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愛娣笑意更深,“就知道,嘴上嚷嚷得再厲害,該統一戰線的時候照樣還是兄弟。”

半晌不見黑子答話,愛娣想起前日姐姐的話,嘆息一聲,說:“我姐走之前可能會定下來,等春節結婚。”

黑子擡起頭,迎上愛娣的目光,他避開來,伸手摸了煙盒抽一支點燃。

多年兄弟,以前興高采烈地討論兩人婚禮的話語歷歷在耳,如今……

“所以你姐急着說和?怕我一想清楚了就開始討債?”他冷哼一聲。

區德死前臨時更改遺囑,原州聞山兩地房產與鋪面分作三份,除了老婆孩子,一份給了黑子。貨運公司勻出少量股份分給幾個徒弟,其他留給小寶,由黑子和光耀監管到小寶成年。

正因爲姜尚堯的名字消失在這份臨時更改的遺囑裡,所以黑子對德叔的死因耿耿於懷,即便搜查不到任何證據,他依然堅定地相信德叔的死與姜尚堯脫不開關係。

理智上明白姜尚堯不可能爲了謀財而害命,事實也告訴他當時姜尚堯同樣清楚德叔找過律師的事情,但黑子固執地不願爲心中的嫌疑犯尋找任何理由開脫,哪怕他們曾經親如手足。

“討債?”愛娣想一想,恍然大悟,“是說之前借給姜大哥那筆款子?我姐提過的,姜大哥說當初他借來週轉,鋼廠投產後肯定按照合同連本帶息還清,或者股份算給你弟弟小寶也行。你想太多了。”

這段時間他想的確實太多,想小叔教他練拳教訓他做人的一怒一笑,想和兄弟一起夏天炸魚冬天打獵的種種樂子,那些快樂時光像近在眼前,但又觸碰不到。

他想得又太少,某些事被他列入思想的禁區,他根本不敢觸及一步。

“你不想見我姐,是怕被我姐說服吧。”

聽見愛娣的話,黑子重重按熄手中的煙,把臉重新伏下。

“其實黑子哥,你一直避而不見,是怕真相讓你難以接受吧。畢竟,那是你最愛最尊重的人。”

兩天後,當他聽見慶娣這樣說時,他心頭有同樣的痛感,雁嵐的那封絕筆信在被他緊捏在指尖,簌簌作響。

“這封信他一直不肯看。我懂爲什麼,他怕重新面對那一切。那些過去對他來說,代表無能,代表軟弱。直到前幾天,……然後他把自己關在房裡坐了一夜。”

慶娣回憶那天凌晨,她推門進去,長久地注視那張頹喪的面孔,然後緩緩走近,背倚書桌,緊緊攬住他的頭,不一會胸口便被淚染溼。體會那一夜他心底深沉的自責和悲傷,她輕輕嘆氣。

黑子將雁嵐的信放回桌面,嘴角浮起一絲苦澀的笑。

“他”指誰兩人心照不宣,至於爲什麼相隔數年,他終於有了勇氣打開這封信,自然是因爲大仇得報。黑子的笑容苦澀而無奈。

“對你來說,德叔是你精神的指引和依靠;對雁嵐來說,姜大哥又何嘗不是呢?”慶娣遙望窗外,“我問過自己很多次,如果我也陷入那境地,我該怎麼辦?親人,愛人,一個個從世界裡消失,生無可戀真是可怕的事。她是那麼好的姑娘,命運多麼不公平。但是比這更可怕的,是命運被人操縱、玩弄……”

慶娣扭回頭來,眼中無比堅決,“所以,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認爲他最終結局怎樣也不過分。”

“可那是我親叔!”黑子突然欠過半身,指着自己鼻尖,面孔扭曲,聲音低沉而憤怒,“我和他十來歲認識到現在,將近二十年!這二十年裡,不談我們的交情,我叔待他不薄!看守所照應着,進了冶家山上下打點關係,出來了更是一手幫一手帶,你知道多少人暗地裡眼熱?不是我叔全心全意扶持,他今天能有這些?要說我叔欠他,這也足夠還債了!哪怕他不甘心,爲什麼不和我商量?爲什麼不等等?我叔就剩半年命……”

說到最後,黑子語帶泣音,一雙眼不轉睛地凝視慶娣,緩緩問:“他就這麼想我叔死?”

“黑子哥,你撫着心口說,德叔只欠他一人嗎?”

粗重的呼吸聲漸趨細緩,黑子慢慢坐回去,後仰向沙發背,平靜地說:“我以爲你是來勸我的。”

“我以爲你是耿直辨是非的人。”

見黑子移開目光,慶娣抿緊嘴,對自己強硬的態度產生一絲不確定。“黑子哥,我問你,面對這樣的選擇,親情和良知,你怎麼選?”

慶娣注視面前的黑子,他的神情由憤怒到掙扎,接着眼底現出無盡的哀痛,最後微微垂下頭去。

漫長的沉默,黑子終於擡眼問:“他在哪兒?”

