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君府的熱鬧剛剛平息,宜安君府接着熱鬧了起來。差不多醜時末的時候,七八輛華蓋馬車順着寬敞的街道一路急行來到了君府東門之外,緊接着趙譚在兩名護從的貼身“保護”之下跳下了馬車,寒着一張臉帶着跟隨而來的十多人跑到了城門之下,聲音裡略略帶着些顫抖擡頭高聲喊道:
“快快快,快開門!平原君府那邊報回信兒來了,已經抓住了平原君夫人……”
“原陽君麼?”
門樓之上沒等趙代說完,接着就有人從箭垛之間俯着身問上了。趙譚腰間正被頂着一支匕首,此時滿心裡都是緊張,本來強自沉住氣在那裡背詞兒,哪曾想會被人打斷,登時就有些接不上了,剛剛“呃”的一聲打起了頓,腰後那柄匕首接着便向前頂了一頂,嚇得趙譚渾身冷汗直冒,急忙接着喊道:
“是我,快開門。平原君府那裡咱們成了事,我已經讓人去向宮裡傳信兒了。快將門開開,我去請六叔快些準備動身。”
“諾,原陽君還請稍等。”
門樓上那人連忙應了一聲,然而還沒等趙譚“得手”之後來得及擦把汗,就聽門樓上有人粗着嗓子說道:
“你幹什麼去?家主讓我來傳令,說是萬事小心,再不許任何人出入,剛纔派出去的那些人若是回來,讓他們在門外稟報了就自己找地方躲着去,不許進門兒……呃,對了。家主讓問問,你們這邊看見原陽君和安平君了嗎?家主正在四處找他們。”
“原陽君?他不是被君上派出去……門底下不就是他麼?”
“胡扯什麼。君上什麼時候派的原陽君?我看看。”
對話說到這裡接着頓了頓,但還沒等控制着趙譚的那些人來得及做出反應,門樓上接着傳來了一聲驚呼:
“原陽君?!兄弟們小心有詐!”
“啊!”
就在這同時,滿腹緊張之中聽岔了音兒的趙譚還以爲城門上頭要向下射箭,頓時一聲怪叫,也顧不上背後被頂着匕首了,急忙雙手抱住頭蹲下了身去。
這番突然的舉動頓時將趙譚的複雜的心態暴露無遺。也即刻打亂了控制他的那些人的行動,一時之間門樓上下都亂了起來,雖然門樓上的守衛一時之間辨不清真實情況不敢胡亂放箭,但要想詐開門已經連一點可能性都沒有了。
“去他孃的詐門!我就說上來就該來硬手吧,沒人聽呀!”
這才真特孃的是無巧不成書了,早沒這個命令晚沒這個命令。偏偏這時候來了命令。帶着兵士們悄悄躲在不遠處巷道里的趙禹登時皺起了眉頭。急急的咒罵了一通之後立刻對身邊的趙俊命令道,
“上撞木,遮盾牌,施箭相護,雲梯也上,趁他們還來不及往這邊調兵給老子硬衝!”
“諾!撞木、盾牌、施箭,雲梯。兄弟們上!”
都已經叫開面兒了,趙俊哪還顧得上小心翼翼的壓住嗓音?答應一聲之後便轉身高聲命令上了。這一聲命令剛落,君府東門附近即刻喊殺聲和傳令聲四起,二十多名一起橫抱着一根粗大撞木的精壯士卒在盾牌兵的保護之下當先從隱藏處吶喊着衝了出去。在他們的左左右右以及身後,衆多的箭手疾躍而出,找好了位置即刻滿引弓弦向着門樓上燈籠下那些胡亂晃動的人影疾射出了箭去。
惡戰已起,越是這樣的時候,在代郡邊關熬磨了多年的趙禹越是冷靜。緊緊地盯着門樓和城牆之上迅速集結應戰的宜安君府護從觀察了片刻,接着狠狠的拽了拽趙俊的袖子高聲喝道:
“宜安君府裡頭絕不止四百五十名護從那麼點人手!雲傑。你即刻帶人各處傳令,讓除了保護左師公、虞上卿他們還有平原君府的必要人手以外。各處成了事的人馬全數到這裡來!”
