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籲!”霍光勒住馬繮,在家門口停下馬。他身後的男子亦躍下馬,跟了進來。
“公子,又有公主的信。”已經有些年紀的霍府管家捧着素白的信封,恭敬地站在大廳門口。
霍光身子一僵,伸手接過信封,說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今晚,李陵大人會在家裡用膳,你多準備幾道小菜。”
“是,公子。”
李陵吹了個口哨,說道:“又是我們小公主寄來的。”
霍光將信塞進懷中,轉過臉,凝視着李陵。李陵忙擺了擺手,說道:“好了好了。不說。知道你不愛聽這個。對了,之前你託我查的事情,已經有眉目了。”
霍光聽到這話,頓時來了精神,他追問道:“怎麼樣?找到人了嗎?”
“一個也沒有。”李陵從懷中掏出一份案卷,讀道,“許鐸,籍楚國,元狩五年因舊傷復發退伍。章劍,籍上谷,元狩六年,因意外死於演武場,陳繆,元狩六年,因械鬥斥退……”名單中大約有十數人,所有人的下場不是退伍,就是死亡。
隨着這個名單的朗讀,霍光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了起來。李陵將案卷合上,看着霍光,問道:“你要我查的,到底是些什麼人?爲什麼兩三年間,都落得如此下場?”
霍光卻轉過臉去,說道:“事前我就說過,你幫我做這事,第一條就是不能問原因。”
“原先我是答應過。”李陵挑了挑眉,說道,“可是,幫你查過這些人後,我忽然有了興趣,所以還另外查了他們這些人自從軍以來的記錄。”
“……”
“我發現,這些人,無論年紀資歷,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曾經參加過元狩四年的漠北之戰,都在驃騎將軍的麾下。”李陵盯着霍光的臉,說道,“你想通過他們知道什麼?他們和驃騎將軍的失蹤有關嗎?”
霍光轉過頭,說道:“少卿,此事是我一點私事,你就不要再問了。”
“可它事關驃騎將軍,就不僅僅是普通的私事了。”李陵說道,“你應該知道,雖然過了這麼多年,可是無論陛下,還是軍中,都希望能將他再找回來。”
霍光嘲諷地笑了笑,說道:“軍中,陛下。少卿,你錯了,真心冀望家兄回來的人,或許有我這個弟弟,有你這樣真心崇敬他的,但是絕地不會有陛下,不會有軍中的那些將領。”
李陵皺起眉頭,說道:“子孟,你……”
“少卿,我很感謝你替我查這件事。不過,一切就到此爲止吧。”霍光正視着李陵說道,“這件事,請你不要參與太多。”
李陵見好友一臉鄭重,不似說笑,便嘆了口氣,說道:“好吧。兄弟一場,你既然開口說了請字,那我就賣你個面子,這件事,我不插手。不過,若有要我幫忙的地方,你說就是了。”
霍光眸中微微現出暖意,說道:“好。”
過了一會兒,下人準備好的酒菜也端了上來,兩人把酒對飲,暢談許久,李陵方纔醉醺醺地離去。
“公子,喝點醒酒湯。”麥芽糖領着一個婢女走了進來,對霍光說道。
霍光猛地睜開眼睛,看向麥芽糖,笑着招呼道:“糖糖。”
麥芽糖這些年來,一直在霍府待着,內院的許多事情都由她經手,已經儼然一副內管家的姿態。她衝霍光抱怨道:“你也真是的,白日上朝已經夠辛苦了。怎麼下朝之後,還給自己找不痛快,醉酒太過,對身體可不好。”她一邊說,一邊繞到霍光身後,爲他揉着太陽穴。
霍光輕籲一口氣,說道:“沒事。只是有點心煩。”
麥芽糖嘆了口氣,說道:“你啊,自從做了光祿大夫之後,怎麼就多了這麼多心事?弄得茶不思飯不想的,平白瘦了好多,等公主回來看到,怕又要心疼了。”
霍光笑容微微一滯,淡淡地說道:“你倒老惦記着她。”
“難道公子不惦記嗎?”麥芽糖笑眯眯道,“聽老管家說,公主今兒又寄信來了,想是再幾日就回來了。到時候,公子就可以又見到了。這一次,真的是好久不見了,有兩年了,也不知道公主現在怎麼樣了。她都十四歲了呢,算是大姑娘了。”
