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區德重度昏迷,一番檢查後直到當晚夜間才徐徐甦醒。他目光迷茫地從牀邊的四個人身上一一掃過,突然驚覺到什麼,大力按住牀榻,強撐起半身。黑子連忙湊過去扶他,姜尚堯在旁安撫說:“德叔你放心,小嬸帶小寶回去了,明早過來。”
區德凝視姜尚堯關切的眼睛,表情複雜,幾許質疑幾許無奈,最終他緊蹙的眉頭緩緩舒展開,躺下後再度陷入昏睡。
值班醫生和護士進來忙亂了一陣,四人才魚貫從病房裡退出來。黑子捂臉坐在沙發角落,神態無助而頹喪。光耀用力拍拍他肩膀,隨之坐下,姜尚堯和霸龍看黑子忍淚的模樣,同時嘆了口氣。
德叔不過五十許,確診爲肝癌晚期,任誰也想不到。他將黑子視爲己出,照拂教誨,三十年如一日,可想而知黑子此時心中之哀痛。
病房裡一片死寂,在座四人垂首不語,各懷心事,皆陷入回憶之中。
電視新聞才播放了聶二戴着全套的手鐐腳鐐被押送着出入法院的鏡頭,眼見這輩子沒了指望,緊跟着區德也進了醫院,還不知這鬼門關能不能繞出來。聞山道上一時無數流言,有人說這兩位衝撞了神靈;也有人說聶二就是被區德暗地裡搞進去的,這是報應;又有人提起當年的於胖子,不勝欷歔嘆惋。
黑子不分日夜地忙碌了幾個月,稍微喘口氣又出了這樣的大事,他一下班便泡在醫院裡陪護,無暇顧及與愛娣合夥的奶茶店即將開張。
開張這天,姜尚堯親自驅車上原州,在機場接了慶娣回聞山,又在公安局門口接了黑子一同前往大興路。
身爲奶茶店店主之一,黑子渾然不知這一個多月來店子被愛娣折騰成什麼樣子,剋制不住心中好奇,伸長了脖子望向窗外。
車正停在大興路光明電影院門口馬路的一側,只見對面街絡繹不絕的人流走到橙色的大招牌下便都止了步,也不知在圍觀什麼,人頭攢動,只隱約聽見幾個清脆的女聲合起來喊着什麼口號,還伴着拍手掌的啪啪聲。
六月底正是中小學放暑假的開始,街上不少學生模樣的人聽見這頭熱鬧便往裡湊,圍觀人羣越來越擁堵,口哨聲鼓掌聲此起彼伏。
黑子大皺眉頭,“好好做生意就是,這在幹嗎呢?人多了擠出事怎麼辦?”
他是職業習慣,從安全角度出發。慶娣但笑不語,只遙望那羣人,希望在其中找到妹妹身影。姜尚堯斜兄弟一眼,“你懂什麼?開張頭一天熱鬧熱鬧,既得個好彩頭又給人留個好印象,下回還願意來。做生意愛娣有一手,你等會兒省省,別指手畫腳的,外行領導內行。”
黑子被他噎得說不出話,唯有轉頭繼續望向窗外,這時候對面傳來一陣整齊而響亮的巴掌聲,又有幾個女孩高聲喊說:“深愛的奶茶,yeah!”
隨着鼓掌聲頓止,圍觀衆人漸漸散開,有的拿着宣傳單站在原地細看,有的攜手直接進了店門。三人這時纔看見愛娣,和店員們穿着一樣的白色連身網球裙,扎着馬尾辮,青春逼人,笑容耀眼地派發着宣傳單。
任黑子多日來心情抑鬱,消沉無比,看見那悅目的笑容也不禁開懷起來。
駕駛座上的姜尚堯眺望那橙底白字的大招牌喃喃重複,“深愛的奶茶,沈、愛、娣。”說着他轉頭望向慶娣,微一揚眉,問說,“那我們沈慶娣……”
雖然這店名慶娣居功至偉,可此時在他滿滿的調侃笑意下,她驟然耳根發熱,微紅了臉啐他一口,“別詆譭我!”
她發嗔的樣子羞赧可愛,姜尚堯只恨車後座擺了尊礙眼的大黑塔。
儘管他毫無動作,可那熾烈目光逗留在她脣上,像愛撫又像親吻,慶娣臉更熱了些,推開門說:“你們停車,我先去看我妹。”
大興路寸土寸金,愛娣的店子門面看似窄小,進深很長,一邊靠牆隔出工作臺和大冰櫃,一邊沿牆根有八/九排卡座。
此時位子上坐滿了情侶和學生,愛娣擁抱了姐姐後一臉的爲難,“我還說你們晚上纔有空過來,沒有預留位置,等會兒姜大哥和黑子哥來了坐哪兒?”