“諾!……你們幾個都聽見大司馬的命令了麼?快去!”
“諾!”
“諾!”
趙俊急急的應了一聲,誰想卻沒有走,反而轉頭又將命令推給了身邊的幾個親信。趙禹頓時被他這一出弄傻眼了,愣了愣勃然罵道:
“趙雲傑!你特奶奶的……”
“我奶奶是你嬸兒。”
趙俊一直貓着腰注視着君府東門前的戰鬥,連頭都沒回的低聲應了一句。
趙俊是趙禹的同族侄兒,而且支分還不算遠。趙禹頓時被噎了個窩脖,猛然一想趙俊這筆賬算得沒錯啊,於是只能幹瞪着眼憤恨的哼了一聲,乾脆不再理會趙俊了。
………………
“哇——”
沉沉的夜霧裡漸漸顯出了些晨曦,一聲嘹亮的初生嬰兒啼哭聲瞬間響徹平原君府。經過五個多時辰的煎熬等待,聚集在季瑤寢居內外的所有人都被這哭聲鎮住了,不由自主的張大嘴望向了那間誕生了新生命的內室。當然了,站在院外的那些人雖然只能看見一道院牆和院牆邊上那些樹,但心情卻是一樣的。
雖然正常的產程因人而異,一天多的都有可能,但那說的是整個產程,按現代的話說還得分什麼一、二、三期,在前期就算孕婦自己都沒什麼感覺,到了後期有些極其順利的甚至只用一刻鐘就能由準媽媽轉變爲正職母親。
而季瑤在頭一天早上其實就已經有了異動,穩婆們不敢怠慢,早已經全員“戒備”準備接生,誰也沒想到中間會出了那些變故,使一個已經進入產程的準母親被迫身陷險境,將預料中的產期拖了何止幾個時辰。而且產程也僅僅是判斷正常與否的一個因素而已,有經驗的穩婆只需接手接生就能判斷出會是什麼情形,所以當這個已經開始出血的準媽媽被人從危險之地匆匆擡上產牀的時候。穩婆們也只能盼着老天開眼了。
當真是老天開眼了麼?當聽到那聲啼哭時,當年面對沙丘宮變都能從容裝瘋的喬端頓時如釋重負般的失去了全身力氣。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接着貼住身旁呆立不語的藺相如的胳膊軟軟地癱倒在了地上,半晌過後纔在一片“喬公”、“喬公”的疾呼聲中被人掐着人中醒轉了過來。
鄒同和那個“巴結好了公子還得巴結小公孫”的施悅施管事等人已經完全“黑了心腸”,雖然看見喬端躺倒在了地上,卻連伸手都不肯便衝進了院去。不過他們畢竟是下人,沒得主人允許,在院子裡就近聽聽動靜也足以放心了。
那個在喬端看來讓人極其不省心。而且剛纔還連一點身份禮儀都不講,在一名孕婦和一位尚未出格的小女子陪伴之下,頹然地低頭抱着雙膝坐在窗下的年輕人卻早已經衝進廳“砰砰”的推起了內室的門。但是,可惜,在穩婆們還沒有收拾利索之前,那扇門兒還在鐵將軍的把守之下。對誰都不可能開放。
“恭喜夫人。賀喜夫人,是位小公孫。”
依然在忙碌之中的穩婆們總算露出了些許笑容,其中一人將剛剛擦拭了血污包好襁褓的那個小肉團小心翼翼的抱到了季瑤身邊。
面容和嘴脣皆已白得像紙、烏髮被汗水纏成一團的季瑤本來一直疲憊的閉着眼,但當聽到那三個字以後卻像是忽然恢復了些許力氣,在身後那名穩婆的幫助之下費力的支起身子,哆嗦着手輕輕揭開了遮在嬰兒臉上的那處襁褓邊角。
