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衚衕兩頭那些閒客眼裡,成武君做事兒實在磨嘰,那個官兒連你的人都殺了,你還囉嗦那麼多話幹什麼?上手弄他呀。再這麼吵下去,乾脆太陽落山各自鳴金收兵擇日再戰算了。好容易看到趙正當真動了怒,火爆戲眼瞅着就要上演,誰想莫名其妙的又冒出個找茬的來了。那人話一出口,鬥雞般緊張對峙着的君府主僕和官府差員不免一詫,這纔不情願的挪開目光循聲望了過去。
“平原君?你怎麼來了?”
“平原……哦,下官拜見相邦、虞上卿。”
來人正是趙勝。成武君府門前開打的時候,田部令陶軒除了讓人回司徒署搬救兵,同時還讓人前去求告平原君府。當時趙勝和虞卿正在府裡扯鹹淡,聽到消息一刻未停便連忙趕了過來。然而這一路不算太近,等到了成武君府門口,趙正和趙奢已經鬧上了。
要說趙正和趙奢他們完全想不到趙勝會來那是假的,然而剛纔兩個人都已經激動過了頭,此時看見虞卿和一幫平原君府護從亦步亦趨地跟着趙勝推開人羣走了進來,多少還是有些意外。趙正自然是一陣皺眉惱恨,而趙奢卻是慌忙拜見,不過懸着的心卻猛然間放了下來。
趙勝其實已經到了一會兒了,只不過剛纔聽見趙奢在跟趙正講道理,所以站在人羣外一直沒有吭聲,等發現趙正當真準備不講理要動手,趙奢肯定要吃眼前虧的時候才冒出了頭來,向地上那十幾具屍體掃了一眼,這才笑呵呵的對趙正道:
“四叔,裡裡外外這麼多人看着,您就不能和善些麼?”
趙勝不再提剛纔的話茬,已經是顧全了趙正的臉面,然而趙正終究是當叔叔的,自家侄兒當衆這樣指責自己,在他聽來卻又是在打他的臉,一時臉面掛不住,乾脆恨恨的瞪了趙勝一眼,高聲怒道:
“和善個屁!我就罵他是狗怎麼了?啊!有種你讓他這個狗東西來打我啊!”
“四叔……”
不管怎麼說宗室和朝廷臉面還是得要的,趙勝本想先把眼前的事兒平了以後,驅散看熱鬧的人羣到成武君府裡再慢慢地勸誡,以便將惡劣影響壓到最趙正這樣不識擡舉,沖人的話連腦子都不過便脫口而出,而且還好像生怕遠處的人聽不見似地可着嗓子咋呼,趙勝猛然一愣,也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唐伯虎點秋香裡頭的寧王,心知要是再任着趙正胡鬧只會更加助長他的氣焰,聞此不覺臉色一沉,背起袖子步上臺階走到趙正身旁才低聲說道:
“四叔還是要慎言些爲好,趙介逸是狗,他爹是什麼?他爺爺是什麼?他列祖列宗又是什麼?別沒來由地去惹人笑話。”
“我……你還……”
趙正登時被說愣了。趙勝這話沒錯啊,趙奢支分再遠,再是庶出的庶出,那也是趙國宗室中人,與自己同出一脈,算是自己的遠房侄兒,罵他是狗那不就相當於罵自己也是狗麼……一瞬間趙正滿臉憋了個騰騰的熱,差不多都想在地上找條縫鑽進去了,無所適從之間忽然發現身旁康午和好幾個護衛都在憋着勁偷笑,惱恨這下兜手就給了康午一巴掌,在他趔趔趄趄中高聲喝道,
“笑!笑!笑你孃的笑!”
“諾諾,小人該死。”
康午捂着臉連退了好幾步,哭喪着臉哪還敢再說話。趙正餘怒未消,向趙勝高聲問道:
“我怎麼說也是大趙的封君公孫,他趙奢連說都不說一聲便殺我的人,若是沒有個說法,我今後還怎麼出門?你說,你說,趙奢該當何罪!”
