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王,趙,趙王,萬萬使不得啊!嗨呀,實在折煞姬傑了!”?
姬傑雖說被稱爲“王子”,卻早就是個六十多歲的老者,腿腳不利索,若不是天子身邊人手緊缺,實在派不出其他合適人選,也不會讓這個老兄弟親自上陣了。?
不過姬傑做這事兒倒也是輕車熟路,他這輩子就沒幹過別的事,至少跑了四十年的邦交……哦,準確地說應該是借錢,說好聽點也可以叫做索貢。然而不論名頭是什麼,這活兒的實質卻是一樣的,那就是陪着笑臉向別人伸手討口飯吃。?
伸手討飯吃那就是乞討,別管你是什麼天子、王子,本質上與大街上穿着破衣爛衫、手裡端着破碗的乞丐沒什麼區別,還能指望得多少好臉?這其中的辛酸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姬老王子本來也早已泰然處之,但老眼昏花之間看見趙勝如此謙恭鞠禮,卻陡然驚着了,未等馬車停穩,連忙攀住前欄驚慌失措地往下出溜,在兩旁猝不及防之下慌忙伸手的侍從攙扶下踉踉蹌蹌地奔向了趙勝。看他那副攆鴨子一般的架勢,只怕比還不滿三歲的趙珏也好不到哪裡去。?
拉拽、勸說、爭執、還禮,趙勝那裡好容易禮節全畢,他身後那些趙國公卿又沒完沒了的拜上了,弄得這麼多年來遠赴他國求借時,只要能得到一兩位上卿迎送就已經顏面大漲的姬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只能滿頭大汗地還完禮了再還禮。約莫過了半刻鐘纔算堪堪直起了痠痛的腰來,錯眼掃回趙勝的笑臉上,忽然想起了自己這次赴趙的目的,竟不覺有些臉紅了。吭吭哧哧的尷尬笑道:?
“姬傑此來本來是……唉,卻蒙趙王如此厚遇,實在是,實在是……唉。”?
姬傑這些話實在說不出口,他雖然是出門乞討,但天子家的尊嚴還在,以前去別的國家,包括求到趙武靈王頭上時都不會上來就明說借錢。總要繞着彎子說些能撐起顏面的話才行,但今天趙勝的做派卻着着實實將他拘住了,怎麼想都覺着要是再來那些虛三套實在是對不起趙勝這番心意。然而這種話從一個王子口中直通通的說出來終究有些傷臉面,弄得姬傑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
都是在場面上混的人。這麼明顯的話音誰聽不出來?趙勝笑呵呵的攙住姬傑的胳膊道:?
“王子不必說了,趙勝明白。天子所遣,你我爲人臣者自當全力效奉。王子難得來一回邯鄲,只管好好住着就是,其他事不必操心。趙勝自有安排,定讓王子完命而歸,在天子面前說得上話去。呵呵,來來來。王子一路辛苦,還請亭中暫歇。趙勝奉盞薄酒爲王子一洗行塵。”?
“唉……好,好。趙王請。”?
姬傑不由得長嘆了口氣,雖然極力保持着鎮定儒雅在大羣趙國公卿奉迎下隨着趙勝向亭中走去,然而心裡卻已是感慨萬千,怎麼想都不是滋味。他原先便聽說趙勝這位由公子而君上的趙王極是好相與,但好相與到這個程度卻遠遠超出了他的意料。?
不過這番超出瞭如今世事常情下的客氣還不是讓姬傑最感慨的地方,讓他最感慨的乃是趙勝那句“你我爲人臣者”。如今早已不是周天子統御天下,諸侯拱衛的時代了,還有幾個人記得周天子是天下共主,又還有誰記得大周王子地位應在諸侯之上?然而人家趙王記得,如此真情流露的一句話便將今日這番隆重的迎接完美詮釋了。?
