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這天未到正午四周已經烏壓壓的一片,似乎一擡頭就能撞上滿天陰霾。慶娣她媽在廚房裡不時望向窗外,唸叨說:“這是要下大雪了。你舅還沒到。”
冶南到市裡坐客車大概要一個小時,而慶娣舅舅他們應該是天亮就出門,這個時間還沒到,想是路上出了變故。
慶娣舅舅一家不常來市裡。慶娣七八歲那年弟弟胎死腹中,她媽在牀上養了半個月才下地,那半個月間她爸和往常一樣,上班,出差,喝酒,打麻將,只有姑媽偶爾來看顧一下。她媽瞞着自己孃家人,半個月後終究堅持不住,收拾了幾件衣服帶着慶娣姐妹回了冶南鎮望南鄉。
慶娣她舅那回聽了妹妹的哭訴,抄起院子裡的鐵鍬就要來聞山找妹夫算賬,結果被大着肚子的慶娣舅媽死死攔腰抱住。在姥姥舊屋住的半個月間,慶娣幾次偷聽到舅舅給媽媽做思想工作,勸她離婚。可到底她媽心軟,加之舅媽旁敲側擊地說屋子小,兼且慶娣姑媽專程來遊說,慶娣媽媽最後還是帶着她們姐妹兩個回了聞山。
她舅不常來看她們,懂事後的慶娣明白大概源於愛之深痛之切,怒其不爭吧。
“媽,今天不去看姑媽,爸爸不會說什麼吧?”慶娣小聲問。
她媽正在篩元宵粉,停了手上的活,深深看她一眼:“閨女大了,會爲媽操心了。”
兩人沉默了數秒,她媽接着說:“我早上給你姑媽打過電話,說是你表哥今天帶女朋友從省城回家。我們不用過去了,等元旦也是一樣。”
正說着話,愛娣在廚房門外探頭探腦,被姐姐發現後呶呶嘴,示意慶娣出去。
慶娣回了房,愛娣急得團團轉,問:“姐,幫我想個藉口,我想出去玩一會。”
“快下雪了還出去?舅舅他們快到了。”
“好不容易星期天呢?還憋在家裡?”愛娣噘起嘴,“晚上吉他班你不去?我可是連你那份錢一起交了。”
叮咚的樂聲掠過耳畔,慶娣一時神不歸舍。
“姐,去不去啊?”
“哦。”她回過神,望一眼廚房裡媽媽的側影,猶豫不決。
“那我自己去了啊,我跟媽說學校補習,你別揭穿我。”
慶娣張嘴想說吃了飯再找藉口一起溜出去,可姚雁嵐那清麗的臉龐似乎就在眼前般,她把滿心的期待生生嚥下,說:“我不去了。”
“就知道你要當乖孩子,和我不是一路的。”她妹埋怨說,出了房門又回頭交代,“幫我把衣櫃看好,每回舅媽帶表妹來,咱媽就要幫她們把我的好衣服搜刮走。”
媽媽孃家窮,舅舅三十多才結婚,表妹比她們小很多,又隨了舅媽的性格,每次來喜歡在慶娣姐妹的房間翻撿抽屜裡的好玩物什,愛娣爲此黑了幾次臉。
慶娣媽媽有自己的道理:“你舅哪一回不是大包小包的山貨?你吃的時候怎麼不發脾氣?”
這一次也是一樣,午飯過後舅舅揹着個大包裹,手上拎了幾大袋東西,一家出現在門口。外面呼呼啦啦的下着小冰雹子,可把慶娣媽媽心疼得,一邊接東西一邊遞毛巾,嘴上還交代慶娣快點倒茶。
慶娣舅舅朱向陽說:“路上車壞了,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沒修好,只能站公路邊等別的車。”說着躊躇地望望客廳乾淨如洗的地板,對已經一步跳上沙發的女兒呼喝說:“換鞋。”
慶娣媽說:“別教訓孩子,一路辛苦,沒把孩子凍着已經算好的了。慶娣爸說今天早點回來,午飯還沒吃吧?你們先坐着,我去下幾碗面。”
到了傍晚,慶娣爸爸回家,見着老婆娘家這幾人,臉上不見喜色,只是大略客套了幾句,便率先坐上飯桌,倒了一杯煨好的白酒,自斟自飲起來。
慶娣在廚房幫忙,聽見舅媽的腳步聲,她也沒擡頭,依舊蹲着剝蒜,聽舅媽和媽媽聊閒話。從村裡老人的過世到鄰里婚嫁,再到隔壁家趕在年前起了大房子。舅媽說:“那房子可漂亮,五層樓外面全部貼花磚,裡面是幾個大通間,每層都有廁所。又光亮又實用。”說着嘆氣,“不過這樣一來,就把我們這邊房子的光全給擋了。她爺爺奶奶那三間房,黑糊糊的,白天進去也不見五指。”
慶娣站起身開了水龍頭沖洗碗裡的蒜,瞟了媽媽一眼,見媽媽沒做聲,略略放下心來。
只聽她舅媽狀似極其爲難般欲言又止,幾度嘆氣,最後說:“妹子,那幾間房雖說是沒什麼人住,到底是她爺爺奶奶的老屋,丟空在那裡幾年不值當。我和你哥說,要是那三間能起好,我們一家搬進去,現在住的靠村頭馬路的這邊可以弄個小店啥的,不也能幫補一下嗎?可你哥那人脾氣……”
慶娣媽在圍裙上搓搓手,遲遲疑疑問:“那缺多少?”