“進府再說。”
趙勝瞟了趙正一眼,轉頭對趙奢等人揮了揮手吩咐道,
“先把屍首擡走,血乎乎的成什麼樣子。把看熱鬧的人都驅散了吧。”
“諾。”
“我看誰敢動!”
趙正登時火了,張牙舞爪的喝止住司徒署差吏,怒目圓睜的對趙勝喝道,
“怎麼着,想息事寧人?我呸,沒那個門兒!今天老子還告訴你趙勝,別整天擺你相邦的臭架子,老子還真不認這個,你別覺着你是相邦別人都怕你,也不看看宗室裡有多少人對你不滿!我還告訴你,進我成武君府的門兒你想也別想。今天是有我沒趙奢,有趙奢沒我,你要敢攔着,小心老子連你一起揍!”
“成武君!”
別的話什麼都好說,趙正居然把宗室裡隱秘的矛盾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揭了出來,趙勝已然忍無可忍,猛然暴喝一聲,迅速轉頭對趙奢高聲問道,
“講,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相邦,我看這事兒……”
還沒等趙奢做出反應,大驚失色的虞卿連忙跑了過來,一整句勸告還沒說完,趙勝已經出離憤怒的瞪了他一眼,喝道:
“成武君不是受了委屈要說法麼?今天我就要好好給他個說法!趙奢,講,大聲講!”
“諾!”
這仇人算是爲下了,趙正已然蠻不講理,要是不打壓掉他的氣焰,別說趙奢今後難辦,趙勝這個相邦也沒法再當了,於是趙奢一五一十的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此前趙勝也已瞭解了個七七八八,等趙奢話音一落,立時對趙正喝問道:
“聚衆滋事,毆打官差,以武抗繳,形同篡逆,該不該殺!”
“你,你……”
趙正被趙勝喝問的一哆嗦,接着脖子一梗怒道,
“那都是他一面之詞!”
趙勝緊緊的盯住趙正不放,再次怒道:“一面之詞?那我問你,徵繳糧稅是爲常法,爲何會驚動司卿佐貳親自出面?你是大趙的封君公孫,儀同上卿,趙奢只不過是個司卿佐貳,要是沒被你府上的人逼迫,爲何要當衆殺人明法?”
趙正依然不讓,用比趙勝更大的聲音喝道:“那還不是你挑唆的!你就是看不得宗室中人享福,變着法兒的瞎折騰!”
“我挑唆?”
趙勝狠狠的咬了咬牙,怒道,
“成武君,你說話要有個證據,不然的話便是誹謗大臣。我只問你一句,你抗繳沒有?”
“平原君啊,我家君上他真沒抗繳。您想想他怎麼也是大趙的公孫,怎麼會,怎麼會抗繳?”
康午沒等趙正答話,心裡早已經哆嗦了起來,抗繳是明罪,任你是封君也逃不了,趙勝說趙正這是在誹謗大臣,那就是開始給趙正找罪名,那麼到時候趙正獲罪,他這個平常跟着趙正作威作福的大管事就什麼都沒有了。
康午這些話剛一出口,趙正差點沒背過氣兒去,心中暗暗想道:我他娘找的這是什麼廢物。抗繳又怎麼了?後頭有各府封君鎮着勢,又有上柱國趙造壓着趙勝一頭,就算抗繳犯罪,趙勝又能拿我怎麼樣?除非他真敢跟宗室翻臉,要不然最後還不知怎麼樣呢。
趙正今天明着是想挑事,要是沒有康午插嘴,早已脫口而出“老子還就抗繳了”,然而想到趙造、趙譚他們這些日子一個勁兒的壓制自己,應當還不想跟趙勝翻臉,自己這個頭似乎伸的有點早了些,就算趙造他們會保自己,估計也少不了一番折騰,這樣一想,他又不敢把那麼硬氣的話說出口了。
趙勝冷笑着看了康午一眼,接着冷森森地盯住趙正道:
“這樣說來成武君沒有抗繳,那些人是自作主張欺凌官差了。既然如此抗繳之罪,逆主之罪該不該殺!”
“他們有沒有罪,該不該殺那也得先來問我,不然那便是不給我面子,趙奢該殺!”