人家趙王記得自己的身份,記得天子的尊嚴不應受到侮辱,體體面面的幾句話便將他姬傑最感羞辱、也最爲頭疼的事揭了過去,並且話裡的意思很明確,將要給予天子的幫助必然會遠遠超出天子所求,這一番盛情,就算親爲本宗的魯君也多少年都做不到了,人家趙王卻還記得,卻還在做,面對這樣的盛情,姬傑還能再說什麼。萬千感慨化只能作一句不能當衆說出來的話——趙王真乃方今天下難得的仁人君子也。難怪與兄效行燕王子之之事非但沒重蹈燕國覆轍,反而令趙國一舉雄視天下……?
城外十里迎謁只是一個歡迎儀式,人接到了,塵也洗了,後頭自然就是將客人接回城去。趙勝在十里亭裡向姬傑奉酒三盞,接着攜住他的手有說有笑地出亭引到了自己的絡車邊上,親自將他扶了上去同車而行。大路上一時旌旗招展,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向邯鄲城進發而去。?
同車回城這樣的殊榮已經引不起姬傑過多的感謝話了,雖然他們周家如今是標標準準的破落戶,但是虛名畢竟還在,沒來得及跑到邊境上去迎接的趙勝既然儘量按照周禮標準歡迎他,那麼平位主客同車而行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君子之謝不再嘴上,要是說多了反倒適得其反,姬傑把這事兒記在了心裡,當然也不會再亂開口讓趙勝看低了他。?
邯鄲城經過數年的安定發展,此時已經比趙武靈王在世時的最鼎盛時期更爲繁榮了,商鋪林立、行人如織,遠遠近近的還能聽到許多手工作坊裡傳出的叮叮噹噹聲。姬傑二十多年前曾經來過邯鄲,那時候正逢趙武靈王最威風的時期,邯鄲也跟着繁榮無比,但是細細比較之下,似乎遠不如如今繁華。?
姬傑有這樣的印象乃是來自錯覺,趙國這幾十年一直起起伏伏,作爲國都的邯鄲在最慘的時候差點被秦軍破城,至於城中兵亂在沙丘宮變到趙勝登基這一段時間裡更是連連發生,損失極爲慘重,就算穩定了幾年,又哪有那麼容易超越原先最鼎盛的時期??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印象其實還是來自姬傑沿路所見,二十多年前他來邯鄲的時候雖然極不受待見。但好歹還是由當時的相邦佐貳樓緩迎進城的,沿路雖然沒有清街,不過樓佐貳的護衛卻離着老遠就將行人攆到了街邊給他們讓出了路來。今日姬傑故地從遊,迎接他的卻是當今趙王。戰國階層分化越來越嚴重。君王出行哪有不清街的?然而,似乎,好像……今天怎麼也只是和樓佐貳當年相迎的情形差不多呢??
不經意的發現讓姬傑大感意外,一雙老眼下意識的便向擠在路兩邊的人羣掃視了起來,當發現裡三層外三層的行人如同看猴兒似地向他們點點戳戳,或者忽然爆出一聲歡呼時,登時吃驚不已地微微轉頭瞄向了身旁一臉坦然笑容的趙勝。?
趙勝此時確實一副坦然,挺身扶欄站在車前還時不時地向路邊的人羣招一招手。聽到歡呼聲時動作更是帶勁,兩邊嘴角向上一翹,高高舉起來隨着胳膊一起揮動的袖子都褪到胳膊肘上了。?
這,這是什麼意思?莫非五年了還沒適應君王的身份!……姬傑一陣愕然。嘴脣微微張着,目光立時定格在了趙勝併攏揮動着指尖之上。?
趙勝揮手又不是隻招呼一邊的人,左一下右一下地不斷側轉身一陣亂揮,沒過多久就發現了姬傑臉上僵硬的表情。這表情是什麼意思還用多問麼?趙勝淡然的一笑,接着放下了手微俯身對姬傑笑道:?