慶娣徑直走到工作臺一側的吧凳上坐下說:“這裡就好,他倆也待不了多久,要去醫院。”
正說着,那兩人就進了門,黑子東張西望的,滿臉憨笑。“不錯,有模有樣。老闆娘,菜單拿來我看看有什麼好吃的。”
他這一說,其他人鬨笑不止。愛娣直翻白眼,“真夠土的。這裡又不是餐館,沒菜單,都在牆上寫着。還有,要吃雪糕你自己去冰櫃那裡看。”
黑子儼然領導視察下級單位的樣子,揹着手走過去仔細瞧了瞧,回來時端了兩個玻璃盤的雪糕遞給慶娣,回頭衝愛娣大咧咧說:“都記我賬上。”
“這不行,第一天開張可不能白吃。”姜尚堯掏出一張鈔票遞給未來小姨子,“大吉大利。”
愛娣頓時笑逐顏開,“謝謝姜大哥。”說着衝黑子齜牙,“你還是大股東呢,一點也不講究。姐,我忙去了,一會兒過來聊。”
“小丫頭還挺能幹。”待愛娣走後,黑子一邊大勺大勺地往嘴裡喂雪糕,一邊忙不迭從天花板打量到座位,最後眼神停留在店員們網球裙下白嫩嫩的腿上,“招人也挺有眼光。”
姜尚堯咳嗽一聲暗示他注意點,不經意撞上慶娣戲謔的目光。“別裝了,我知道你也想多看兩眼。”慶娣悄聲說。
他順手接過她手中勺子,在盤裡舀了一勺喂進自己嘴裡,“我愛的那對長腿可比這滿街的腿都漂亮。”
這句話調笑意味十足,慶娣想到身旁的黑子哥,不好意思再和姜尚堯掰扯下去,唯有拿他愛的那條長腿狠踢了他一下。
一擡頭便迎上黑子若有所思的目光,只見黑子煩躁地抓抓腦袋,懊惱地說:“看着你們,我倒真有點想結婚了。”
說着他的目光繼續投向門口的白短裙間,最後像找到目標似的凝於一處。
慶娣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只見妹妹站在店門口,正笑容可掬地迎客。
“結婚也好,讓德叔樂樂。”姜尚堯慫恿着。
慶娣聞言不由有些惱了,瞪了他一眼,悄聲警告說:“你們兄弟倆,不許合夥算計我妹。”
姜尚堯微張開嘴,愣了半晌,低下頭來湊近慶娣耳根解釋,“兩兄弟配兩姐妹,將來生了孩子也跟一家人一樣,既熱鬧感情又深厚,我越想越覺得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了。”
看他表情一本正經的,誰知道他思維一下子發散到若干年後去。慶娣知道自己嘴笨,和他這樣的厚臉皮打嘴仗絕沒有贏的機會,只拿眼睛盯着他,忽而笑起來,“我仔細想想,確實挺有意思的。”
店裡人來人往,生意極好的樣子,吃完了雪糕,黑子仍沒等到愛娣閒下來,不耐地自語說:“忙成這樣,站一天下來腳不就腫了?”
姜尚堯隨即就衝慶娣使個眼色,大約是暗示她黑子多會心疼人的意思,慶娣看看忙得腳不沾地、神采飛揚的妹妹,與姜尚堯會心一笑。
德叔肝癌晚期,開刀已經沒有必要,醫生建議定期化療,這兩天德叔精神好了些,堅持要回家,鬧騰得厲害。黑子坐了一會兒,記掛着該去醫院,想說走心裡又眷戀難捨。姜尚堯拍拍他肩膀說:“週末人太多,過兩天再來。慶娣,我先送你回賓館,再跟黑子一起去醫院坐坐。”
臨走時,愛娣追出來相送,對黑子說:“晚上我算出來營業額,打電話給你報賬。”
黑子一愣,隨即笑得咧開大嘴,“每天報賬是應該的,別忘記了。”
這擺譜的語氣令愛娣忍不住趁他轉身的工夫齜牙虛飛了一腳,又在黑子感覺到什麼猛一回身時堆滿了笑說:“應該的,你是大股東嘛。”
牽手看着的兩人相視而笑,緩緩往停車場走去。慶娣感慨地說:“小愛離婚後像是恢復了以前開朗的性子。”
“黑子是實心眼,性格比我好,他要真和你妹一起了,你只管放一百個心。”
“你終於肯承認自己不能讓人放心了?”