慶娣有一秒鐘的猶豫,“樓上,健身房。”

黑子霍地起身,急步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樑隊老婆承包的這間賓館面向公安系統,三樓的健身房是必備的硬件設施。這時正是晚飯前,出了電梯一看,客人並不多。

黑子經過一溜的器材往裡走,瞥見落地大窗一側的臥推牀,他的步子更快了些。

劉大磊是個機靈的,知道嫂子在樓下和人談判後,眼神就一直在往外瞟。此時當先搶身迎上,堆了一臉的笑容點頭叫好。

姜尚堯緩緩放下啞鈴,從臥推牀上翻身下地,黑子正板着一張臉,推開了二貨遞煙的手。

姜尚堯心裡一沉,明白慶娣的一番遊說不見效果。他接了手下兄弟遞上的毛巾,擦了擦臉,開口說:“黑子——”

哪知黑子一個箭步欺身而上,緊跟着攥緊鐵拳襲來,打斷了他後面要說的話。

區德身故後,嚴關不放心老大安危,自作主張調來五個礦場的兄弟跟隨姜尚堯前後。這幾人與黑子不熟,此時見老大遭襲,立刻圍擁而來,連劉大磊也丟了手上菸頭踏前一步。

這裡是公安系統的地頭,黑子的熟人不少,先不論幹起架來哪一方吃虧,姜尚堯實在不願意自己兄弟夥的矛盾被擴大,甚至被有心人利用。

就是這一念間,他先喝止了手下,隨即將手中的毛巾纏在掌中捏緊,黑子拳勢如風,他硬捱了這一下,只聽黑子恨聲說了句:“這一拳是爲了看守所的那條命!”

話音未落,黑子一個橫肘,借姜尚堯側身閃避之機,他稍略屈膝,隨即又是一拳正中姜尚堯小腹,“這是爲了我叔給你包下南村煤礦的八百萬。”

姜尚堯強忍小腹的痛感,站直了之後順手抹掉下脣破裂滲出的血絲,“再來。”

黑子站定在他身前,凝視這個幾乎從穿開襠褲時就認識的兄弟,下顎緊繃,隨即又是一拳。

這一拳來勢凌厲,似乎積蓄了胸中所有的憤怒和哀傷,饒是姜尚堯下盤向來穩健,此時也後退了半步。這一拳打得他顴骨隱隱作痛,心裡明白,黑子在暴怒中仍然手下留情,落拳時往太陽穴下移了三分。

“這是爲了你裝模作樣騙了我叔這些年。”黑子語氣沉重,說完後居然笑了笑,“也騙了我。”

姜尚堯回以譏諷的笑容,隨即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以黑子同樣的拳法,一拳正中黑子左臉。

他手上纏裹着毛巾,比黑子的拳頭更重更狠,黑子又不曾提防,這一下連退幾步,還是坐倒於地,臉上怒意凸顯。

“這一拳是爲了雁嵐叫你的那聲哥。”姜尚堯說出這個名字,心中升起浩蕩的悲涼。早已經預料到兄弟反目的這一天,可真正面對,仍舊讓人傷感無限。

他上前一步準備伸手拉兄弟起來,黑子卻以爲他別有目的,立即挺腰而起,順勢將姜尚堯撲倒在地,兩人即刻扭打成團。

從開始的對打演變到相撲,在場的都傻了眼,姜尚堯的手下有心想出陰腿,但兩人扭麻花一樣,實在怕踹到老大。其他圍觀的也都是不怕事的,見兩人勢均力敵,時不時齊聲吼一個“好”。

但是再大聲也蓋不住兩人的爭吵,一會姜尚堯說:“這是爲了景程喊你的那聲哥。”一肘正中黑子胸口,接着是黑子憤憤不平地說:“這爲了我叔帶你跑關係。”一個屈膝搗蛋。

“我草,你踢哪不行?我馬上要結婚了。”

“你大爺的,我也草!你剛纔那一錘用不用下死手?”

番外四黑子:讓着女人的纔是真爺們

剛吃完晚飯,愛娣就在店門口迎來了專程向她求助的黑子。

區勝中大隊長莫名長胖了半邊臉,眼眶青紫,嘴脣裂開了幾道口子,血印還在下巴上。

愛娣被唬得退後兩步,隨即往他身後偷眼望去。

“看什麼看呢?幫我找幾條止血貼來。”

“我怕你抓賊反過來被賊抓了。”

“我有那麼窩囊?”黑子一咧嘴,噝噝地抽氣,“快去找幾條止血貼,你姐夫下手真狠。”

“我姐……”愛娣合上嘴,帶他進了小庫房之後才問,“姜大哥把你揍成這樣?”

這也太侮辱人了。黑子瞪圓眼,“他也好不到哪去,估計這會你姐也才幫他貼滿了膏藥。”

愛娣手忙腳亂地找出雲南白藥遞給他,黑子疑惑地問:“我自己來?”剛纔趕回賓館救場的老樑怎麼說來着?

