撓頭,很是不情願的笑道,
“宮裡頭的事外頭的人不知道,主要是,主要是大王有一個從齊國來的妃子極是得寵,所以對王后頗有些疏遠。我是怕你不知底細說錯了話,惹了王后不高興便不好了。”
“就是爲了這個啊?”
季瑤見趙勝吞吞吐吐半天就憋出這麼一番話,雖說知道這提醒很重要,卻也沒覺着趙勝有什麼必須這麼鄭重其事的,頓時有些好笑,站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笑道,
“哦,妾身知道了。”
趙勝見季瑤並不是很在意,本想再叫住她,但想了想終究還是閉上了嘴,他心裡很明白,羋後雖然不是那種很明白事兒的人,而且對大王又是滿腹的怨氣,但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季瑤和羋後她們妯娌倆第一次正式見面,羋後應當不大可能把前段時間跟大王幾乎吵翻了天,要不是趙勝他們攔着,差點被廢后那件敏感的事說出來讓季瑤爲難的。只要讓季瑤瞭解趙國王宮裡的基本情況,使她有所憑持繞過可能存在的尷尬也就行了,至於其他的事,以後再讓她一點一點去了解吧。
……
季瑤表面上雖然全沒當回事,但趙勝這麼說了,她也不可能不留意,一路上想着趙勝那句“說幾句面子上的話便告辭”,不多久工夫馬車便到了王宮西門外。
王宮分前廷後宮,前邊是幾個宮廷官署辦公的地方,后妃們都沒資格涉足,更別說季瑤只是個命婦了,所以不管趙勝地位如何顯赫,她也得規規矩矩的從偏門進去。
這些禮程都是早就定好的,羋後自然早已經在寢宮裡等着了,傳報的寺人匆匆的來稟報以後,本來斜靠在榻上一副昏昏沉沉模樣的羋後陡然間精神大振,像是見到了親人似的連忙站起身急道:
“平原君夫人是旁人嗎?她來了你們不直接請過來,還傳稟什麼!快去,趕緊請平原君夫人進來,你親自去西門相請,要是怠慢了仔細你的皮。”
“諾諾諾。”
那名寺人連忙鞠身答應,轉身往外跑的當口一顆心早已嚇得撲通撲通的狂跳了起來,他是王后寢宮有職司身份的人,按規矩根本用不着親自跑到西門去,只要把王后的命令一層層傳出去也就是了,哪曾想王后今天破了大天,居然讓自己宮裡的人去外門相請。
有這規矩麼?
寺人暗暗想着,怎麼都覺得王后今天的表現實在太怪異了些。王后不受大王待見,本來早就心懶了,就算各位長一輩的封君夫人前來拜見,她也從來都是一副懶洋洋愛答不理的樣子,看樣子還是平原君面子大,不但大王倚重,就連人家的夫人一來,嘖嘖,你看王后這態度,就跟見了親姐妹似的,看樣子今後有機會還得多奉承奉承平原君纔是正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