慶娣呼吸隨之一窒,之前心中因家裡多日來的平靜引發的小小的快樂泯滅於她媽這一句話裡。
晚飯後她藉口說回學校找愛娣逃出家門。雪子打在臉上生疼,沒有風,只有刺骨的寒氣,她攏着袖子往前走。公車早停了,街上行人也不多,她往大興路而去,希望那裡的熱鬧能拯救心底莫名的悒鬱。又或者,再看那人一眼?
清冷的空氣裡火藥味瀰漫。慶娣遠遠地張望,前些天還在裝修的二樓,今天開張,滿地的炮仗紅衣,霓虹燈閃爍着“迅騰網吧”四個大字。再定睛,門口一堆男女間,穿着紅大衣,腿邊傍着個大吉他,仰臉笑得肆意的不是愛娣是誰?
愛娣看見她,遠遠地笑着對她招手,又和身邊人說了句什麼接着向她跑來。慶娣這才發現她身邊那堆人中竟然有表哥魏懷源。
“姐,還是來了?我就說了,早點出來玩多好?”
“你不是說去吉他班?新衣服怎麼就穿上了,還說留到過年!”
“那人不在。說是今天上班,是樓下樂器店的糟老頭子在教課。”愛娣懊惱地跺腳,“早知道我不穿這件了。浪費我一腔熱情!好在遇見表哥,請我吃晚飯,還送了我一個吉他。”
慶娣看看錶,八點多了,她問:“那一起回去?”
愛娣不依,說:“我纔開始玩呢!姐,知道這家網吧是誰的不?咱們表哥的!整個聞山最高檔的就這家了,剛纔你沒見,來道賀的都是聞山有頭有臉的,姚景程那種小蝦米,哼,明天還敢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姐姐我削了他!”
慶娣吃了一驚,望過去,門口那堆男女勾肩搭背的,極是曖昧,而魏懷源正矚目在她們姐妹兩身上。慶娣不想摻和可又不能就此轉身,只得硬着頭皮和妹妹說:“那我過去打聲招呼,然後你跟我回家。”
“姐!”愛娣在她背後跺腳不止。
魏懷源身邊的美女大概就是媽媽說今天表哥帶回家的女朋友,省城人。魏懷源指着她讓慶娣喊嫂子,那女孩愛理不理地對慶娣點點頭。慶娣說是受父母命來尋妹妹,說完拖住妹妹的手便想告辭。魏懷源身後的那層擋風簾被人掀開,熾亮的射燈下,一個極爲高壯的人走出來。他側側頭,身後的簾子又被人放下,圍堵着門口的一堆男女喊着“二哥”,自動給他讓出了一條路。
那人偌大的身軀像是佔據大門一半般,其他人都藏在他的陰影裡。之前那一側臉,慶娣赫然看見他平頭的青色硬茬裡一條蜈蚣狀的疤痕直通肥碩的後頸,心下一寒,不知這人是不是就是愛娣口中“人物”。
只見那人拍了拍魏懷源後背,問:“兄弟,怎麼還不上去?”
“這不還有兩個妹妹在這裡說話嗎?”
那人掉轉視線向慶娣,見她個頭齊他肩膀不由一愣,說:“喲,跟我俱樂部裡跑場子的模特似的。魏子,你哪來的妹妹?”
“可是我親妹妹們,你別想歪了。”魏懷源低笑。
慶娣不敢多望那人,只對着自己表哥說:“懷源哥,我爸——”
她的話被魏懷源打斷:“先別急着走,介紹一下,這位喊二哥,聞山人都知道的聶二哥就是他了。這間網吧是我和二哥開的,有空多上來,嘴甜些他也不好意思收你們的錢。”
慶娣目光投向那人,不常被人這樣居高臨下地睨視,她不自在到極點,又站在風口裡,只覺得心窩一陣寒似一陣。她小聲喊了個“二哥”,那人像是很滿意的表情,由胸口掏出兩張卡片,說:“多過來玩。”
她不敢不接,揣回口袋裡急忙和魏懷源告辭:“懷源哥,我們家還有客人。我爸讓我們早點回家。”
魏懷源大喇喇點頭:“去吧去吧。”
慶娣瞬時全身毛孔舒張,如蒙大赦般拖住妹妹回頭。
“姐……”愛娣猶自不依。
“沈愛娣!”
極少見姐姐這般聲色俱厲,愛娣爲之愕然,接着委屈地癟嘴說:“我跟你回去就是了。”