他握着她的手緊了緊,“我想要的太多,所以總是不停面對選擇。”
深有感觸的語氣,若有所思的目光,慶娣心中忐忑,問說:“這一回要選擇什麼?”
他垂着眼,似乎陷入沉思,一路行到停車的地方,才嘆口氣,下定決心一般,開口說:“慶娣,假如有件事必須要做,不做良心不安,但是做了會很傷親人心,甚至有可能從此成爲陌路人。面對這樣的抉擇,我很困擾。”
慶娣不自覺地咬緊下脣,沉默地凝視他,心中暗自揣測是什麼樣的事情。
他笑意恍惚,“我記着你說的話,做人不能逐末棄本,可如果兩方面都很重要,我……實在是爲難。”
慶娣一時不知該如何勸解,怔忡間黑子已經走近前,姜尚堯開了車門讓她上去,“晚點說吧,我再仔細想想。”
回到賓館房間,慶娣將行李裡的衣物收拾好,想起姜尚堯那段話,傷神不已。她嘆口氣,正準備換套衣服去姜家看姥姥和姜媽媽,恰在此時手機響起。
“上次回來不通知我,這一次又打算這樣?”話音平靜,帶着淡淡的笑意。
“秦市長……秦書記,我也纔到沒多會兒,正打算晚點打電話說恭喜。”
106
省紀委正式成立專案組,魏傑被“雙規”後,秦晟順理成章上調一步,代理聞山市市委書記一職。
到任不過兩個月,聞山官場突然發生這樣的震動,他始料不及。一石激起千重浪,以往投靠魏傑的人紛紛轉向。世情如此,秦晟理解。無論如何,在日常工作中他明顯感受到如今的掣肘比以往小了很多,推進也順利起來,這令他心情頗爲微妙,更深刻地體會到赴任前夕父親說的那句話:“地方工作複雜,我只有四個字:步步爲營。”
這個時刻,忙亂中能見一見知交,放開胸懷天南地北地胡扯,實在是件美好的事。
慶娣約了秦晟一起吃飯。
第二天告訴姜尚堯後,他說好,又說剛巧有個生意上的朋友到聞山,估計晚上也有應酬,接着想起什麼,直接問:“你還有什麼好友我居然不知道?老同學?”
慶娣的第一反應是告訴他秦晟的事情,隨後又作罷。一來電話裡不方便長談,二來畢竟她和秦晟尚未開始便已經結束,告訴姜尚堯不過是徒生煩惱。她含糊地說:“以前京裡認識的朋友,調來聞山工作沒多久。”
“男的女的?”他立刻問。
那話裡的緊張令慶娣心頭泛起淺淺漣漪,她抿嘴笑起來,“你是吃醋了?我聞到了酸味。”
“回來收拾你。”他想是挺忙的,說完就掛了電話。
秦晟傍晚說過來接慶娣,被她婉拒了。現在和在京裡不一樣,聞山是小地方,他的一舉一動可是受到無數人關注,她不想給他增添些無謂的麻煩。
她的善解人意令秦晟低低一嘆,隨即打起精神說:“河灣公園你知道?”
聞山隨着有錢人增多,第三產業也越來越興旺,只是不論餐飲還是娛樂,都竭力往奢華氣派的風格靠攏,想尋一家像原州富春堂那種有特色的酒家飯莊還真不容易,河灣公園側的飲水居是秦晟唯一看得上眼的一家。
兩層木樓,佔據一小片水面,因爲菜式清淡,裝修雅緻,既不合當地人濃油厚醬的口味,又襯托不出豪闊之氣,所以食客多是情侶。秦晟早早訂下二樓向湖的房間,慶娣敲門進去時,他正站在外面的小露臺上憑欄遠眺湖景。
河灣公園引的是積沙河水,周圍是水泥起的亭臺樓閣,有些年頭的人造景觀平常看起來灰濛濛的,被夜色包裹,居然透出點妖嬈來。
慶娣和他站一處遠望,只聽秦晟說:“瞧着還不錯,沒你說的那麼不堪。”
“心境不同。”慶娣喝口茶總結說。
他聞言微笑,實在是喜歡兩人這種相處方式,不論談天說地,抑或簡辭短語,無不有股心有靈犀的契合。
“吃飯。”他幫她拉開座椅。“來了聞山我最大的改變是飯量增加了一倍。”
“聽說秦書記就任市長之初遍訪聞山四鎮七鄉,連山旮旯角鄉長都沒去過的地方也踏上了你的腳印。”慶娣取笑他,“鍛鍊身體的效果不錯,像是長高了。”
他瞟她一眼,“回到家鄉不一樣了啊,活潑了很多,會損人了。還是因爲人逢喜事精神爽,感情有了結果?”