趙正此時已經開始後悔剛纔沒聽趙勝的勸告關上門再說了,但事已至此,當着裡裡外外這麼多人的面要是接着反悔服軟,顯然要徹底丟盡顏面,連跟趙勝叫板的機會都沒有了,所以在沒有臺階的情況下還真不能自己往下跳,頓時把那十幾個人有沒有罪撇到了一邊,直接咬住趙奢不放。
如果趙正稍稍露出些服軟的意思,趙勝也會給他個臺階下,但趙正又咬上了趙奢,如果再對他好聲好氣,必然會再次助長他的氣焰。開了這個先例,今後其他封君府只會有樣學樣,朝局便更是不堪,所以趙正是不知道後退,而趙勝此時卻是沒有了退路,冷冷的哼笑了一聲,高聲說道:
“如若這些人不去抗繳阻門,爲何會打起來?趙奢又爲何要親自到你成武君府來?既然成武君沒有抗繳之意,誰這麼大膽子敢於聚衆抗拒官差!康午,你說,誰指使的你?”
“啊!君上……”
康午陡然間天旋地轉,撲通一聲跪在了呆住的趙正身旁,拽着他的衣襟剛剛哭出一聲“君上”,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連忙匆匆膝行到趙勝面前,嗵嗵嗵的叩着響頭豪道,
“平原君啊,相邦啊。是小人,小人錯了,小人剛纔和司徒署的人彆扭了幾句,只是想難爲難爲他們,沒曾想引出這麼大的亂子來啊。相邦,相邦,真的不管我們成武君的事啊!”
康午好歹也是在君府當大管事的人,深知丟卒保帥,“老帥”要是不去想辦法把卒子撈出來早晚會被卒子咬一口,所以頓時將全部責任攬在了自己身上。
此時趙正還能再說什麼?剛纔趙勝說的已經很明白,有人在指使康午,這個人是誰就得抓誰。他和康午還沒鐵到患難與共的地步,雖然身爲封君就算被抓也不可能受什麼苦頭,但今天一點臺階也沒給趙勝留下,誰知道他會不會殺雞駭猴敲打宗室。
趙勝冷冷的瞪了趙正一眼,望着康午高聲笑道:
“好一個忠僕,哼哼。好,既然你未經成武君許可便聚衆抗繳毆傷官差,該當何罪?”
“啊!”
怎麼給定的罪名是“聚衆抗繳毆傷官差”,那不跟死的那十幾個人是一樣的罪名麼!康午哆嗦半晌,忽然發覺自己腿上一陣熱,連忙哭嚎道,
“相邦,小人沒動手啊!小人只是讓他們關上門攔阻趙亞卿他們啊,誰知道他們這般不聽吩咐,竟敢動手打人呀。趙亞卿,趙亞卿,您老行行好,快跟相邦說句話啊!”
誰都看得出來趙勝此時已經動了殺機,康午這麼一陣嚎提醒了趙奢,趙奢連忙道:“相邦,此人當時確實是說關門。”
要是自己頂在前頭,趙奢還真什麼都顧不上了,但現在袖手旁觀,卻難免要考慮許多,這些話已是嚥了半句。趙勝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不動聲色的高聲說道:
“這樣說來你乃是公報私仇,爲一己之私抗繳阻官,即便不是以武抗繳也是大罪。朝廷令你扶保成武君,你竟敢以私挾公,還不知做了多少齷齪事。來啊,讓司寇署速派人來將他拿下,細細審問再定罪名!成武君既然沒有拒繳,司徒署的人便進去開倉吧。”
“諾!”