當看到那個小東西皺着鼻子閉着眼不安分地來回扭動着嬌嫩的身體,將好容易才從襁褓中掙扎出來的兩隻肉鼓鼓的小手在臉上沒點目標的胡亂揮舞時。季瑤緊緊抿着的嘴脣不住的顫抖了起來。
“小公孫……”
沒有人知道季瑤此時心裡在想什麼,更沒有人知道,就在將近八個月之前的某一個晚上,她曾經誠心實意的對趙勝說過,她想要一個女孩。這並非是她不喜歡身邊的這個小傢伙,而是因爲她所負擔的實在太重了,以至於根本無力支撐……
許久過後,穩婆們纔算開了大恩。當室門門閂被拔開以後,在門外早已焦心的趙勝猛然推開門一個箭步衝了進去。只慌里慌張的看了一眼自己剛出生的兒子便急忙坐在塌沿上摟住了季瑤,讓她全身的重量得以倚靠在自己的臂彎裡。
“公子……妾。妾身真的是想要個女兒的。”
“我知道,我知道。季瑤不要怕,一切都有我呢。”
………………
趙造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密計居然這麼容易便被趙勝他們窺破,更沒想到趙譚和趙代等人會“變節”,所以在君府東門那裡陡然傳來震天的喊殺聲時,他依然還在考慮着若是平原君府不能儘快拿下應該怎麼辦的問題。
那喊殺聲起得實在突然,不但趙造沒想到,滿廳之中也沒有一個人能夠料到,陡然聞之,所有人都啞然的望向了門外。片刻的寂靜過後,忽然有人變了音兒的高聲怪叫道:
“快跑啊!趙勝拼命來啦!”
這聲喊登時引起了一片混亂,貴人們全都站起了身來,超過一半人跟着叫喊的那人漫無目的也毫無原因的衝出了廳去,而在他們身後,被他們從各自府中調來保護自己的親信護從也跟着呼呼啦啦的衝了出去,一時間風捲殘雲,原本擁擠的廳室之中登時空蕩了不少。
這混亂的景象與不遠處的喊殺聲交織在一起,頓時引起了無邊的恐懼,就算沒有跑的那些人也都驚慌了起來,護從們四處亂跑着向各自的主人身邊聚去,而貴人們卻全都傻在了地上。
一直跪坐在趙造身後的趙博瞬間寒下了臉來,連忙膝行到有些發呆的趙造身邊急切的說道:
“爹,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啊?!”
趙造上哪知道“怎麼了”,但經兒子這麼一提醒卻即刻回過了神來。連忙高聲叫道,
“都別慌。不要亂!老九,你趕快去看看出了何事!”
“諾,兒子這就去!”
趙博急忙答應一聲,然而還沒來得及爬起身來,就從四處亂晃的人影兒縫中看見廳門口慌裡慌的跑進來了一名君府護從校尉,趔趔趄趄的推撞着擋了路的那些人疾奔道趙造幾前,急切的高聲稟道:
“君。君上,不好了!東門外頭起了亂兵,原陽君也被他們抓了,正在衝撞府門攻府!”
“什麼!”
趙造騰的一聲長跪起了身,六神無主的喝道,
“怎麼回事?到底是什麼人在攻府!”
那名校尉哪知道那麼多詳情。頓時被問得一陣臉紅脖子粗。支支吾吾的回道:“君,君上,外頭一陣亂,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呀。”
“爹,莫非是咱們所謀的事被人窺破了不成!”
