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二十幾年, 沈競溪從沒養過花花草草,更別說活蹦亂跳的小動物,此番新手上路, 直接接到了一個最高難度的任務——養活人。
萬事開頭難, 沈三少非常合情合理地……把這件事忘記了。
他頂着瞌睡又一次忙碌到深夜, 回家途中才依稀記起, 似乎……家裡還有個人?
顧也凡這麼大個人了, 一個人在家也沒什麼關係吧?不過他好像是不是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同一時間,沈宅。
顧也凡雙手抱膝,蜷成一個球型, 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樓客廳的地板上,抱着沈競溪扔在那兒的手柄打遊戲。
他肝腸寸斷地等待良久, 等到屏幕上的小人活了死死了活, 通關不通關的來來回回幾十次, 才終於聽見大門處傳來了他期盼已久的響動。顧也凡頂着張怨氣橫生的晚娘臉,幽幽地轉過頭——
沈競溪被他這個表情嚇了一跳, 換鞋的動作下意識地頓住,看看自己身上似乎沒什麼不妥,於是忐忑地問道:“……怎麼?”
顧也凡快斷氣的聲音帶着哭斷長城的悲痛傳來:“我——好——餓——啊——”
……
糾結了一路也沒想出結果的沈競溪此時此刻終於從正主口中得到了正確答案——他忘記顧也凡一個人在家沒東西吃了。
可他還沒來得及生出自責、內疚或是心疼之類的情緒,就先被顧也凡誇張的哭喪表情逗樂了,他走過去, 極自然地伸手撫上對方額頭, 試探着體溫, 詢問道:“好點了嗎?地上坐久了會冷, 怎麼不坐沙發上玩。”
顧也凡微仰着臉看他, 正好方便沈競溪的動作:“我沒什麼感覺,應該沒事了吧。現在可是六月誒, 坐地上有什麼要緊。”
——不僅是初夏,而且沈競溪家的大廳地板上還墊着地毯。
他這句話成功換來沈競溪一個毫無殺傷力的白眼,乾巴巴地嘲笑他:“也不知道是誰吹了一晚六月的晚風就發燒了。”
“……啊哈哈,意外,那是個意外。”顧也凡露出尷尬的表情,爲了岔開話題,他本能地眨巴了一下眼睛,聲音裡摻雜進一些討好的意味,“我退燒了嗎?”
沈競溪被他突如其來的撲閃着大眼睛的童趣式賣萌震住了,也不知道是被萌到了還是被雷到了,迅速收回手掌,訕訕地說:“好像還、還有點熱度……我、我去找體溫計再確定一下……”
說罷轉身便走,從背影上看,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模樣。
而始作俑者卻不明就裡,完全沒搞懂他走這麼快是做什麼。顧也凡保持着那個抱膝席地仰頭幹坐的姿勢,等沈競溪拿來體溫計和酒精棉,將體溫計塞進他嘴裡後,叼着體溫計含糊地說出了他自睡醒以後一直心心念唸的願望:“三爺,賞點東西吃可好?”
沈競溪手一抖,不動聲色地勾起一個標準的微笑,柔聲問道:“你想吃點什麼?”
“什麼都行,”顧也凡彷彿突然來了精神,三下五除二地從地上跳起來,就連嘴裡的體溫計都沒能影響他超快的語速,“餓死我了。我看見冰箱裡還有點能吃的東西,就是愣沒找到你們家鍋放哪兒了——這個、這個,我也不好意思亂翻……”
他說到最後有點訕訕的。
對此,沈競溪頗爲不贊同:“你在樊奕家也會這樣因爲不好意思亂動東西就讓自己餓着?”
“那怎麼可能……”
“所以,爲什麼到我這兒就這麼客氣呢?”沈競溪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在樊奕那兒什麼樣,到我這兒也一樣麼?”
“呃……”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顧也凡哪好意思把這句話當真啊?可是此情此景,他再說客套話未免有些無情無義不知好歹般的不妥當,只好無從辯解地沉默着,小尾巴似的綴在沈競溪身後,看他從櫃子裡一一翻出鍋碗瓢盆。
到這時纔有顧也凡的用武之地,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沈三少本想參觀,卻很快被從善如流地“不客套”的顧也凡趕了出來,簡直要被氣笑了。
他在廚房外踱了兩圈,終於還是不解氣地重新走進廚房。
顧也凡在熱氣騰騰的廚房裡,在桌面和竈臺間輕車熟路地來回穿梭,動作麻利,顯然是做慣了這些事。沈競溪倚在門框上,看着他挺直的背脊和流暢的腰線,頭一次覺得做飯也是件很賞心悅目的事情。
見這屋子的主人趕都趕不走,顧也凡瞥過來無奈的一眼,只好任由他去。
大概是覺得沉默的氛圍太無趣,顧也凡閒聊似的扯起了話題:“誒對了,這麼久了,也沒問過你的遊戲ID是什麼啊?二狗和我說你也玩盛世大唐啊?”