“都有吧。”
“你那位我見過,心思深沉,但品行不錯,是個值得託付的。”
慶娣緩緩放下筷子,眼也睜大了些,望向他目不轉睛的。
秦晟泰然自若,回視她說:“怎麼?我輸也要輸個明白,知道對手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才甘心。”
慶娣無奈一笑,“他和你不一樣,他掙扎得很辛苦,你——”
“慶娣,如果你接下來要爲他說情,請我不要爲難他,那未免太侮辱我。”秦晟臉上一派鄭重之色。
“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是忍不住。”
他凝視她許久,忽然嘆息,“你是母性很重的女人,或者你深愛他,是因爲他恰到好處地激發了你的母性和保護欲。”
像被這句話切中要害般,慶娣一怔,接着自嘲一笑,“你是誇我還是諷刺我?母性這個詞近年來可是增添了太多貶義,代表自我的缺失,代表愚昧的忍讓。”
“這不對,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值得讚頌,這是近於真理的存在。而母性意識也並不是男權思想的衍生物,把它放在女性獨立思潮的對立面進行討伐失之偏頗。絕大多數思想還是應該以辯證法來分析比較客觀。”秦晟不自覺地冒出學術討論的興頭,意識到這一點,他及時剎車,“試試這道菜,說是南方請來的大廚,做得還算地道。”
慶娣認真打量他,“你來了聞山也有些不同,在京裡一股貴胄公子氣,現在感覺得到一種振奮的活力,更有人情味。”
“哪種更可愛?”他側頭看她。
慶娣莞爾,“當然是現在。”
“那就好。每天清晨鬥志昂揚地起牀,因爲不知這一天要面對什麼突發的狀況。這種感受比以前按部就班地一步步往前走要來得痛快。”他給自己斟了一小杯當地的汾白,淺抿一口,緩緩談起他初來時面對的複雜人事關係,諸多掣肘牽制以及內耗的慘烈。
慶娣以前只是聽說他那一行混日子簡單,想成就事業比較艱難,但是從不曾如此地深入瞭解。秦晟只是簡略地敘述了這兩個月來的艱辛,已經足以令她咋舌。
不一會兒,秦晟從洗手間回來,掩上門,望向她苦笑不已。“遇見朋友了。”
葉慎暉臨時來濟西,秦晟本是約了他明天見面,不料聞山太小,他們兩個性格相投,連選擇餐館的口味也極其相似,居然在洗手間外巧遇。
飲水居地方不大,包房裡沒有獨立的洗手間,客源也是情侶居多。葉慎暉見到他時便微微挑眉,意味深長地瞥了他出來的包房房門一眼。
“最麻煩的是——你那位也在。”秦晟苦笑。
這一下輪到慶娣無話好說,早知會這麼巧,還不如今天直接在電話裡告訴姜尚堯秦晟其人其事。
“要不要合一桌吃飯?或者我們一會兒埋單離開?”秦晟問說。
慶娣思忖他後半句,立刻開口拒絕,“一起吧,本來也沒什麼,偷偷溜號反而顯得有什麼了。”
此時尷尬感已然散去,秦晟想象兩人私會西廂般悄然離開的情景,嘴角不禁揚起一絲興味的笑意來。“我先去隔壁房打聲招呼,不知你那位等會兒是什麼表情。”
“你別給我添亂!”慶娣在他身後警告。
葉慎暉近幾個月來奔走於四九城與濟東濟西三地。到他這個位置,金安集團裡有無數專業人士各司其職,爲他打理日常工作,但是關鍵的人事關係必須他親自出馬周旋。
他在金安集團一貫以來的標準就是追求效率,再加上有姜尚堯這個年輕衝勁足的股東協助,地方上有政策扶持,金安鋼廠已經確定的廠址上機器轟鳴,建設勢頭迅猛。
兩個多月奔走,部委的審批文件不日將下達。在正式文件下來之前,和秦晟、姜尚堯通通氣,合計一番未來幾個月工作目標是必要的。
電話裡秦晟說已經有約,葉慎暉在酒店稍事休息,和姜尚堯一起到了飲水居吃便飯。
沒料到秦晟就在他們隔壁,葉慎暉好一番無語。不知是什麼人,能讓秦家大公子拋卻公務,來到這種清雅的環境小聚?
他從洗手間回來,坐下對姜尚堯說:“大概書記一會兒會請我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