趙博急忙接了一句,他這句本來只是想說給趙造聽的話在混亂之中不得不扯着嗓子喊出來。於是乎滿廳之中人人皆聞,場面便更加亂了。
……
趙博所言的情形只要靜下心來誰都能想明白,不過想明白也沒什麼用了。東門那裡此時已經沸反盈天,就連其餘各處佯攻圍堵的軍隊也已經衝了上去,而在離君府遠遠近近的地方還有更多的將士在不斷向着這裡增援。
君府厚重的大門雖然比不上城門,但若是那麼容易就被撞開便毫無用處了,在各處箭矢與攀城兵士的配合之下,第一波抱着撞木衝上去的兵士們奮力的衝撞一陣過後。被多道巨型門閂閂住,並被君府護從用肩膀奮力抵扛的府門雖然依然緊閉着。但在劇烈的震動中卻已經頗有些岌岌可危了,此時不遠處的一聲高喝過後。已經撞門撞得頗有些筋疲力盡的兵士們迅速退了開去,而早已等候的第二波撞木則即刻填補了上去,繼續奮力地衝撞起了府門。
除非兵力特別懸殊,攀城作戰一向是非常困難的,也只有配合上衝撞大門,以求打開平地上的通道纔是最爲便捷的攻城方式,進攻平原君府的那些人也並非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們卻受到了許多的條件限制,不但在白天準備的情況下龐大的攻城工具必然會引人注意,而且沒有正規軍隊的各君府一時之間也根本無從準備這些東西。再加上他們從一開始打得就是平原君府護從數量不足的主意,一直都是在謀劃着人多攻人少,於是攻城工具便在有意無意之中被忽略了。
然而趙禹他們卻不受這個限制,動用了許多裝備齊全的正規軍,而且有夜幕的遮掩一切都會方便許多,於是這一次攻擊的聲勢便遠比趙造他們的人大多了。
不過笨拙的冷兵器時代要想單憑一種方式攻入一座哪怕最小的城池也是極其困難的,所以正規的攻城戰只能多管齊下,各種能用上的辦法都得動真格,就在君府東門被撞得飛塵亂揚的同時,在弓弩手施箭保護之下,衆多的簡便雲梯和鉤索也派上了用場,一時間宜安君府四面城牆上到處都是攀爬之中的人,於是箭支、刀槍、吶喊、慘呼、鮮血、死亡便交織在了一起。
更多的增援部隊源源不斷趕了過來,於是在更多的人蔘與進戰鬥之後,宜安君府已然成了風雨飄搖之中的一片枯葉,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擊打得千瘡百孔。宜安君府的護從們並不是不勇敢,然而他們應戰的實在倉促,而且就算各府都暗中調過來了一些人,但在絕大多數能參與戰鬥的人都被派出去,並且再沒有回來增援可能性的情況下,城牆上這不到一千人,而且還要面對擁有正規攻城工具,人數也遠遠佔優的敵人的防守者又能支撐多久?
震天的廝殺聲中,已經有零零星星的攻城將士突破防線爬上了城牆,於是更加殘忍的白刃戰終於開始了,那些當先爬上了城牆的將士們所要面對的乃是數倍甚至數十倍於己的敵人,也許死亡纔是他們最有可能的命運,但這一切並非沒有意義,當他們大無畏的揮舞着兵器衝向敵人的時候,在他們身後的那些兄弟纔能有更多的登城機會,纔會讓他們能夠擁有更多的生存可能。
也不知過了多久,紛亂的戰場上忽然傳來了“砰嗵”一聲巨響,緊接着便是一陣激烈的歡呼聲。經過數番劇烈的撞擊過後,東門終於被撞了開來,那些抱着撞木的兵士們在慣性作用下繼續向前衝去,就像一輛坦克一樣碾壓過每一個試圖攔在他們面前的敵人,而在他們身後,成百上千高聲吶喊之中的士卒們揮舞着刀槍擁了上去,於是一座被攻破城門的城池便再也沒有任何用於防守的意義了……
宜安君府正廳之中,除了趙造父子和他們的貼身護從以外已經沒有任何人了。隨着傳報護從走馬燈一般的不停報急,即便身在深深的府院之中,趙造他們也可以隨時瞭解到府外的戰況。府門被攻破了,就算還有近千的護從或許還能抵擋些許時候,但勝負不已經定下了麼……
趙博一個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的中年人此時已經完全失去了主張,面對失敗便意味着死亡的結局,手足無措之下只能像個孩子一樣無助的抽泣了起來。而在他身旁的趙造卻一直緊緊的閉着眼,許久過後終於暴怒的喝道:
“哭什麼!就算是死,你也別忘了自己是大趙的公孫,永遠不許給大趙的列位先君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