“王子見笑了。趙勝自小從師學禮,踐位以來時刻不敢忘大周之制。《尚書洪範》有云:‘國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故心知庶人與卿士皆爲家國根本。這庶人麼。大周代商之初乃是家國本宗族民,與僻野之民相對。居於邦城,不要說有權論政了,就算‘虐逐厥君厥師’也是應當應分的,可稱家國之親,雖無權染指君位,但與君上道路相目卻也不違禮。?
如今時移世易,居於邦城裡的人已經不單單是庶人,原先的野人入城而居的多得是,要說起來也不能按成周之初的規矩來行事了。不過禮終究是禮,君子不可相違,雖然如今國野混居,繁衍一體,再難分清楚誰是國人,誰是野人,但仔細想想孔仲尼所言的‘四海之內皆兄弟’以及‘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兩句話,卻也不難找出不違禮的變通之法。”?
“哦?此話怎講?”?
作爲大周的王子,姬傑從小滿腦子就灌滿了周禮,雖然明白如今這世道周禮也就是個隨用隨扔的擦腳布,但來自於老祖宗的那種榮譽感還是讓他頓時對趙勝的話感上了興趣。?
趙勝笑了笑道:“孔仲尼曰‘四海之內皆兄弟’,入華夏者爲華夏,夷狄之人習我周禮尚且可接納之,更何況同在邦國之內,僅僅只是國野之別呢?那自然更是兄弟之屬了。如今世易時移,國野之別已除,自當視野如國,將邦國之民皆看做庶人。既然都是庶民,趙勝自然要學前代賢君那樣與庶民道路相目,若是不如此那就是違禮了。”?
“喔原來如此,趙王所言在理,嗯,在理。既合時宜又不違禮,好,好。”?
姬傑頓作恍然大悟狀。趙勝說的這些話他哪能不懂,西周前期與戰國時代差別很大,那時候滅商後的周族貴族和普通人一起駐守在城邦與都邑之內,其中的老百姓被稱爲“國人”或者“庶人”,而被征服的商族人則居住在野外,被稱爲野人。“國人”和“野人”由於有徵服者和被征服者的區別,社會地位自然不一樣。?
“國人”雖然只是周族的老百姓,並沒有染指君位的權力,但政治地位還是很高的,可以論政,可以向君主獻策或者擔任低等官職,甚至在特定情況下還能決定國君的廢立,只要“國人”萬衆一心支持或者反對誰當國君,就連權貴貴族都不敢不聽從,留有很大的原始氏族遺風。而周禮正是在這個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後來的孔子儒家學派因爲源出周禮,也與此有很大的淵源,直到後來漢朝董仲舒篡改才逐漸變了樣子。當然這都是後話。?
如今經過幾百年的發展,周族早就和商族混爲一體成爲了華夏的基礎。國人和野人這種說法自然已經淘汰,然而周禮還在,而且還被儒家發展成了一大學派,人嘴兩張皮。怎麼解釋不都能解釋通麼。所以趙勝這麼一說,姬傑登時大感認同,同時因爲趙勝言必稱他家老祖宗的周禮,無形之中更是與趙勝親近了許多。?
姬傑這裡正在對趙勝大表認同,車隊卻轉了個彎走上了一條向東去的大道,就聽見左側一大片屋廈之中傳出了衆聲齊誦的郎朗之聲,什麼“孝哉閔子騫,人不問於其父母昆弟之言”。什麼“二曰教典,以安邦國,以教官府,以擾萬民”。這不正是周禮和儒學麼?然而還沒等他回過味兒來。緊接着又聽見什麼“竭股肱之力,領理百官,輯穆萬民,使其君生無廢事,死無遺憂”。這。這怎麼又改《法經》了!?
“這,這……庠校麼?怎麼這麼多人?”?