沈競溪愣了一下:“二狗?……是誰?”
“啊。”聽見他的問話,顧也凡這才反應過來順口把發小的外號給說出來了,“呃……是樊奕啦,小時候開玩笑喊他二狗就喊習慣了……這不重要,樊奕說你也在亂世長安服玩,遊戲ID是什麼啊?加個好友有空一起玩啊。”
“……”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沈競溪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夜影。”
“夜影?”顧也凡在腦海中搜索一圈,沒想起什麼和這個名字有關的印象。想來也是,沈競溪那種大忙人,怎麼可能有時間把遊戲玩得風生水起,就沒再深想,順口問道:“什麼職業啊?”
“……無名莊。”
“誒?”說起遊戲,顧也凡的話就變得順溜起來,“好玩嗎?但近戰挺難的吧,以前看無名莊造型挺帥,而且技能機制好像挺有意思的,還想練一個,但是可惜我玩不好近戰,玩啥遊戲都是遠程職業。”
沈競溪用他那強大的理智梳理了一下邏輯,假惺惺地問:“你呢?玩的什麼職業?”
也不知道爲什麼他非要瞞着顧也凡他就是遊戲裡那個“鏡溪”這件事,打定主意以後裝模作樣也變得順暢許多,假裝自己不知道顧也凡的遊戲名。
這人果然上當,對他的話絲毫沒有懷疑,笑着回答:“玩的長歌門,ID是空谷凡花。”
“怎麼不玩唐門?唐門的dps高得多啊。還是說,你打PVP?”
沈競溪完全是爲了證明自己不認識遊戲中的顧也凡而沒話找話,而顧也凡卻真的很認真地在回答他的問題。
“嗯,長歌門打PVP的。不過,最近突然發現副本也蠻好玩的。”說到這裡,像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顧也凡突然笑出聲來,眉眼彎彎的樣子看得沈競溪心頭一動。
“……爲什麼……最近發現……副本有趣?”沈競溪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背影,一字一頓地問出口。
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他的聲音裡充斥着一種異樣的情緒,說不出是焦灼,或是期待,亦或者別的什麼。
“唔……”顧也凡一邊看着火候,一邊極快地仰天思考了一下,“因爲最近遇見了一個有趣的團隊吧。”
“副本團嗎?”
“對啊,這羣人……都挺好的。”顧也凡邊笑邊說,“打的犀利,脾氣也好,團隊氛圍也很和氣,不會搶裝備什麼的。”
“嗯……聽起來不錯。”
“是啊,而且他們團的團長……”顧也凡又頓了一下,似乎在精挑細選個合適貼切又不會顯得太突兀的描述出來,“不如說是團隊氛圍的集大成者吧?”
沈競溪沒聽懂:“……這算是個好形容?”團長說的就是他吧?
夜半時分,顧也凡也懶得起個大油鍋,從沈家的冰箱裡翻出包速凍睡覺煮上,就這幾分鐘的工夫已經差不多熟了。他最後在鍋裡倒下一碗涼水,稍等片刻後,從沸騰的鍋裡將那些煮得脹大了一圈的白花花的餃子撈出來,分到兩個碗裡,又拿起其中的一碗回頭遞給沈競溪。他大概是心情不錯,於是笑得也很燦爛:“當然是個好形容,像他們團長這麼合拍的隊友,尋遍所有遊戲都難找,我都快愛上人家了呢。喏,加班餓了吧?一起吃吧。”
沈競溪:“……”
他不知道應該爲了句“我都快愛上人家了呢”的玩笑似的表白而緊張還是爲了“加班餓了吧”的體貼而感動,默默無言地從顧也凡手裡接過那隻因爲裝了剛出鍋的餃子而微微發燙的大碗,恍惚地從廚房走了出去。
顧也凡絲毫沒察覺出沈競溪的異樣,他熄了火,將鍋裡的餃子湯換了一輪清水泡着,方便一會兒來洗,就也端着一碗餃子走了出來,還順手帶了瓶醋。
一向罕有人跡的屋子莫名就多出點溫馨的味道。
雙親年紀大了,心態卻很年輕,沒工作的時候就喜歡出門遊山玩水;家裡三個小鬼頭,各有各的性格和愛好,仔細想想,沈競溪從小到大也沒享受過幾次天倫之樂,猛然間遭遇那點微妙的溫馨感,竟生出點手足無措的青澀來。
住了大半年的房子突然就變得陌生起來。
心裡就有那麼一塊地方微微顫動了起來,沈競溪一言難盡地看着顧也凡吃東西時那心滿意足的側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有時看他兩眼,有時低頭吃兩口——他糾結得連自己加班加得有那麼點餓都忘了,一碗火候恰到好處的水餃吃得如同嚼蠟,眼見飢腸轆轆的顧也凡三口兩口已快把他那碗吃完了,這才擠出一句話來:“……吃慢點,等會兒把藥吃了再回去睡,熱度還有點,沒好全。”
“嗯?嗯。”顧也凡一愣,“對了,我睡的那間屋子是你的房間吧?一會兒我去客房睡吧……哪間客房能用?”