愛娣楞了下,接着擰開蓋子,說:“算了,你笨手笨腳的,還是我來。”

小庫房兼做了愛娣的辦公室和員工更衣間,貨堆旁就是一張小桌,兩張椅子一放,幾乎挪不開身。兩人緊緊挨着,黑子輕輕一嗅便聞到她身上的馨香。他心裡一樂,打算下禮拜開會時要多多表揚老樑那個區段最近的警務工作。

“你找姜大哥打架去了?”愛娣知道今天黑子答應了見慶娣,所以有此一問。

“道理說不清,當然還是拳頭解決。簡單,有效。”黑子呲牙,“再往下一點。”

愛娣白他一眼,“能有什麼效?最多出出氣。”

“出氣也好,我憋了二十多天了。喂,手輕點,你替你姐報仇呢?”

“我早跟我姐說過了,粗人還是要粗辦法解決,跟你講什麼道理?姜大哥直接掄拳頭打到你服氣就是了。”

“沈愛娣,你哪一國的?什麼叫跟我講不了道理?”

“那我來和你擺擺道理。人呢,再好的關係也要講個親疏有別。像我,我就算嫁給向雷,對他的感情也沒有對我媽和我姐深;像你,在你心裡,雁嵐是個好姑娘,但是你叔始終是至親;至於姜大哥,雁嵐和景程是他看着大的,就是他的親人。這不很簡單的事嗎?你不理解姜大哥爲什麼不顧念多年感情,只是因爲你拿自己的標準衡量了別人。”

“你姐跟你說過了?姚家的事?”

愛娣停下手,黯然點頭,良久後說:“那一年,雁嵐瘦得好厲害。她走前的那天晚上我們倆其實見過一面……那時我心裡就在想,她好像魂兒都沒了。”

斗室裡只聞黑子粗重的呼吸,靜默中他突然開口說:“我叔……這件事確實是……”

“人都不在了,”愛娣重新給他上藥,“別提了。”

“愛娣……”

“嗯?”

“你會不會也覺得這回是我不分是非,不講道理?”

“我?不知道呢。不過換了我,我可能和你一樣的想法。”

“……再多揉揉,化瘀。”

“手疼的不是你!”

“……愛娣,你想不想結婚?”

正在擰瓶子蓋的愛娣聞言站了起來,被她居高臨下地審視着,黑子吞了吞口水,“我是說真的,我想結婚了。”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想和你結婚。”

“我不想。”

黑子張口結舌,“爲什麼?”

“不想就是不想,有什麼爲什麼?因爲你太高了,又是當警察的,還喜歡喝酒,說話又粗魯……總之,沒一樣討人喜歡。”

黑子一副被打擊到了的表情,除了喝酒與粗魯之外,他一直以爲其他的都是天下女人眼裡的優點。

“喝酒我能戒,……戒少點。說話爆粗那是習慣,以後我改。你看我還是公務員,旱澇保收的,以後不會餓了你。至於高,高還不好?你喜歡向雷那樣的矮矬子?”

愛娣垂下眼,將東西收拾好,纔開口說:“我是真怕了。”

如果此時向雷在面前,黑子最想做的就是先把他捏死。

“以前你爲房子愁,跟了我最起碼不會爲了這個打架,我房子多。我跟你清清家底,”黑子咳嗽一聲,坐直了繼續,“我爸媽是鐵路老職工,所以在鐵路小區那有套房,我在單位有套二居室的宿舍,這些你知道。我叔給我留了六套房子和三間鋪面,鋪面還有四套房子都在原州,其他在聞山,現在中介幫忙收租,每個月收入也不少。你看,這不要轉名字了嗎?你要是願意,都轉給你。”

愛娣一臉呆滯,像被飛來的餡餅砸中了腦袋,她心裡狂亂地撥拉着小算盤,打出一串能讓人爆血管的零。

“轉給我?你傻了?你腦子進水了是不是?你算算賬,那是多大一筆錢啊,你就這樣隨隨便便丟給人?有你這樣不把錢當錢的嗎?”她恨鐵不成鋼地說一句跺一下腳。

“轉給你我有什麼不放心的?你這人雖然脾氣壞嘴巴壞,又貪財了些,但是心眼不壞。對你好的人,你能掏心窩子對他。”黑子想了想,把“對你不好的那就是死仇”這句嚥了回去。“我一直對你好就是了。”

愛娣果然有些感動,“我姐都沒這樣誇過我。”

黑子自得地笑,“那當然,少說我們也認識好幾年了。愛娣,衝着這緣分,我們結婚?”

愛娣想了想,感覺自己快分裂了,腦子裡一個尖利的聲音激昂振奮地嘶吼“他有八套房子,三間鋪面”,同時,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細聲警告“不能輕易答應,太容易了人家不會把你當成寶。”

她聽見自己開口:“我去醫院檢查過,我沒問題。就是那方面……生育方面,你呢?”

“我也沒問題!”黑子驀地漲紅臉,一時間眼眶的淤紫也不明顯了,“應該,沒問題吧。”

“可你都三十的老光棍了,我記得你比姜大哥還大半歲的是不是?”

“只大四個月,不是半歲。”

“那也挺大的,這麼多年……”愛娣即使結過婚,也有些問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