“來了,來了。下官拜見相邦、虞上卿。”
成武君府這裡鬧到了十多個人人頭落地的地步,趙勝都受到了驚動,負責邯鄲治安的大司寇吳瑾哪能聽不見動靜。只不過這事牽涉到成武君,實在是棘手,吳瑾不敢不重視卻又不知具體該怎麼辦,當下派了人前往平原君府傳報,又磨蹭了半晌才帶人趕了過來,沒曾想趙勝已經提前到了,頓時放下心躲在後頭看熱鬧,此時見趙勝發了話,已知事妥了,連忙擠開人羣跑到趙勝面前,見禮之後二話沒說,回頭一招手,接着擠進來幾個司寇署的捕手將軟在地上篩糠的康午連鎖帶拷的拿下。
…………………
康午自被抓進司寇署拷問,還不知道會被拷問出什麼結果來,很快聽說了此事的趙譚等人卻坐不住了,迅速把趙正連拉帶拽的弄進了趙造府上。
趙正平常敢跟六叔瞪眼,可如今理虧面損,已是灰頭土臉,低着頭坐在席上,任由趙譚、趙代等兄弟輪着番的埋怨就是一聲不吭。
趙造坐在尊座上也沒說話,等趙正被埋怨了良久依然像個悶葫蘆式的一個字不說,這才慢咳了兩聲,輕聲笑道:
“作吧,繼續折騰。老夫倒要看看你們什麼時候能把自己的封邑爵位全部折騰進去。老夫看老四鬧得還不夠,怎麼也得殺了那個趙奢,再逮住趙勝狠狠地揍上一頓才能解恨不是。”
“六叔,老四已經知道錯了,您就別再說了。”
趙譚他們剛纔只是在數落趙正,哪曾想趙造居然擠兌上了他,就趙正那個一點就炸的脾氣,那還不得跟趙造吵起來,趙譚心中一驚,連忙替趙正說起了好話,想了想再扯下去又不知會引出什麼話題來,連忙轉了話音道,
“六叔,如今最麻煩的是康午被平原君抓去了,若是平原君一刀把他砍了還好說,但若是在他身上做什麼手腳,這事可就麻煩了。六叔,你看這事兒可怎麼辦?”
趙造哼笑了兩聲,懶洋洋的說道:“還能怎麼辦?有人連宗室怨恨平原君這種話都敢當衆說出來讓平原君下不來臺,老夫這麼個糟老頭子能有什麼主意?”
“六叔,我可……”
趙正又被趙造扇了一巴掌,雖說自知理虧,但還是一陣不滿,剛擡頭要抗聲反駁,一旁的趙代連忙高聲喝道:
“老四,沒你的事,給我閉嘴!”
趙譚斜着眼看了他們片刻,見趙正不再吭聲了,這纔對趙造道:
“六叔,這次老四做事有些莽撞了,這種話說出了口,那就是跟平原君叫上了板,收也收不回來。這些睚眥原先畢竟只是大家心中有數,可今後到處一亂傳就是大事,咱們還得想辦法熄熄火纔是。”
趙造笑道:“熄什麼火?老夫倒覺得老四這次罵得好。”
“六叔,您看您……”
趙譚以爲趙造又在擠兌趙正,登時有些急?,然而趙造卻不以爲意的向他擺了擺手笑道:
“既然是火那就總有要燒出來的時候。老四雖說莽撞了些,但這些話倒還不至於一無是處。你們不想想平原君想做什麼。當年先王在世如若沒有沙丘宮變必然還要繼續削奪咱們宗室的好處,這叫做肥國。平原君要想繼承先王之制,莫非不會如此做麼?”
趙譚嘆口氣道:“理兒是這個理兒,只是最近以來平原君一直息事寧人,顯是想與咱們緩和緩和,老四突然辦出這麼一出,那不是自找麻煩麼。”
“自找麻煩?”
趙造呵呵一笑道,
“這些日子趙勝爲何要息事寧人?這叫退一步進兩步,他如今從雲中撈盡了名聲,要是不好好運籌一番,如何將這些名聲變成實利實權?等他穩住了陣腳,還有息事寧人這一說麼?”
趙譚猛地一愣,下意識的問道:“六叔的意思莫非……”
“哼哼,老夫本來想敲敲山,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老四雖說有些莽撞,卻是歪打正着,剩下的事讓平原君自己去琢磨就是。”
趙造搖了搖頭笑道,
“那個康午就讓他在大牢裡蹲着吧,誰也別想法子去撈他。反正平原君也沒準備從他嘴裡撈什麼話,不就是想拿他當棋子隨時用麼?好啊,咱們擎等着就是。他一個毛孩子坐得住陣,還是老夫坐得住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