“……客房總沒人住,灰塵大。”
“哪有這麼講究,再說我剛纔參觀了一下,都挺乾淨的啊。”顧也凡笑笑,“總不能你都回來了我還佔着你房間吧,那你睡哪兒去?”
沈競溪:“其實,我一般都睡沙發。”
他很自然地瞥了一眼客廳的沙發,那上面還放着被鐘點工疊好的薄被和枕頭,印證着此言非虛。
顧也凡在踏進這間房子的第一步就已經從凌亂的擺設中管中窺豹似的對沈競溪的不講究有了個粗略的認識,現在才發現,這位少爺比他想象中的更不講究:“……你還是告訴我哪間客房能用吧。”
“二樓你隨便挑吧,這兒就我一個人住。三樓有幾個房間給家裡人留的,雖然他們也不來。……不過你還是就在二樓隨便挑一間吧。”
沈競溪自己的房間也在二樓,住在同一層打照面的機會更多點,不過這種話,沈競溪是不會說出來的。
“哦對了,”沈競溪找出白天的時候林徵奇帶來的東西遞給顧也凡,“你的東西。”
正是顧也歌從家裡偷出來的顧也凡的手機和錢包。
後者顯然沒想到這個時間會看見這些,奇道:“小歌今天去你那兒了?……可今天不是還早高考麼,你見到她了,她的手有沒有事?”
“我沒見到她,你妹妹託了別人來送的東西,她去考試了。”沈競溪頓了頓,終於還是決定順從顧也凡的擔心,果斷的出賣了顧也歌——反正林徵奇也沒囑咐他保密,“聽說骨折了,不過不算太嚴重,醫生說好好養傷可以接好。”
顧也凡一個激靈從椅子上跳起來:“什麼?骨折了?——她自己去的醫院?不對,她骨折了怎麼去考試的?”
他記得清清楚楚,顧也歌替他挨棍子的時候,用的是右手。
作爲沈家最小的兒子,沈競溪其實不是很能理解顧也凡這種護犢似的關心。他從林徵奇那兒聽說顧也歌骨折的時候沒想到多問,林徵奇似乎也不想多說,交付了委託的東西就在他的辦公室呼呼大睡,睡醒感慨了一下沈競溪拼命三郎似的工作勁頭,和他一起叫了個外賣,吃過就走了。
因此,對於顧也凡的問題,沈競溪只能回答出第一個。
“嗯……是她朋友陪她去的醫院,其他的我不太清楚,改天我再幫你問問。正好她找的那個朋友……我也算認識。”
顧也凡緊張地問:“是誰?”
“……”沈競溪頓了頓,“叫林徵奇,你應該不認識。”
這個名字顧也凡確實是第一次聽說,滿腔找人問個清楚的激動只好偃旗息鼓地作罷,囑咐沈競溪:“那你要是有機會,碰見那個叫林徵奇的……就幫我問問小歌的情況。小歌這孩子,我要是直接問她,她肯定不說實話。”
“……好。”
不知不覺間折騰半宿,二人吃飽喝足,終於在顧也凡不顧沈競溪的反對強行收拾了碗筷和廚房裡的殘局後消停了,顧也凡上樓隨便一轉,進了主臥左邊的客房睡覺。而霸佔了客廳當私人空間的房屋主人沈競溪,鬼使神差地,走進了闊別一個多月的房間,將自己埋進了顧也凡躺了一天的被窩裡。
好像……莫名其妙的成了室友啊。
沈競溪想着方纔隔壁的住戶那句“這麼合拍的隊友,尋遍所有遊戲都難找”的話,在黑燈瞎火的臥室裡悄無聲息地笑了笑,閉上了眼睛。
——晚安,小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