如果說趙勝剛纔的話讓姬傑大表認同,那麼那片屋廈卻已經讓他吃驚了。讀這些東西肯定是學校無疑,但這個時代並沒有幾個人讀得起書。就算有學校也是貴族富人們的專利,官學人數極少。雖然早在幾百年前孔子就已經創辦私學廣招門徒,但那片屋廈裡頭數千人比着勁兒的又是儒家。又是法家,間或好像還有道家、墨家、兵家等等學派言論的齊聲誦讀,這種陣勢卻是聞所未聞,實在讓人不敢相信是“庠校”。至於學宮就更不可能了,那種地方是衆家辯論的地方,就算有弟子誦讀,但怎麼也不可能一半弟子如此齊整,全是聲音如此稚嫩呀!?
趙勝被姬傑問地忍不住擡拳咳了一聲,這才笑道:“正是庠校,先賢有云:野無遺賢萬邦咸寧。既然國野混一,趙勝便想多些可用之才,所以讓司徒署擠出了些財賦經辦庠校,在國中選拔聰資之童自小培養,看看能不能出幾個國士。”?
“在國中選拔?!……哦,哦,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好,好。”?
姬傑聽着趙勝的話,怎麼都感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但想了想“野無遺賢”幾個字這樣解似乎也說得過去,便又是一臉的恍然大悟,同時滿心裡登時都是感動,終於徹底明白趙勝爲什麼會以君王之尊親自跑到城外頭迎接自己這個破落戶了。這,這……雖說這志向在當世實在顯得突兀了些,但趙王當真是全心向禮呀。?
姬傑自在那裡大充趙勝的知己,然而趙勝嗓子眼兒裡卻是一癢,又忍不住咳了一聲,暗自想道:我要不是因爲手裡缺錢,只能先在邯鄲辦一個基礎性的學校,恐怕早就想在各地推開教育,並創辦些教人工農之學的專業性學校了。姬老王子要是知道了我這些託古言今的做法完全是以趙武靈王的死爲前車之鑑,不知道還會不會將我視爲興復周禮周制周室的希望了。唉,不知道萱兒在她三哥那裡會把錢莊說成什麼樣子……?
想到這裡趙勝不由得一激靈,轉頭對姬傑笑道:“趙勝做這些事其實也知道必然會爲世人嘲笑,但王子卻是能明趙勝之心的。趙勝起於國亂之時,尚未踐位便遭遇諸般紛亂磨難。登位以後思慮了許久才漸漸明白趙國之難、天下之亂根源在哪裡。這天下之亂就在於所謂五霸,所謂羣雄。當年武王伐紂定鼎,周公著作《周禮》,天下諸侯上下有序,拱衛王室,卿士大夫各安其位,諸侯不得行出國境之時哪有這般亂景??
後來周室東遷,社稷傾亂,人心不古。各國君王奢心難滿,就要東侵西逃,天下哪有不亂?公卿之輩不安其位,都想着更進一步,家國又哪能不亂?唉,說來說去,如今這天下之亂都是因爲禮制崩壞,人心難孚。天下要想得安,天子諸侯要想久享其位,還是得恢復上下禮制呀。”?
“誰說不是呀,唉……趙王您說說,如今這天下都亂成什麼樣子了?天子……唉——”?
姬傑的眼淚都快被趙勝說下來了,不覺發自肺腑的感慨了一句。趙勝認同的點了點頭,肅然說道:?
“要想天下得安,總要有人做個表率才行。趙勝雖說自知愚鈍,但念及自己所受的苦楚,念及子孫之安,卻又實在想做這個表率。那天聽說王子要來的時候,趙勝本來還想着向天子獻上幾個城邑以爲湯沐,可後來想了想卻又不敢了,只能盡力爲天子籌謀些許不會惹來閒話的錢糧。這倒不是趙勝不捨得,實在是天下諸國相互牽扯,趙勝若是這樣做了,秦楚韓魏齊必然難以自處,到時候羞惱之下衆心對趙,趙勝實在是……”?
“趙王不要說了,這些道理姬傑都明白,唉,這世道君子難做呀。”?
姬傑連忙打斷了趙勝的話,滿臉都是我明白你難處的神情,心裡忍不住一酸,暗自想道:若是諸國君王都能像趙王想得這般透徹,大周豈不是又有復興之望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