霍光一下子沒了和麥芽糖調笑的心情,他坐直身子,讓自己的頭脫離麥芽糖的掌控,開口說道:“也晚了,糖糖,你回去歇着吧。我一會兒就睡了。”
“啊,好。”麥芽糖雖然愣了一愣,不過還是很快反應過來,答應道。
見麥芽糖
房內只剩下他一個人,霍光終於拿出懷中的信,在燭讀着。
語調是一如既往的俏皮,霍光完全可以想像得出那位小公主在寫這封信時的姿態,必定是香舌半吐,輕咬筆桿,一副俏皮非常的樣子。
還是那樣輕鬆的筆觸,說着那些沿途的見聞,她的快樂透過那些揮灑自如的文字清晰地顯露出來。
“公主。”霍光長嘆了一口氣,靠在牆壁上,望着明滅不定的蠟燭,徹夜不能成眠。
……
“父皇,娘!”劉葭直直地撲進陳嬌的懷裡,撒嬌道。
陳嬌敲了一下女兒的頭,說道:“都這麼大了,還喜歡撒嬌。”
劉葭不滿地摸了摸頭,說道:“人家好想你們嘛。”
“我也很想姐姐。”劉匡跳出來插嘴道。
“哇,月關,你什麼時候長這麼大了。”劉葭驚呼道,一邊說,一邊將身高矮自己一個頭的弟弟摟在懷裡。
“喂,喂,誰讓你抱我了。”劉匡悶聲大叫,“我可是燕王,堂堂一國之主耶,你別亂來啊。”
“讓我抱一下啦。又不會少一斤肉。”劉歡呼道。
劉徹看着一雙兒女胡鬧,笑着攬過陳嬌的肩膀,說道:“好了。你們兩個,先回宮吧。”
“是,皇帝陛下。”劉擡起頭,故作淑女狀,行了一禮,說道。
陳嬌推了推劉徹,示意他還有一人沒解決。劉徹方纔注意到隨劉葭一塊回來的劉細君,便開口說道:“細君,你隨侍衛先去見昭平君吧。”
“多謝陛下。”劉細君懂事地行禮謝恩。
離家兩年,劉葭如同乳燕歸巢一般,唧唧喳喳地向父母述說着,自己兩年來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
劉徹聽着,笑着,對這個女兒他總有着不同於別的子女的疼愛,這種感情便是對月關也不曾有過。大概是因爲葭兒是他與阿嬌的第一個孩子,而月關總歸是個男孩,讓他總不能全心全意地寵着,因爲還是會對身爲男孩子的他有着這樣那樣的要求。
見女兒如此開懷,劉徹招了招手,輕聲對楊得意說道:“今日光祿大夫霍光有值班吧?去請他到昭陽殿來,到殿外等着,一會兒公主出去的時候,引他來見。”
“是,陛下。”楊得意知趣地退了下去。
……
劉葭出了昭陽殿,猛然看到霍光正在外面等着,臉上一陣驚喜。她一如小時候那般,衝到霍光身前,抓着他的衣袖,說道:“哥哥,你來了。”
霍光不動聲色地將衣袖抽離,躬身行禮道:“臣霍光見過公主殿下。”
“哥哥不必如此多禮。”劉笑着說道。她隨即注意到周圍林立的侍衛和宮女,便說道:“哥哥,我們去外邊走走,不要在這裡。”
霍光看着前方蹦蹦跳跳的身影,心情沉重地跟在她身後走着。
“哥哥這兩年好嗎?”劉葭拉着霍光,尋了一棵樹下坐下,開口問道,“兩年前也是匆匆一別,我都沒機會問哥哥這些年好不好。”說罷,她不禁嘟起嘴把,像小時候和他撒嬌一般。
“都挺好的。”
“糖糖呢?她好不好。”劉繼續問道。
“她也很好。”霍光簡短地回話道。
劉葭畢竟是長大了,不可能對霍光如此明顯的敷衍態度視若無睹。她猶疑道:“哥哥,你怎麼了?”
霍光看着那水汪汪的大眼,以及其中全心全意的信賴,深吸了一口氣。霍光其實不喜歡所有人都把他和廣玉公主配成對。雖然,當他們都還小的時候,他並不反感照顧這個身份尊貴的小妹妹,可是隨着年紀漸長,無論是他所侍奉的君王,還是身邊的同僚,幾乎所有人都認定了他這一輩子就是劉葭的人了,就得將劉葭捧在手心上,照顧她一輩子。君王審視的目光,同僚羨慕中帶着嫉妒的眼神,甚至連身邊貼身伺候的麥芽糖偶爾的談話,都無不顯示着,他身上那明顯的劉葭所有的標籤。那種感覺,極其令人不快,那個活蹦亂跳的小公主漸漸變成了一個枷鎖的標誌,她雖然遠在天邊,卻還牢牢操控着制約他的繩索。
就像此刻,她一回宮,他就要立刻趕到這裡來,陪王伴駕。
“公主,你還記得當初,在上林苑,我和你說過的話嗎?”霍光提醒道。
“上林苑?”劉葭睜着眼睛,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